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人劝架,点到为止。班超一看目的已经达到,就借故干活干累了腰疼,到外边转一转,让白霸和两位部落王好好沟通。白霸的心情阴雨转大晴,让二人起身落座,说了许多新政方面的话,又问了一些当地的人口经济等情况,强调以后加强上下沟通,等到班超再次进来,几个人已经谈笑风生,显得很亲热了。
回去的路上,白霸与班超并马缓行,他从心里感谢大都护帮他化解了地方危机,十分敬佩大都护驾驭突发事件的能力。班超一高兴,就喜欢捋胡须,这时又捋起来,说自己也不是有多大能力,主要是跟这里的人打交道久了,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事做不成。龟兹王关键是实际情况不太了解,要是多下去走一走,知道底下人怎么想,要什么,你制定的法规就没有那么大的阻力了。白霸不断地点头,诚心邀请班超到王府住一段时间,帮他条分缕析,就治理龟兹的法规再行斟酌。
班超痛快地答应了,并向白霸介绍了高子陵。白霸说有此高人,理应尽快去接。班超建议让兜题去,说他当过当过疏勒王、尉头王,属于旧官僚中的大家族,用好这个人,就能拥有一大片人脉。说着,转身问跟在后面的兜题,愿不愿跑一趟于阗?兜题马上跟上来,说大都护只管吩咐,无有不从。班超说你是龟兹王府的右将军,我哪里能调动,喏,是新王派你的差。兜题马上转向白霸说,那也是惟命是从。白霸笑了,说你兜题真是福大命大,遇上大都护了,几抓几放,要是换个人,咱们怕也是见不着的!
太阳已经移动到身后,天气仍然很热。突然有一道烟尘从跟后面追来,卫士们马上集结到后面,拔出刀剑,以防不测。及至尘埃近了,有人大喊着“大都护,等一等!”从马上跳下一对打扮一新的青年男女,跑到班超马前跪下,磕头就拜。班超一时不明就里,让人扶起,询问情况。
小伙子说他本来快病死了,是大都护在大峡谷找到他,派人救了他。现在他在山上开矿,本来过几天结婚,听说大都护来了俱毗罗城,就想提前到今天,请大都护给做个见证,不料仓促准备,耽误了时间,前往乌麦府上拜恩人,去晚了,这才骑马拼命追来。
大喜事呀!这桩婚事对班超有着特别的意义,一个跨在阴阳两界之间的人,被他拉了一把,生活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都娶上媳妇了,这让他感到特别高兴,觉得救人一命,的确胜造七级浮屠。他详细地问了小伙子的名字,住址,又让他们小两口拜见龟兹王。末了,俩人一起给新娘子蒙上盖头,接受了他们敬上的喜酒,又让祭参拿来一包钱币,送给小伙子,说是他和国王的贺礼。小两口千恩万谢,恋恋不舍地离开。白霸的眼睛瞪得老大,心悦诚服地说:大都护,我应该向你学的东西多着呢!
白霸的话是不错,这个人也确实不耻下问。他把班超请到王府小住,见天一起讨论问题,有时也一起下去视察。等到五月底高子陵到来后,有一天乌麦来送大白杏,白霸竟然说,你这杏子本王不白吃,我在洛阳有个朋友,是个做陶器生意的,过些天就来,你可以和他立约,把你的霞石卖给他,挣好多钱。乌麦感动得不行,说不知该如何感谢大王。白霸说你按规定交税就行,这也是我这个国王分内之事。
班超见白霸想问题的角度发生了变化,很高兴,借机脱身,回到都护府。其实他要筹备焉耆之战,不能再分心了。祭参做的计划是发汉军全军,加龟兹、姑墨和疏勒,组成三万大军,从西边逼近焉耆,调于阗和车师出兵三千人,从东面配合,一举拿下焉耆,顺便解决跟着焉耆王跑的危须和尉犁;于阗和莎车等国的军队,路途遥远,就不用调了。
班超认为可行是可行,但于阗王是个要强的人,已经让高子陵带了话,西域的最后一战,不让他参加,肯定不行;还有且运,说大都护为光复莎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焉耆他也不能袖手旁观。因此,这场战役也不能光算经济账,要考虑政治影响,他准备让龟兹少出一些兵,同时建议白霸裁减一部分兵员。龟兹拥兵两万,属于历史遗留问题,尤利多时代主要是为了控制别的王国,现在有都护府协调,没有这样的需要了。精简的人员还可以去开矿嘛,用一包包石头换回一包包金钱,何乐而不为!
然而,到了六月中旬,班勇突然跑回来,都护府的一切筹谋都被打乱了。已经长得与父亲一般高的班勇,不但没给父亲带来任何喜悦,还带来一系列极坏的消息,大将军窦宪被诛,同党门徒被究,连累班固被害,风传还要查办班超。而且只过了几天,受朝廷指派的凉州刺史胡正,真的带人住进了都护府。
汉朝的州刺史官虽不大,秩奉只有六百石,但权力很大,说弹劾谁就弹劾谁。他们一来就找班超“了解情况”,白天也问,晚上也问,干扰得班超什么事情也干不成,明摆着拿窦宪帮着解决十个配妇的事为突破口,想把班超扯到窦宪的同党里查办。班超知道这些人拿着尚方宝剑,不好惹,央求他们过一段时间再查,他眼下正忙着筹划收复焉耆的战役。
胡正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踌躇满志,一心想查出大案要案,好邀功请赏,升官发财,至于国家安全,民族兴亡,西域光复,“丝绸之路”畅通与否,不是他考虑的事情。这些人折腾几天下来,似乎发现了蛛丝马迹,说班超能否当这个都护都两说,还想什么打仗!
班超无奈,只好退让一步,自己配合调查,让他们不要再干扰制定作战方案的祭参。谁知他们非但不听,还把刚从前线侦查回来的祭参禁锢起来,说他是勾结窦宪的当事人。班超受此打击,又加饮食不当,一下子病倒了,大热天发起了高烧,医官想了很多办法,好几天退不下热去。刺史胡正一帮人还认为班超装病,继续叨扰。
浑身滚烫的班超,躺在炕上,时而清醒,时而昏沉。在他看来,窦宪在漠北一战定乾坤,一举雪了汉高祖以来几百年与匈奴媾和的耻辱,取得了汉武帝四十年对匈奴作战不曾达到的战果,实现了光武、孝明、孝章三代皇帝的夙愿,从此奠定了中国北疆的新格局,开创了中国边疆统一和中华民族融合的新进程,其功绩远在李广、霍去病之上。可是,当朝的很多人及后来的史家,都以窦宪先前劣迹斑斑为由,故意淡化甚至抹杀窦宪的历史功绩,回避他对中华民族的伟大贡献。这是我们这个民族劣根性的一大特征,是中国传统文化里趋炎附势、落井下石、不实事求是等糟粕的集中表现。
所以,范晔在《后汉书》中鸣不平:“卫青、霍去病资强汉之众,连年以事匈奴,国耗太半矣,而猾虏未之胜,所世犹传其良将,岂非以身名自终邪!窦宪率羌胡边杂之师,一举而空朔庭,至乃追奔稽落之表,饮马比鞮之曲,铭石负鼎,荐告清庙。列其功庸,兼茂于前多矣,而后世莫称者,章末衅以降其实也。是以下流,君子所甚恶焉。夫二三子是之不过房幄之间,非复搜扬仄陋,选举而登也。当青病奴仆之时,窦将军念咎之日,乃庸力之不暇,思鸣之无晨,何意裂膏腴,享崇号乎?东方朔称‘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信矣。以此言之,士有怀琬琰以就煨尘者,亦何可支哉!”
窦宪被杀,完全是朝廷的权力之争,或者说是和帝刘肇这个偏执少年,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欲杀窦太后而不能,转灭窦氏的恣意所为。在金微山大捷后,窦宪一再谦让不受封爵,但将跟他作战的有功之臣,都提拔安排到比较重要的位置,比如郡守,京中各营的校尉等,说起来也是论功行赏,兑现了他当初的承诺,何况他当初遴选的官吏,皆为朝中的精英。
可是他这一来,形式上朝廷大多成了窦家线上的人,一时风传只知有大将军,不知有皇帝。这也就是一种讥讽的说法,窦宪远在西凉,又没挟持皇帝,怎能片云遮日呢?一帮被边缘化的官吏,本来就没有什么建树,对窦宪未提拔自己心怀不满,纷纷与宦官勾结,在和帝面前挑事,说出窦太后如何残害其母梁贵人的种种残酷,又虚构窦宪准备谋反,要废了他这个小皇帝。
和帝刘肇只是个不到十四岁的孩子,心智上还不健全,他也不会想,窦宪已位极人臣,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把自己的人都安排好以后,就常驻凉州享逍遥,不太过问朝中琐事了,再冒天下之大不韪,要你那个帝位,引起天下大乱,有何意义?小皇帝只是恐惧得要命,怕死。为了活命,就得想办法诛灭窦宪。而他一个小屁孩哪里有什么办法,身边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看见小黄门郑众正带着几个太监浇花,想这个管理后宫花园的钩盾令与他玩得挺好,帮他抓过蝈蝈,逮过鸟,还时常弄些宫外的小玩意儿逗他开心,就把郑众叫来问他想不想荣华富贵。
世人皆求富贵,哪有不想的!当太监的割了裆里的家伙进宫,更是欲望到了极点。遇上皇帝引为心腹,就是铤而走险,也在所不惜了。从来风险越大的事情,回报越就越高。刘肇说只要你帮我,事成之后让你当大长秋。大长秋秩奉二千石,但地位远非三公九卿能比,相当于皇帝的机要秘书,随时都可以狐假虎威,传达圣旨,是太监这条道上的最高境界。二十八岁的郑众当下就跪到在地,表了忠心。这个浇花剪枝的郑众也确实厉害,他先从宫外找来前朝惩处外戚的资料,以为效法,然后就出了一个诛杀窦宪的连环计。
这天早朝之后,和帝就跟着窦太后来到长秋宫。窦蕊很奇怪,皇帝不回自己住处,跟着哀家干啥?不问还罢,一问和帝就哭上了。窦太后一看和帝眼泪长淌,怜悯地说这孩子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谁知刘肇边哭边说,他是为大舅父窦宪伤心,早朝有人奏边关之事,让他想起大将军平匈奴,为国家立下了旷世之功,应该好好享受人生了。可是他现在年事渐高,还住在西凉那荒僻的地方,忍受朔风沙暴,当外甥的实在于心不忍。窦太后一听不免动容,想我儿这么体恤阿舅,大将军没白为社稷操劳一场。可是,他自己不想管朝中的琐事,就喜欢在西凉躲清闲,也只好由着他吧!
刘肇一听太后这么说,哭得更厉害了,说先帝临终将孩儿托付给舅父,他却躲得远远的,朝堂这么多事情,孩儿哪里能理得清,见天让那些大臣欺蒙,也未可知,不如请大将军回来主持朝政,孩儿可专心学习,聆听大舅父教诲,将来自己断事,也就有了分寸,太后也不用那么辛苦操心。
这个刘肇,虽没有上过中戏或传媒大学,但这几句台词的道出,看似平淡,虔诚,实则非常专业,深刻,具有逻辑性,与他受人蛊惑、急于诛窦的荒唐极不相称。他先说窦宪受了先帝托孤,对他有辅助的重大责任,再说朝堂复杂,需要窦宪这样有分量的重臣压阵,最后还摆出一副虚心孝顺的样子,不由窦太后不体谅他的苦衷。这还不算,他又请窦太后下道懿旨,与他的诏书一并送到西凉,使得窦宪不得不从。
一场由宦竖操刀的针对权贵的血雨腥风,就此拉开了丑陋的帷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