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六月二十八日。
黄昏。小石湾。
又到了斜阳西下的时候。晚霞染红了整个小石湾,也染红了撕杀双方兵士中的眼。
驻扎在小石湾炮堤上的徐玉扬部这支五千高字营人马,像只钉子一般钉在黄山上。小石湾北面临江,经水路援助的人力物力源源不断。清兵水师薄弱,无法取得制江权,要进攻小石湾无法做到水陆并进。光是陆路攻城,又无法围困,只有在山下强攻,但一直久攻无果。使得这小石湾隐隐与江阴城形成倚角之势。前二日刘良佐全力攻城时,也不得在小石湾下留了一营人马,以防小石湾的徐玉扬部从背后突袭。
在小石湾炮堤下的山脚处,已被削成高达数丈的的竖直的人工崖,清兵要想强攻,也只得像攻城一般架起云梯。而炮堤上的十几门火炮却能借着地利,居高临下地打击清军的阵营。清兵火炮虽然还击,但山上树林茂盛,看不清目标,效果极是有限。
昨日,高旭说过来献银请降,那知毫无动静。刘良佐今日便加派了二营人马,急攻小石湾,盘算攻下这个小石湾,绝了江阴城外援的念头,以便达到逼降江阴的目的。但今日近万人马的轮番强攻,小石湾仍然巍然不动,而清兵却是损失惨重。在黄昏之前,清兵起了最后一次进攻,仍然是败北的结局。
徐玉扬光着膀子,抹了一把满是灰尘血污的脸,举着大刀,指着在斜阳下如潮退去的清兵,哈哈大笑道:“***,这小石湾可是铜墙铁壁,任你千军万马,也是黯然收场!”
站在徐玉扬身旁的那些高字营兵士们也是豪迈地嘶骂着,这些江阴汉子们经过数日的艰苦战斗,在铁与血的磨砺之中,也迅地成长为一个刀口舔血的士兵。虽然驻扎在小石湾的高字营有五千人,在与清兵激斗中减员也是极大,但是四处从水路闻讯而来的靖江乡兵却不停地补充新血。靖江与江阴只有一江之隔,小石湾的动静自然人皆所知。
徐玉扬生性豪爽,有游侠之风,勇猛敢战,但数日来窝在山头上一味地防守,这不是他的风格。徐玉扬追求的是战争上痛快淋漓的搏杀。他见数千清兵在落日的余辉下垂头丧气地回营,竟是大声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老子窝在这山头里真是像只耗子一样。有没有兄弟跟我下山杀他娘个痛快?!”
参加高字营的江阴汉子们大都是热血汉子,徐玉扬的豪气也是极有感染力,一时间,应者如云。
徐玉扬见众人撕杀了一日,也有反击之志,不由得大声道:“好好好,不愧是我徐某的兄弟!咱一块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也一起大刀杀敌,杀他娘的一个片甲不留!”
说罢,徐玉扬挑出三百长于骑术的兵士,命人牵出仅有的三百战马,待他翻身上马,然后大声道:“放下木桥!”
兵士依命从山脚的人工崖上放下长达数丈的宽大木桥。这些长木桥的骨架是山上粗大的树干,上面铺着一层木板,正是山上山下的交通工具,一头搁在山脚上的人工崖顶,一头搁在山底的地上,木桥搭建的坡度足够方便上下。
等木板的一端着地之后,徐玉扬便领着三百骑兵借着木桥的坡度,狂风一般从山上冲下来,咬着清兵撤退回营的尾巴杀了过去。
那些战起已失打道回营的清兵回头见徐玉扬以三百骑追击而来,端的是一种目中无人的嚣张,一股所向披靡的气盛,人人不由有点色变。不等那些清兵反应过来,徐玉扬的骑队就冲进清兵的队伍里,像一把锋利的刀,肆无忌惮地剁在一堆朽木之中一般。当那些清军参将大怒之下集兵堵截时,徐玉扬却已杀了一圈,见好就收,扬鞭而回,踏上木桥回到山上。那些清兵追到山下,山上的木桥早就收好,随后又遭到山上火炮的迎头痛击。这时,天色已黑,清兵只昨悻悻而回。那些窝火的清兵参将回营之后,又被刘良佐骂得狗血淋头。
徐玉扬领着三百骑的反击虽然没有取得瞩目的战果,但小石湾的士气却是为之一振,数日来因为闷守挨打的低落一扫而光。
大刀杀敌,大胜而归之后,正如徐玉扬说的那样,回到山上就领着高字营的兄弟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活脱脱一个山匪头子一般。但徐玉扬这般的豪迈性子却有极强的凝聚力。而高字营初创,正需要像徐玉扬这样的有大勇也有小谋的猛将来增强向心力。
就在徐玉扬仰头喝下十几碗酒来,抬头远望,却见东边的长江水面犹如游来一条火龙一般。徐玉扬瞪着醉眼,指着那条火龙,哈哈大笑道:“来了,来了,崇明的援军来了啊!”
徐玉扬话声一落,众人皆是举目望去。那火龙想必是大批船只上的火把汇聚而成。众人在喜上眉梢的时候,突听又有人大声叫道:“西边!西边也有啊!”
徐玉扬晃晃头,转头望着西边的江面上,却见又来一条火龙,待看清船上的旗帜之后又忍不住大喜道:“箭鱼和顾三麻子也满载而归了!哈哈,咱们小石湾今日可是双喜临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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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崇明岛最大的势力,荼毒崇明近一年的荆本彻部的覆灭给全岛民众带来的震动是空前的,人们不得不重新评估高老庄的实力,也不得不重新正视高老头那个败家子高旭的崛起。
对于荆本彻的异动,沈廷扬也早就有所觉察,但他万万想不到荆本彻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了一已之私,在如此国难之下同室操戈。当沈廷扬领着数百沈氏家兵赶到高老庄时,高老庄的战事已是大局已定。
看着高老头那张依然猥琐中却带着几分自得的笑脸,沈廷扬只是一阵无语。
如今崇明岛上有组织的力量,随着荆本彻本的覆灭,除了高老庄,沈家,顾三麻子之类的本地海盗势力,就只有明淮安巡抚田仰、淮河镇总兵张士仪、淮海镇总兵张鹏翼等人流亡而来的数千南明的水陆军队,被众人推戴为义阳王的监国也不是个傀儡而已。而高老庄因为除了二千庄勇,一千海盗战队之外,还有高字营的的近万人马,虽然大部在江阴抵抗,但其展势头如同星火燎原,短短时日之内如慧星般崛起,再加上高老头多年积攒下的让人咋舌的财力,当之无愧成为崇明岛最大的力量。
一个是海盗出身的大海商,一个是有着明末航运专家之称的户部侍郎,有了高老头和沈廷扬两大巨头的坐镇,在俩人的倾力调度之下,大批的物资人力不过半天时间又重新聚集起来。为了支援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女婿,沈廷扬也难得漏*点四溢地投下所有的心力。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既然何常的三千高字营人马,以及闻讯赶回崇明的包头鱼的一千海盗战队都要回援江阴,高老头当即在庄内从那些工坊的匠心之中又招募了一千庄勇,加上原来的,高老庄的守卫庄勇已达三千人。把这三千庄勇交给养女赵明月这个女海盗镇守高老庄,高老头还不放心,因为岛上还有明淮安巡抚田仰、淮河镇总兵张士仪、淮海镇总兵张鹏翼所领的数千南明水陆人马。
于是,高老头又许诺大批的钱粮委托沈廷扬出面,游说田仰、张士仪、张鹏翼等人领兵前往江阴助阵。
既然高老头肯破财消灾,而田仰、张士仪、张鹏翼这些人也遇到荆本彻一样的问题,那就是缺饷。只要到江阴一趟,就能得到大批钱饷,这样的好事哪里去找?当然,他们本是望风而逃之辈,要他们与清兵死战,那自然是不肯的,壮壮声援的场面那可没有问题。
自己的宝贝儿子身在危城之中,高老头能不竭尽全力么?而且身为海盗商人,高老头猥琐的外表下,不乏有赌徒的冒险心理,还有打肿脸充胖子的不惜工本的大场面气概。而且平生第一次得到亲家沈廷扬的鼎力支持,而且为了营救有出息的独子,又挟着高老庄保卫战的大胜之威,高老头能不把声势搞到极处么?
除了官方的交给沈廷扬去请援交涉,而本地那些大大小小的海盗势力,高老头却是亲自出马,只要肯随他去江阴助拳的,他高老头定当重金酬谢。风声一放出,那些盘居在崇明附近的海盗们,数十一撮,数百一股,聚集起来,又是数千人马。
于是,在闰六月的二十八日下午,崇明岛上大大小小的码头上尽是一片沸腾,无数的船只在一面高字旗的招集下,离港而出。
除了何常和徐鸿为的三千高字营本部人马,还有包头鱼的一千高氏海盗战队,以及高老头重金诱来的大大小小汇聚成五六千之数的其他海盗势力。而那些流亡在岛上的以田仰、张士仪和张鹏翼这些人为的数千南明水陆军队,在沈廷扬的极力游说和高老头的银子攻势之下,也整装出。其他还有高老头组织起来援助江阴的大批物资船队,以及大批运货的脚夫走卒。
高老头与沈廷扬踌躇满志地领着这支将近二万人马以及数百上千的船只组成的崇明船队,浩浩荡荡地从崇明出。途径的水路之中,那些在沿海游荡的反清势力,见崇明船队声势浩大,也是凑份热闹尾随加入。到了天黑之后到达江阴小石湾时,从头望不到尾的船队自长江口驶入,那船只上无数的火把组成一条长长的火龙,其声势极是骇人。沿江的清兵探子见了也不由得相顾失色,飞快回报刘良佐。
在一艘巨大的战船上,沈廷扬负手而立,气度悠扬,抬头凝望着夜色中的小石湾。高老头则是仍然那副猥琐模样,皱着眉,苦着脸,叹着气,立在沈廷扬一侧,呆呆地望着火光下的滔滔江水,心中不住地盘算着什么。
沈廷扬听了高老头的唉声叹气,不由回头望了他一眼。要是在以前,一看到高老头的奸商模样,想起当日他的逼婚,心中就堵了一口气,肯定离这个猥琐的家伙能多远就有多远。但今朝不同往日,沈廷扬也默许了这高老头与自己齐肩并立。
只听又高老头哀叹了一声,道:“我费心积攒了数十年的库房,今日一朝空空如也。亲家,这次我算是真的破产了。”
今日为了组织这支崇明船队,且不说大批的物资,光是支付前来助拳的海盗们的赏金,以及数千官军提出的狮子大开口的钱饷,为了喂饱这些白眼狼们,要不是沈廷扬也不惜家财的资助,足够让高老头破产数次了。
沈廷扬笑笑,道:“老头,就算我们高沈两家今日一朝破产,也无所谓然。只要救出了旭儿,自有东山再起之日。”
高老头听罢,又是嘿嘿地笑着。那充满着得色的笑容让他那不可救药的猥琐感更深上三分。
沈廷扬见罢,忍不住皱皱眉,耻于为伍之感顿生,脚下又习惯地错开一步。
有了散尽家财也要营救儿子于危城的便宜父亲高老头,以及不遗余力相助的丈人沈廷扬,这崇明来援的阵势,已是大大出了高旭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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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石湾西边长江上顺流而下的那支船队之中,史战与顾三麻子也立在船头。顾三麻子抓着一壶酒仰起脖子吞了一口,大笑道:“箭鱼,咱们兄弟齐心,真他海姥姥的其利断金啊。在这长江水路上,还真没有咱兄弟俩干不成的买卖。”
史战回头看了看押着的那些数十只装载着大量辎重和红夷火炮的清军货船,却是强笑道:“那是自然。”
这支清兵的货运船队遇上了这些江匪海盗们诸如伏击、撒水网、凿船以及火攻之类的无所不用其极的偷袭战法,仓促应战之下的失败没有任何悬念。只是这次因为包头鱼的高氏战队回援崇明,让这顾三麻子抢了功,这使得史战耿耿于怀。
这时,史战已是望见江水下游处望不底的火龙,大喜道:“崇明的援军终于来了。”
君山之下的清军大营中,刘良佐听了探子回报之后,走出营帐,忧心忡忡地遥望着小石湾。
明日将是漫长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