( 29 )
进入七月末,录取的音讯全无,我的心绪晦暗到一个层次,坐在木楼的窗子上,眺望一眼望不到头的崇山峻岭,小时候想跳出这片山,走很远的路,长大了试图踩出去,然而终究,被围困在重重包围中,我心不甘。
“接电话。”我妈在楼下叫我。
我匆匆跑下楼,“喂,哦,一为啊,你他妈终于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到外边打了两个月工,破破烂烂地回来了,你考得怎么样?”
我压低声音:“也挂了,痛苦着呢!”
“那你打算怎么办?你专业考得那么好。”
“正在迷茫中,别问这问题,妈的,揭伤疤啊。”
一为沉郁地说:“我决定了,我在考一年,我不甘心!”
“……”
挂断电话,我心绪复杂,不甘心,都是不甘心,可是现实会压迫人甘心踏地。
我在灶台前烧火,妈在炒菜,炒青菜油都没有,我说妈你忘了加油了,她把油罐翻给我看,空空如也。
吃饭的时候,我发现青菜是苦的,因为老了用水一煮,只有苦汁水和菜梗,没有油星。我知道爸妈长年都是这样凑合着吃的。
房子里晦暗,经年的木墙壁烟熏黑般的苍老,一年年地支撑着屋脊,似乎稍一碰,就会垮掉。
家里什么像样的东西也没有,只有一张朽木桌子,几条老板凳,几只浸泡菜的坛坛罐罐。
我爸我妈还有我都没话说,晦暗的房子里寂静如同凝固。
我爸终于试探地问:“今年有希望吗?”
我说:“有,考到北京去了,九月份开学,嗯,学费我自己去挣点,再贷款,应该没多大问题。”
“那就好。”我爸的脸显得舒展了,似乎几年来第一次舒展。
我多希望这是真的,我的谎言内容是真的,他们的笑容是真的,是长久的。
吃了饭我到地里除草,我的手已经满是血泡,一个月来手与锄头的摩擦次数太多,锄头馈赠给我的礼物。炽热的阳光晒得我眩晕。
地里不长菜只长草,因为爸妈实在忙不过来,矿地稻田家务累得他们喘不过气。
我想,难道我就这样完了吗,一辈子锄地,一年又一年望不到边,不,我不甘心!
我想着拖着锄头跑回家,关起门打封闭。
我妈说:“左门,你把这两筐菜挑去卖了吧,这菜都快烂了。你爸关节痛挑不动了。”
我说:“哦。”我下楼。
框子里是零七零八的辣椒茄子黄瓜。
我说:“怎么卖的?”
“辣椒一块一斤,茄子五角,黄瓜三角,要是卖不掉就再便宜一点。”
我挑着两筐子走到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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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的街道一片肮脏,摊位七零八乱的错杂混乱。
我东拐西拐没找到摊位,卖蔬菜的摊位几乎是一摊挨一摊。
我把担子放下来,一个汉子一脚把我的筐子踢翻:“操你妈,这里是你摆摊的地方?”
看着满地散落的辣椒黄瓜,我有种一跑了之的冲动。可这菜是爸妈血汗劳动种出来的果实,是要用来换取油盐的,我蹲下身,强忍着眼泪将辣椒黄瓜一个个拣回,装进筐子,我也不知道这菜还能不能卖出。
我找了个偏僻的角落,把筐子放下,摊开黄瓜和茄子。
我说:“买菜咯,茄子黄瓜辣椒……”声音小得跟苍蝇似的。
见没人问津:我摊开我的书本翻阅,这书是那年林晨送给我的《凡高》。
凡高是个彻头彻尾的艺术家,用毕生的火焰燃烧着艺术,我想我什么时候才能达到凡高的境地呢?
“黄瓜多少钱一个!”一个老妇女问。
“三角,这黄瓜很新鲜的……”
“这么老的黄瓜还要三角,贵死人,哧。”她头也不回的走了。人已走得没影了。我不断反思:三角钱一斤,这贵吗?我见过长沙酒店里,那大款吃的菜是三百块一盘,白酒是三千块一瓶呢。
我记住了,三角太贵,只能卖两角,要不这菜要卖不出去,挑回去烂掉,我不知道算数,但我知道绝对的不划算。
想想这两年花掉的费用上万,不知道是由多少三角组成的啊。
“卖菜卖菜,便宜的黄瓜茄子……”我小声地叫卖,
“哎,这不是左门吗?”我旁边一个声音传来,我转过去,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脸黑黑的,又有点陌生了。
“啊?方力?怎么是你?现在在哪混?”
“嗯,我在山西,这几天回家一趟,我妈她身体不好,回来看看。”
“哎呀,他妈的好久不见。”
“……”
方力是我童年时最好的朋友,那时我们一起放牛一起上学。那时他爸还在,他爸卖菜,我爸也卖菜,我们也跟着大人出来看守摊位,好多次他爸跟我爸因为争摊位打了起来,那时我们年小,不计较人情世故,一样玩得很好,我们在菜摊边上一样谈天说地。后来念到初中的时候方力他爸出事了,矿地上一整块石头从山头砸下来砸在方力他爸头上,直接压下去 。我们见到的时候,方力他爸已经血肉模糊,骨肉不分。矿地上每年都有这样的事故,可是没办法,要养家糊口明知有危险他们也要干,那次轮到的是方力他爸,方力那天哭得撕心裂肺,嗓子哑了,眼泪干了……送掉他父亲,方力他从此越发的沉默,整日整日的目光呆滞,他只有我这个唯一的朋友,整个初三,他就没笑过。失去了顶梁柱,他家里更是穷困的叮当响,中考后,他告诉我,他不能上高中了,要挣钱养家了,然后一去三四年,杳无音讯。
记忆从遥远年代拉回,我说:“你还过得好吧?”
“还好,勉勉强强过得去,哎,你不是学艺术去了吗,怎么还跑来卖菜啊?我听我妈说的,说你去年没考好复读了,今年应该考得不错吧。”
我微微点头:“不错不错。”他不会理解这其中的逻辑的。我说:“你卖什么呢?”
“辣椒,贱得卖不掉,抢不到摊位,好的摊位都被抢了,一去争还被打个鼻青眼肿的。要不,到我家喝口酒去,这么多年没见的,走,菜就别卖了。”他拉起我。
我说:“好吧,想不到这么多年后,我们又在一起摆摊子,可真有意思。”记得当时,我们在这街道上守摊位的时候,也就七八岁,一晃就是十二年过去了。
方力说:“是啊是啊,那个成语怎么说的,对,重操旧业,重操旧业。哈哈哈哈……”看得出方力比从前粗犷多了,不再是那个沉默不言的小男孩,我想,也许这都是生活给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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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力炒了一桌菜,买了两斤米酒,拉我坐下来喝个痛快。
米酒是混浊的,是那种特有劲的老酒,我有很久没喝这个味了,虽然,我嗜酒如命,但是在外边几乎没怎么沾酒,因为没钱,啤酒淡如水都少喝,突然沾到如此浓烈的老酒情致有点点高涨。
“干,干!”方力拿大碗筛了两碗,端给我一碗,
“干,干,这还有什么说的。”我们举起大碗一饮而尽,喉咙火辣辣的烧灼。这是我高考后第一次放开喉咙吃喝。
喝完酒,我们沿着山路走在山路上。
他问我:“那你现在打算怎么样?”
“尚在考虑。”
方力说:“我希望你不要放弃,走下去,艺术之路。”
“呵呵,是的。”
其实方力一直知道我有个艺术梦,很小的时候他就了解,那时我们压根不知道什么是艺术,什么是绘画,但他知道,我要做的是超凡脱俗的那种人,那时我们知道世上有鲁迅那一类。
那时候我们总喜欢坐在这个山坡上,放牛,也是夕阳满地。有一天,有一个个摄影家来到这个山村,端着相机到处咔嚓咔嚓,我们两个坐在夕阳下的草地上也被咔嚓了,也许我们当时穿的是开裆裤,然后后来那照片肯定还公之于众,像《大眼睛的女孩》一样轰动一时,我记得摄影家的背包上印有“北京”两个字,我知道他是北京来的艺术家,从很远很远地方来的。
那时我其实对艺术就产生了向往之情,摄影家的万山走遍给我的印象是:原来艺术家是些不用干活的家伙,游手好闲过得极其灿漫。
事过很多年,当我踏上这条路的时候,我不得不暗笑当年天真的想法。不过,也许是一种宿缘,从很久前的夕阳满地时,我就倾向这条路,而今果真踏上这条路,虽然满是荆棘,路,究竟是要走的。
方力对给我一支烟:“你要吗?”
我说:“你在山西做什么?”
“挖煤。”
“哦,听说……很……危险?”
“是有点,不过还好,工资还可以,没办法,到处都是苦,没知识没技术,只能干苦力,干两年再说。”
“工资多少?”我一向对钱挺感兴趣。
“2000一月,其他的活只能给到几百一月,我也想,管他呢,先做两年再说,危险,要是万一,就算倒霉算了,反正我只有我妈一个亲人了,给他攒点钱养老,自己一了百了也就算了。”
我说:“你怎么能这么想啊,你还年轻,还有大半辈子要过呢!”
“当然,那只是最坏的打算,事实还好,我如今也的确挣了点钱,明年不干了,娶个老婆,好好过日子,种田也行。”
“你说,那个活我能做吗?”
他拍拍我肩膀:“呵呵,能是能,左门你就别动那个念头做那事啦,你是有前途有出息的人,犯不着就冒那个险。”
我嘿嘿一笑:“说着玩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