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布尔与那个婴儿死了以后,整个部落没人想过如何处理这些尸体。埃布尔的尸体躺在一颗大树下。好多公里外,那婴儿躺在一块大的岩石边,都是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暗处。
埃布尔的儿子以及几个同情者经常去看望埃布尔,希望某一天埃布尔还能活过来。在很远的荒原处,热亚也经常来到岩石边,哭哭啼啼地抱几下或摸几下她的婴儿。
后来他们都发现这些尸体开始发臭、腐烂,难以靠近。他们的心情由同情、怜爱逐渐转变为恐惧、厌恶。甚至连那些没来探望的人的心态都跟着一起转变。有时候不知哪阵风把难以忍受的臭味吹到人们的住处。
人们对他们的死亡本来就有许多议论、联想,现在男、女生活圈里老是发生一些怪事。热亚的精神失常了,半夜里老是听到她的呜咽声,怪凄惨的。有些人得了怪病,更有些人声称做了恶梦。
在此之前,由于我们长期与大自然打交道,与野生动物、花草树木、山川河流交流,渐渐地感到它们都有精灵,在我们周围与我们对话。现在人们猜测这两个幽灵冤魂正纠缠着我们。
我们决定搬迁。但搬迁后情况依然没有好转,人们对这些幽灵冤魂都有复杂的感受。男人圈的长老在讨论后决定去埋葬埃布尔的尸骨,目的是想封阻埃布尔的幽灵出来做崇。
我带领几个男人来到埃布尔的尸骨那,我们很远就忍不住大叫狂呼,祈求埃布尔原谅,希望埃布尔的幽灵不要加害我们。
面对躺在前面的恐怖白骨,人们联想到曾经亲密生活的情景。过去偶尔磕磕碰碰的随口诅咒,没料到会如此的有效,于是有着强烈的内疚感。
埃布尔的儿子体会最深。据他后来告诉我,在他曾嫉恨过埃布尔。在他参加儿童礼后埃布尔把他领出女人群,离开了母亲。埃布尔经常外出参加篝火**舞会,没参加过成人礼的他却不能跟着进入会场(见他的母亲)。嫉妒、痛恨,他甚至在内心深处曾诅咒想要杀死埃布尔。现在埃布尔的死亡,他认定是他自己胡思乱想的显灵。父亲幽灵对部落人的纠缠,其实是针对他这个儿子的。出于自责,他那声嘶力竭地喊叫是发自内心的忏悔发泄,当然也是为防御埃布尔幽灵前来报复。这种大叫狂呼的行为以后演变成为葬礼的哭丧。
喊叫的效果也许太小,为了更进一步显示他的到来不是来寻仇,而是出于真诚的忏悔,袒露真心,埃布尔的儿子用尖锐的石头划破自己的胸脯。
我们壮着胆子靠近埃布尔的尸体,用泥土把埃布尔的尸体覆盖掉,直到再也看不见那尸骨,地上垒高的土堆便形成了坟堆。
我回头看到埃布尔的儿子胸前都是鲜血,我理解这儿子的心情。我想留点这儿子胸前的血,请躺在此地的主人安心。但转念一想,这鲜血应该是我自己的。
我找到一块扁平的大石头,插在坟堆的南边,也就是我们住所的方向。我也在自己胸脯上划了一道口子,用手我摸了一下伤口,我的手上沾满了鲜血,然后在石头上按出了我的手印。
“看在你生前对你不薄的面上”我说道“以后不要出来作崇了”。
这块石头是为了阻碍埃布尔幽灵出来作崇。带上我的红手印作为镇压妖孽的符号,石头就成为具有灵性的镇妖石。没料到这种石头的放置方法在很久以后竟然演变成墓碑。
整个过程以后就叫做葬礼。葬礼过后,大家心平气和了。部落的人们深信我们的葬礼做的到位,免除了后患。埃布尔的儿子和我在众人面前像是英雄,我们用神道战胜了邪恶幽灵。
我们胸前醒目的伤口时时提醒人们我们曾经做了什么。这自残血液的红色在后来频繁使用,成为驱邪避险的护身符。大家深信血红色能够辟邪。
没多久,埃布尔的儿子参加了成年礼。由于我们没有“年”的概念,也就没有“岁数”的概念。通常是在女孩被长辈们认为有能力做母亲的时侯;男孩会有一次被出其不意地放置野外,进行其独立生存能力的考核,然后进行盛大的成年礼。
埃布尔的儿子胸前的伤痕成为成年礼中亮丽的风景。以后的成年礼都学样,在胸前划伤痕成为成年礼中必备程序的割体礼。儿童参加了成年礼后就有资格参加篝火**舞会,见血后的身体能够避免把邪恶幽灵带到众人面前、带到下一代,这男人就是个全新的成年人。
以后我发现女人圈也有割体礼。她们如何解释不清楚。我们很少语言交流,都是在相互隔离的情况下各自发展自己的圈内传统。
不是商量好的,但在埋葬埃布尔的同时,女人圈里采用了另外一种处理婴儿尸体的方法。想要消灭幽灵,最好的方法是烧掉它。她们用大量干柴堆放在婴儿尸体的上面,点了一把火,同时还把婴儿生前使用、接触到的东西,反正所有可能沾染婴儿幽灵的的东西,也都一股脑地烧了。
在火葬之前以及同时,她们怀有复杂的心情,也是竭力呼喊,哭丧。
火葬之后,女人们也感觉心神安定多了。火葬的方法以后也作为传统留了下来。
葬礼过后,人们都避免提及死者的名字,据说名字也是死者生前的一部分,提起名字会召唤幽灵恶魔的到来,我们称之为“名讳”。发展到后来我们干脆给死者另外起个名字代号,很久以后被正式称为“谥号”。
但在当时我们还没有那么复杂,就这么简单地不让人们提及他们的名字。问题是越是不让说,人们越是想念他们,而且逐渐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大家都认为先祖神灵正在关注我们,应该予以崇拜之心来祈求神灵保佑我们的族群。
本着这种崇拜心,我们自然地想到在悬崖岩石边,我们进行篝火聚会的地方,画出这个故事。
我的手上只有尖锐的岩石,想要在面前较为平整、有些松软质地的岩壁上刻画,只有用线条。看来线条是绘画最初始的形式。线条在本质上不可能再现真实的世界,我们眼前的世界并不是由线条组成。但是现在,我本人以及部落的人都认为,线条所组成的图案正是再现这个故事,每一个细节都能在头脑中还原成真实的形象。
埃布尔生前的真实的形象我们都感到模糊了,我印象最深的是埃布尔的白骨。虽然我本人没有见过那个婴儿死后的状况,但其形象也该如此。我画出的就是那些白骨组成的人形,像是X光照出的人形,当然还有对他们生前的一些印象,例如表示性别的器官特征等等。这是作为幽灵的人间形象。
我认为这是最真实直接的表现,别无它法。而以后来想要“写实”的艺术家或者观众的眼光来看,这不是写实。我是表现头脑中想要表现的形象。
我的这个“作品”成为后代人向小辈传统教育的教科书,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断有人复制,并且逐渐采用矿石颜料,在岩石上画成彩绘壁画。
这些都不算“创作”,绘画的每个细节都有某种固定程式。应该以敬畏的心,不走样地如实再现出来。后来的画者都没想到是在描绘尸骨,他们有的人在作画前甚至可能未曾见过白骨,而这个样式正是他们祖先的幽灵形象。
每代人都是竭力模仿,但随着时代久远,部落的分裂、与其他部落再融合,这个故事以及图像潜移默化地走样,后来在南方大陆的各地区都有不同的版本。
在公元2015年,在达尔文以东车程260公里的诺兰吉岩(Nourlangie Rock),我拍摄到土著人绘制的岩画作品。(如果编辑认为在技术条件容许的话,我可以提供电子文件)
那岩画所表现的故事显然已经变形,故事主人公的称呼(或者“谥号”)都变得皆非。
以我的拨乱反正的翻译,图中最大的人物是埃布尔,其造型就是死亡时的姿态,形象主体是白骨。在他的左下角是热亚,在故事中她不是幽灵,所以没有画出骨骼,仅突出女性特征。埃布尔右边较小的是那婴儿。这个婴儿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是代表坏种、邪恶幽灵,所以除了有白骨人体,头上还有昆虫才有的古怪触角,下体长着昆虫尾部器官的形象。
在婴儿的下面还画着鱼,在构图上像是被硬塞进去的。当初我在绘画时并没有画上这个。现在我只能瞎猜了,不一定准确:
鱼的肚子里还有鱼,大鱼吃小鱼。这可能是象征持强临弱为特征的该隐。这个遗址靠近沿海,显然带有沿海文化色彩。鱼在这一带是人们的主食,捕鱼吃鱼有着正义上的合法性。还有一种可能,是该隐的最后消失是在洪水中,他一定被鱼吃掉了,活该。
这些主要幽灵人物下面还画有众多的人物,都是哭丧时的人物,现在解释为崇拜他们的长老先辈们。他们的头上都有放射状的线条,那是描绘喊叫时的声音;放射状的线条外还有圆框,是防御幽灵困扰的保护层。
这种放射状的线条和保护层的形象被我们后来带到亚欧大陆,在两河流域与崇拜太阳神的形象相结合,被人发展成表现圣人时的头顶光环。
这个故事在其他地方也在不断演变,其中最为明显的是在《圣经》里有关埃布尔和该隐的故事,变成亚当、夏娃的两个儿子,纯粹竞争信仰上帝的程度所引发的故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