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下来,日日无忘逐清志的小芸娘早就认了命,她一介女流要想完成爷爷的遗志,光靠自己是成不了大事的。只有依附男人,但她在秦淮见了太多的所谓江南才子,他们空怀大志,清兵一来,跑的跑,降的降,丑恶尽显。
刚到常州的时候,这个高旭虽然人长得比较顺眼,但以千总之卑职,好色虚浮之本色,自然入不了小芸娘法眼,甚至那夜趁他酒醉还狠狠打了他一记暗棍。过了数日,这高旭又和那楚胖子来怡红院,但这个高旭的人还是那个人,但他的气质竟是变得翻天覆地,这引起了小芸娘的好奇。接着她又看到他在大厅听自己乐演,一付群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不待曲终,就黯然而去。小芸娘的好奇更盛。难不成自己敲他一棍,他就豁然开窍了。直到今日看到他在斜日之下的大声疾呼,小芸娘激动得难以自己。这不是自己多年一直要找的男人么?
但小芸娘见高旭说得如此干脆,还祝自己一路平安,根本没有一丝挽留的神色,似乎巴不得自己立马走人,心中失望之极,强烈的失落感使她猛的从凳子上站起,随后把手中的一个包裹扔给高旭,说了声“给你的”,然后就一言不地走向营帐门口。
高旭望着小芸娘失魂落魄地起身离去时,心中不由好笑。他当然看得到她眼里的期盼,可他偏偏不出声挽留。虽然这个小蹄子妖媚得让他心动,但现在诸事草创之时,所谓万事开头难,现在是竭尽心力以求生存的时候。只有醒掌天下权了,才能醉卧美人膝。现在这日子过得朝不保夕的,那有心情猎艳纵欲。
一个男人的自制力有多大,他的路就能走多远。高旭清楚这一点。
小芸娘走到帐门时,心眼一转,暗想你这死人以前一见到我口水三尺,现在却视我为无物,想要沽名钓誉,但我偏不让你得逞。小芸娘想罢,在揭开帐门的当儿,背着高旭,不动声色地把胸口处衣裳往下一拉,露出白乎乎的一截乳沟,再用手一抹眼,那泪水说来就来,装成被非礼而至羞恼不已的神色,随后夺门而出。
守在帐外的两个兵士正是常州混儿,见了小芸娘的狼狈模样,俩人吞了一下口水,相视一笑,暗想高大人真是我辈中人,色道翘楚也。
而刚刚走来的薛一刀看着小芸娘从高旭帐内奔出,她的脸上尽是又羞又怒的样子,定然是受了高旭的非礼。薛一刀看着小芸娘因抽泣而双肩不停耸动的背影,那独眼里闪出的光芒越阴沉狞狰,脸颊的刀疤似乎像蛇一般扭动着。
薛一刀在黑暗中立了半响,然后面无表情地走向高旭营帐。
高旭看着那个小芸娘留下的包裹,暗想真是莫名其妙,她说是给自己的,会是什么东西。高旭没好气的解开包裹,只见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料,抖开一看,却是一件衣袖宽大的汉服。因为刚刚举义,高字营的所有兵士都来不及换装,身上还穿清兵的制服,高旭也不例外。高旭看着这汉服的衣料似乎正是辎重物资中的布匹。这汉服显然是那小芸娘临时裁剪而成的。
除了一套汉服之外,还有一面旗帜,上面绣着一个“高”字。这正是一面高字旗。看来那小芸娘自天黑之后到现在没有停歇过。这赶制的汉服和旗帜,着实费了她的一番心血。高旭摸着旗帜上那一针一线织绣而成的“高”字,看着其中一画上还有一点淡淡的血迹,大约是那小芸娘指尖被针刺破时滴下的,似乎还留着她的气息。
望着血迹,高旭不由得有点出神。
看着薛一刀从营帐门揭帘而入,高旭正要笑着迎上去,却见薛一刀的脸色极是阴沉,那一只独眼里射出一种凌厉至极的光。只见他站在帐门处,独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高旭。他见薛一刀阴沉无语,也不为意。因为这个薛一刀本来就是整日顶着一张茅坑脸。要想看到薛一刀的好脸色,其难度犹如夏雪冬雷一般。
不等高旭开口招呼,薛一刀突然尖锐地问道:“高大人可知道崇祯十一年的高阳之战?”
高旭听罢神色茫然,他的历史知识还没好到对某一年的某一战都了如指掌的程度。不过,高旭马上意识到这薛一刀突然提起高阳,必定与那个小芸娘有关。因为小芸娘在辎车上也提到了高阳之战。
薛一刀又道:“这一年,大明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辽东经略孙承宗孙督师,在高阳以七十六高龄殉国。”
提起孙承宗,高旭自然知道,这是个让人肃然起敬的明末战略家,抗清名将。正是他制定了以辽土养辽民,以辽民守辽土的基本方针,缔造了一条令后金望而生畏的关宁防线,为后来的宁远大捷和宁锦大捷奠定了基础。高旭沉吟了一下,哑然道:“你的意思是说,那小芸娘所说的爷爷正是孙督师?”
薛一刀点点头,神色凝重地说道:“在高阳保卫战之中,孙督师全家老少四十余人遇难,满门忠贞,千古英烈。以小芸娘的身世说辞,她必定是孙督师幸存在世的后人。”
高旭恍然,难怪小芸娘说起自己身世的时候,这个薛一刀看她的目光有点激动,有点失态。这个薛一刀出身辽东,或许他在孙督师帐下当过差,或许受过孙督师的恩惠,不然以薛一刀那种什么都不在乎的性子,怎么可能这么在意一个来自秦淮河的歌妓?
高旭一时间还是接受不了那个又媚又妖的小芸娘从一个歌妓的身份突然成为忠烈之后,道:“既然孙督师满门遇难,那这个小芸娘……”高旭的言下之意,既然孙家满门遇难了,这小芸娘当时不过十岁,如何能逃出生天?而且这个小芸娘所说的也不过是一面之辞,那能就把她的话当真呢。
薛一刀自然听出了高旭的疑问,道:“孙督师归隐高阳老家之后,我曾经去高阳拜见。那时见他抱着一个小女孩,对我说这是他最喜欢的孙女小芸儿。不会错的,这个小芸娘就是孙督师的那个孙女小芸儿,孙芸。”
高旭见薛一刀如此肯定,不由得无语了一阵。随后,高旭心里转念不已,心想自己以后该如何对待这个小芸娘孙芸。
人就是这么奇怪,如果薛一刀不知道小芸娘的身份,任高旭对小芸娘如何染指,薛一刀自然事不关已,高高挂起。但是知道小芸娘是督师之后,受到高旭的非礼轻薄,便犹如等同身受。薛一刀可不知道小芸娘纵横欢场,逢场作戏最为拿手,她如果要把高旭拉下水来,破坏高旭痛改前非的形象,那可真是易如反掌。
薛一刀又道:“对于小芸娘,大人请自重自爱。小芸娘既然是孙督师的孙女,如果你对小芸娘不敬,也就是对孙督师不敬,也就是对我们这些当年曾经在孙督师麾下从沙场偷生下来的关宁兵不敬。高大人,我一生孤苦伶仃,如今遇到孙督师的孙女,今后我必定视她为女,犹若珍宝。如果大人对云娘有意,待我们完成孙督师驱逐东虏的遗志,大可以明媒正娶芸娘。但是以后你像今日这般对芸娘非礼轻薄,休怪我不念聚义之情。”
高旭听罢却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哪里对小芸娘非礼轻薄了。而且让高旭愁的是,那个小芸娘已经是个让他头痛的小妖精,如果得了薛一刀这些关宁老兵的助力,那岂不是更无法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