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食还没结束,韩发带着祭参过来了,请示班超升任西域都护的庆典事宜。
班超笑说,都护也罢,长史也罢,管的还是西域的事情,这次就不搞仪式了,等都护府重建完成,咱们再大张旗鼓庆贺一下。班超的升职姗姗来迟,他已经没有新鲜感了。人就是这样,应该得到的东西能及时得到,那就喜悦满满,兴奋不已,而时过境迁,好处虽然没减,但激动和欢悦都大大消减,甚至觉得兴味索然了。于是古人一直认为奖赏要及时,打铁要趁热。管人驭官,其实是有很多道道的。
据说在莎车大捷后,朝廷曾想升班超,但在重建西域都护府的问题上,迟迟做不出决断,所以就一直搁议。这次和平收复龟兹,朝堂终于统一了思想,擢升他为西域都护,徐干为长史,让他们师兄弟把西域都护府重新建设起来,随后条件成熟,再派屯田校尉。
西域都护府始建于公元前60年,自第一任都护郑吉始,到最后一任李崇,西汉先后委任十八位都护。李崇失踪后,都护府自然撤销。东汉政府在窦固将军的倡议下,于公元74年重设都护府,但只存续一年多,就惨遭毒手。这次复建,已经是第三次了。班超感到责任重大,倒把升官的喜悦,大大淡化了。他虽然还是郡国都尉的级别,但享受郡守的待遇,秩奉中二千石(二千石中最高等级),徐干比二千石。但徐干是他都护府的长史,还是他的副职,不同于他之前独立的西域长史。
按照朝廷授权,大都护班超任命董健、田虑为副校尉行校尉事,祭参为府丞,和恭、甘英为司马,白狐为译侯,均为千石级别;又任命了李兖的朋友杜平、和恭带来的上党人吴凡为千人,以及其他军侯等官吏。信任的龟兹王白霸热情犒军,大飨士卒三天。全军上下,一片欢笑。
原来的都护府在乌垒城,距离尚未归顺汉朝的危须、焉耆较近,处在前线,且已被捣毁,再建难度较大。班超带甘英、祭参等人经过一个多月的勘察,决定把都护府建在它乾城。它乾城是一座小城,大约有六个盘橐城大,背靠高山,面朝小河,城内有近二百多户人家,一千三百多口,早先曾是一个部落王治,后来落寞了,王府是座城中城,建筑损毁不太严重。这里东北距龟兹王治延城一百来里,西有官道直通姑墨,距离不到四百里,处于两座王城之间。关键是这座小城周围小河小渠交错,水田遍布,易守难攻,只要对水系略微改造,就可形成三面河水守护、一面高山屏障的防御格局,具有较高的军事战略意义。
它乾城的居民以农为主,城中也有农田,但主要耕种都在城外,也有一条商街,充当着周边物资交易中心的角色。原来的部落王府,早被一些居民占用,用来养鸡、圈羊,还有一些用于屯兵的房子,也被老百姓住了,现在都要花钱买回来。班超对负责建设的祭参和甘英说,凡是能花钱解决的事情,就不是难事,与老百姓打交道,让利为先。谁知遇上一个“钉子户”,在军营里占了二十多间开妓院,给多少钱都不搬。祭参没办法,禀报大都护,希望与龟兹王府交涉,协助处理。班超想都没想,就说王府的事情千头万绪,非万不得已,不用麻烦白霸。让祭参找白狐,所有与妓院有关的事情,他肯定有办法。
白狐也该奔五十了,可是干劲不减,与三十七八岁的鸨子眼神一交换,竟然心有灵犀,关门上炕,做成了一团。好事既毕,温柔还在,便在被窝里问鸨子,你开妓院是为啥?为钱不是?你在军营里,门口有哨兵站着,谁能进来?鸨子说有这么多兵就够了,一个个都饿狼似的,还要外面人干啥!白狐说长官下一道命令,不许上你这儿来玩,违者处罚,你还哪里来的生意?
鸨子一惊,那可如何是好?白狐说你赶快在城里背静之处找一处房子,趁长官还没改变主意,拿钱搬走,我可以鼓动官兵多光顾,否则就是我想帮你,也无能为力了。那鸨子看白狐乃颇知风情之人,又是汉军高官,也就改了主意,只担心她的补偿款还能不能拿到。这个,白狐说他可以担保。鸨子一高兴,就亲了白狐一口,承诺她的妓院向白狐敞开大门,终身免费。
实际上白狐对鸨子的承诺已经没了兴趣,他与鸨子抱作一团,也是一时兴起,完全是满足生理的需要。他此刻想的,是如何与米夏在一起,过稳定的日子,他不想漂泊了。听班超说想分权给徐干,让徐干回疏勒,继续住长史府,协调南道地区事务,代管芦草湖屯田,重大事情才报告他。
老都护这么安排也是事出有因,西域地域辽阔,交通线漫长,于阗一带的王国到龟兹极不方便,要是紧急军务,往往会贻误战机。借着这个机会,他已经向班超提出,想回疏勒帮助徐干,只是还没得到最后的确认。所以,他协助祭参处理完这个“钉子户”,就回到延城,前往临时都护府向班超复命,再一次询问他回疏勒的事情。
班超沉默了半天,突然喃喃自语,又像是对白狐说,本都护就那么不待见人,老弟兄没几个了,还一个个要离开我?白狐问还有谁,班超说是田虑,又补充一句,田虑老婆孩子在疏勒,你又是为了啥呢?白狐听着,班超是有些伤感,又怕不放他离开,就直说他也是为了女人,回去是为了跟米夏在一起,他们两人有情有义。
啥?!班超咋听,还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瞪大眼睛,盯着白狐,让他再说一遍。白狐知道班超接受不了,就不再吭气。班超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想着自己的部下,竟然算计起自己的女人,真他妈丧气!这是啥事情吗?他被一股无名火冲着脑门,端起尚未喝完的茶杯就摔了过去,茶叶茶水浇了白狐一脸一身,然后狠狠地说:你敢!
白狐拨拉一下身上的茶叶,嘟哝了几句,走了。他需要给班超时间,让这位老兄冷静冷静,正视与米夏早已分道扬镳的事实,不要还是一套丈夫的思维。米夏现在是自由之身,精力旺盛,人家与谁好,跟谁睡,跟你这个大都护没有一文钱的关系。倒是他自己,大半生游走江湖,经历了不少事,也经手了不少女人,现在黄土齐腰,剩下的日子他想过得安稳些,而且他也确实喜欢米夏,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哪怕辞了班超这边的军职,做回原来的生意人,也无所谓。
班超可不是这么想。认为白狐跟他二十年了,出生入死,帮了不少忙,立了好几次大功,颇得他赏识,也给了他千石的秩奉,应该可以肝胆相照了,怎么还能谋他的女人呢?这只老狐狸,大混蛋,不识人敬的东西……他搜肠刮肚,找寻着一切能够用来咒骂白狐的词语。徐干见他闷闷不乐,提议出去走走,听说延城北边不远处有一个克孜利亚大峡谷,很是壮观,也很迷人。班超说那就叫上甘英,去散散心,看看龟兹的风景。
克孜利亚大峡谷,是天山余脉的一个山沟,长约十里,由一系列红赫色的巨大山体群组成,历经亿万年风雨剥蚀,山洪冲刷,鬼斧神工般打造,使得山体波澜起伏,时而突兀,高耸入云,时而断裂,俯身接地,雄伟壮观,满山透红,群峰尽染。由于山大沟深,谷道蜿蜒,寂寥幽静,极少人迹——普通人家成日忙于生计,恐怕也没有游山玩水的念头。
冬月天寒,峡谷内却很暖和。但见泉水叮咚,汇流成溪,流出山口进入龟兹河;红柳丛丛,鸟雀啾啾,说话时回音反复。谷道左侧峭壁上,有一排山洞,住着几个和尚,有一个光头老僧,自称来自天竺国,正用五颜六色的石粉做颜料,往墙壁上画画,绘的佛经故事,人物都很丰满,面目慈祥,衣服也很长,就是袖子比较短,与汉人有别。
几个人同老和尚聊了一会儿,让韩发上了布施,然后下到沟底,继续往前,走马观景。到了尽头,突然马头一抬,前蹄腾空,嘶鸣起来。韩发眼尖,发现有几个病人,无助地躺在地上,一个个蓬头垢面,病得快要死了,旁边的山洞里,白骨累累,一股恶臭。有两个还有张嘴气力的,年纪似乎并不大,问了半天,也吐不出半句囫囵话。向导说,当地有几个部落的人耻于病,得了病要是很快看不好,就不愿让家人看见他们痛苦的样子,跑到一些人迹罕至的地方,自己死掉解脱。据说这一习俗源于骆驼,那些老骆驼在来日无多的时候,往往会悄悄离开驼群,孤独地死去。
这不行啊,咱不能看着活人等死!班超感到吃惊,看徐干也是惊得张大了嘴巴。他们给那些将死之人留了一点吃的,回头找到和尚,请他们设法救治,和尚为难地念了阿弥陀佛,说世间万物,皆尊自然,命数天定,就是无量寿佛,怕也回天无力,况小庙香火,仅够维持僧人温饱。
班超听了,也不和他们多说,即令韩发先行返回大营,找几个人带医官来,看能救治的,弄回去,总归人命关天。他思忖这种习俗与其说是源于骆驼,还不如说是受制于落后加愚昧,经济落后,文化落后,医药不发达。匈奴统治龟兹这些年,重取轻养,当地经济没有得到多少发展,税负却是年年增加,这是根本。
班超突然告诉徐干:都护府的落成大典不搞了,省下的钱用来给穷人治病。徐干赞同治病救人,却不赞同都护府悄没声开张。班超笑说:我是都护,我都不在乎,你一个长史,还计较个啥!回头咱们派些人分头找找,看看有多少这样的等死者,让咱们的医官给治疗,能救一个算一个。这都是积德行善呢,远比画什么故事来得直接。他不是作秀,也不是境界有多么高,就是朴素地认为,人的命最重要,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言死去。他还想等搬到它乾城,干脆派几个医官下乡去巡诊,免费给老百姓诊病治病,顺便让群众以后别再干傻事,那才是功德无量呢!
回去的路上,班超嫌徐干一直跟在自己后面,说句话还得拧脖子,笑他没学过与人并马同行。徐干尴尬地笑笑,道是上下有别,哪敢与长官并行!班超说你就不要作了,咱俩师兄弟,又没有外人,哪里这么多穷讲究!当年你陪我上洛阳闯明帝的大殿,谁想过有今天的光景!徐干看师兄情绪不错,就在马上问下一步的打算。
班超让徐干过了腊八就回疏勒去,在那边过春节,节后就着手备战,让董健加紧训练,就是和恭那里的屯田官兵,也要做好出征准备。同时要及时通知南道各国,他想在下半年拿下焉耆、危须,实现西域的全面光复,也不枉朝廷对他们兄弟的信任。
徐干问还有谁和他一起回去,故意不提白狐的名字,怕刺激师兄。班超半天没说话,默默地走了好长一段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才说让白狐和他一起回去。他也想明白,米夏还年轻,不能要求人家像他一样清心寡欲。他已经对不起一个了,就不要再对不起第二个。天要下雨鸟要飞,娘要嫁人,随他们去吧!
这位老兄,想是想开了,但没完全想明白。汉代是允许女人再嫁的,而且那时的男女关系也比较随性,没有后来那么多人为的藩篱。人家米夏早与他分离了,他还有什么资格干涉人家的私生活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