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头鱼看也不看守在洞口的那些亲卫,急步走进了山洞。见到高旭手上拿着一块雕木,坐在石床上靠着洞壁闭着眼休息,不由放轻了脚步,走到他的近前,轻声唤道:“大少爷。”
高旭“嗯”的应了一下,却是没有睁开眼。
包头鱼道:“已找到那孙芸的下落,我让必达领着人马去围剿,除了她,余者格杀勿论。”
能在这么快的时间里找到孙芸的下落,并不是包头鱼属下的那些海盗的精明,相反,海盗们办事粗放,就算是地毯式搜寻,也不过是徒劳无功,而是因为包头鱼半刻钟收到一份不知来源的讯息。见着高旭的脸上丝毫没有感到意外,仍然闭着眼嗯了一声,包头鱼不由一愣,暗想这大少爷是不是在那孙芸身边的关宁老卒中布下了耳目,不然,他怎么如此笃定,而且那讯息也来得如此古怪及时?
隔了一下,只听高旭又道:“找到她后,直接送到埋葬薛大哥的那个孤岛去。”
包头鱼纵横东海数十年,对江南附近的海域及是熟悉。当初高旭说要寻一处孤岛,包头鱼不用去寻找,心中就有了适合的地方。听了高旭的话,包头鱼明白了他是不想见那个孙芸了,直接要把她禁闭孤岛。
包头鱼问道:“如果老爷又问起那孙芸……”
不等包头鱼把话说完,却见高旭突然睁开眼睛望着自己,不由顿住了口。忠于老爷,还是忠于少爷,这个难题摆在了包头鱼面前。老爷是个生意人,他的精明心思全在生意上。而这个大少爷以前看来是个浑浑噩噩的糊涂虫,但今时的变化实在让人侧目。无论如何,高老头收养的像史必达这样的孤儿义子无数,但亲生儿子只有一个。高家的产业也早迟是要这个大少爷接捧的。再说,这孙芸虽说是老爷那秦淮河老相好的义女,但更是这大少爷的女人,他爱怎么折腾随他去。或许自己的眼光是要放得远点,包头鱼心中默默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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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头鱼离开之后,老狗才鲁无巧又屁巅屁巅地跑过来,当他被洞口的守卫挡驾之后,不由扯着破嗓子叫道:“高将军,属下有要事禀报。”
“让他进来。”
听了高旭沉稳的声音之后,守卫由着鲁无巧小跑进山洞。
鲁无巧一进山洞,便气喘吁吁地道:“高将军,在属下极力的劝勉下,有两个清军千总愿意弃暗投明。”
自从决心跟着高旭混饭吃之后,这个一直落魄的绍兴师爷竟是焕了第二春。如今刘良佐重残之后,清兵众龙无主,白眼狼与鲍胡子争权夺利,趁着军心不定,鲁无巧借机溜进营中,游说昔日几个身为千总职务的赌友。
有了对鲍胡子劝降失败的先例,高旭对于鲁无巧的话犹如清风过耳一般无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或许是老狗才最好的写照。高旭瞧着鲁无巧手舞足蹈的样子,不好浇熄他的拳拳之心,只是问道:“他们有什么条件?”
这个世道没有无缘无故的忠义,高旭知道以自己的实力来说,还不够那些清军将领们起什么效忠的心思。以高旭的推测,那些所谓弃暗投明的家伙们要不是起着下海为盗的打算,要不就是想在财大气粗的高氏身上捞点油水。
一听高旭提起条件,鲁无巧不由有点脸红,道:“他们要点……要点安家费,普通士卒五十两,什长一百两,百总五百两,千总一千两。”
高旭听罢不由嘲弄地笑了笑,瞧着鲁无巧躲躲闪闪的目光,道:“你认为这个条件如何?”
鲁无巧抓抓脑门,不好意思地道:“这个……这个他们满天要价,咱们可以落地还钱。”
高旭沉默了一下,问道:“那刘良佐的伤势如何?”
听高旭转换了话题,鲁无巧只得应道:“君山大营的帅帐守卫森严,不才无法靠近。不过听营中传言,刘大帅自昨夜子时醒过一次之后,一直昏厥不醒。而且因为新伤旧疾一起作,恐怕……”
不管刘良佐死活,只要他无法主持大局,那是最好的结果。高旭又问道:“鲍胡子和白眼狼两人的动静如何?”
说实在,鲍胡子和白眼狼俩人按兵不动,没有马上狗咬狗斗起来,实在大失所望。因为高旭等不起,他没有静以观变的时间。
鲁无巧道:“听闻白眼狼假传刘大帅将令,命屯兵在三官殿的鲍胡子到君山大营议事,但鲍胡子抗命不理。”
高旭道:“自投罗网的事,那鲍胡子自然不会干。”
鲁无巧又道:“但三官殿是临时营地,无粮,所有辎重钱粮都屯在君山大营。白眼狼捏着鲍胡子钱粮的命门,要迫他屈服。只要尚待数日,三官殿清营一旦无粮,不战自乱。”
高旭叹了一口气,道:“尚待数日……一是我没有时间等,二是夜长梦多啊。实力不足白眼狼的三成,又有缺粮之虑,为什么鲍胡子还沉得住气?难道他非要等到数日后绝粮之时再与白眼狼一决雌雄?”
鲁无巧也是接口道:“那鲍胡子素来以谋略自负,以不才推断,他必定有什么后手,不可能等数日绝粮之后坐以待毙。”
高旭道:“先生可打探到鲍胡子有什么异动没有?”
鲁无巧想了一下,道:“那鲍胡子只是放言说白眼狼与江阴人暗通款曲,残害大帅,擅杀同僚。反正他还忍着白眼狼当年的淫杀妻妾之仇,光是动口不动手。但是以属下看来,鲍胡子肯定不是坐失良机的人,光是眼睁睁地瞧着白眼狼铲除异已,整编人马,但他既然能忍着,肯定是在等着什么。等钱粮?没有人会送钱粮给他。哪他在等着什么呢?……等刘良佐醒来为他作主?没用,就是刘良佐醒来也已成了废人一个,而且又在白眼狼的掌握之中。”
高旭听了鲁无巧的话,略作思索,不由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恍然道:“能给他作主的不仅仅只有刘良佐……暗通款曲,残害大帅,擅杀同僚……那鲍胡子必定派人向南京的满清主子告状了。……对,马上拦截鲍胡子的信使,不能让满清重新整合刘良佐这支陷入窝里斗的南明降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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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黄田港以西的六里处,有一个风景优美的小渔村。渔村的西南是几个低伏的山岗,东面却是临江,村口处有一个简易的渡口。因为清兵在江阴境内的烧杀抢掠,山岗下渔村的民居早已成一座废墟,只是位于山腰处的一个小庄园还留着数幢破落的房子。
在庄园的道地上一棵枝繁叶茂的樟树下,坐着一个黑衣女子。
不知为什么,经过小石湾无名洞的数日禁闭之后,她便开始喜欢黑色。或许是她曾身在欢场看倦了太多的绿肥红瘦,黑色能中和她那脸颊处天生的妩媚,黑色能内敛她那骨子里气息的张扬。黑色,也能带给她宁静,以及思考。
自从十岁那年从高阳城的血泊之中爬出来,望着一个个屠灭全家之后拖着金钱鼠尾扬长而去的鞑子时,那仇恨的执念犹如黄昏时的落日,不是西沉了,而是休眠了。流落在秦淮河风月之中的八年里,她不光光是学会了琴棋书画,欢场的尔虞我诈,也见识了那些忧国名士的风范,江湖豪杰的雄风,最终在国破之时,一切都露出了本色:那些忧国名士成了趴在鞑子鞋底下的灰,那些江湖豪杰早成了鞑子刀尖上的血。
一切都靠不住,除了自己。
有着如此清醒的认识却又身处乱世,对于一般女子来说,不过是让悲哀披上一层绝望的外衣而已。
那些来自关外的野蛮征服者可不管你是不是卖艺不卖身,她要想保住清白无疑痴人说梦。而且以她的艳名,早成了一个个满清贵族的猎物。
但她不是听天由命的女子。
于是,从南京逃到常州,又从常州逃到江阴。她随波逐流寻找着一块没有鞑子铁骑的土地,同时也漫无目的地寻找着一个模模糊糊的希望。她清醒地知道自己逃避什么,但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直到在那个峡谷的斜阳之下,她突然明白自己一直追寻的东西,一直追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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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突如其来的炮击声从沿江的村口传来,接着是炮弹在空中飞行时悠长的啸声,然后“轰”地击在樟树的树梢间,惊起一只只惶然的山鸟,以及数不清的断枝散叶震落下树底。
坐在树底下被打破思绪的黑衣女子缓缓地立起身,望着江面上的一艘战船连续地炮击着山庄。
“大小姐,崇明的海盗追来了。”
一个穿着黑色锦衣面容冷峻的青年汉子来到女子面前,道:“请大小姐先走,属下留下断后。”
孙芸望了青年汉子一眼,伸出纤手,弹去他衣袖上的一片枯叶,道:“唐百户,活着来见我。”
那唐百户低下头,望了一眼地上那片被孙芸弹去的枯叶,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然后一言不地躬身行了一礼,转身一挥手,庄内跃出十条黑衣汉子,跟着他敏捷地消失在庄外的树丛之中。
一阵炮击之后,江面战船中有近百个海盗下了船,上了简易的码头之后,便开始向山庄杀了过来。那个唐百户则是领着十几黑衣人伏在一个暗沟里,等那些海盗冲到近前,猛地跃出暗沟,杀了海盗一个措手不及。只是海盗人多势众,一时之间,双方杀得难分难解。
孙芸在其它十数个黑衣卫士的护卫下从山庄后门翻身上马快撤走。就在离开渔村的最后一刻,孙芸回望了一下村内的撕杀。海盗的冲锋一步步地推进到山庄前门之外,黑衣的身影已从十几个沦为屈指可数。
孙芸心底叹了一声,或许她本不该离开那个山洞。如今就算离开了那个山洞,天下之大,她又何去何从呢?
她在十余个黑衣骑手的簇拥下越过一个山岗,当她抬起头的时候,看了着前面,突然之间,她全身微震,眼眶忍不住湿了。因为在前面,正是那条熟悉的峡谷。
女人是感性的,她们总喜欢重温旧地,回味记忆中那些无法忘怀的东西。希望,正是从那条峡谷开始的。那么,希望又会在哪里结束?她不知道。
她一骑当先,向那峡谷快马驰去。
当孙芸走进峡谷后,便侧耳听到峡谷的另一端传来一阵马蹄声。孙芸暗自心惊,莫非那些崇明的海盗除了水路上追杀自己,还在陆路下堵截自己不成?高旭啊高旭,你真的这般狠心,一定非要把我禁闭孤岛终老一生?
这条峡谷是从西边进出江阴的必经之路。对面峡谷外的人马来得特别快,不等孙芸以及随后进来的十几个黑衣骑手反应过来,对方的骑手已冲进谷内。
孙芸一看对方的阵势,先是舒了一口气,不是崇明的海盗人马,但随后她眼皮猛地一跳,心也是猛地悬了起来——迎面而来的虽然不是崇明海盗,但竟然全是气势凌人的白甲兵,一千左右真正的满清铁骑!
根本不容踌躇的时间,孙芸倏地掉转马头,对着身后的十几个黑衣骑手喝了声:“退!”
就在她要执鞭狂奔的时候,抬眼处,只见峡谷入口的不远处,逼近一支人马,正是从码头登陆的崇明海盗。
一时之间,进退皆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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