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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避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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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段胥记事起母亲便是佛堂里那个清瘦的身影, 终日与经书木鱼香灰为伴。听?说之前母亲虽然信佛,但远没有这么痴迷和虔诚,也不知怎么从他三岁开始之后几乎全身心?地投入了佛法中。后来他知道?母亲曾有未婚夫的事情, 便发现那几年正好是父亲重查旧案,替母亲曾经的未婚夫平反的时?期。

她活在这个世上,有夫有儿女,却是别人?的未亡人?。她那般虔诚真的是为全家安康祈福,还是为了她那含冤而死的爱人?呢?

他在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恍然大?悟, 从前他觉得母亲性子?冷淡, 大?约是根本不会爱人?。原来她是会的,她有一腔热烈深沉的爱意, 只?是没有给他而已。那一段年少的爱恋似乎燃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再也分不出一丝一毫的精力再给别人?,她在这世上所?做的事情合乎礼法规规矩矩,只?是为了不让别人?打扰她继续怀念那个人?。

她说她对他愧疚, 他相信她是愧疚的,却也不相信她是真的愧疚。她的愧疚大?约就是逃避他,远离他,面对佛祖为他祈福,把他抛在身后。

这种愧疚是一种并不打算改变,将要一直辜负下去的愧疚。

他的父亲和母亲,一个对他太不客气,一个对他太客气;一个对爱情不以为意, 一个把爱情当成人?生的全部。他觉得这并不正常,却不知道?正常的爱情应该是什么样的,以至于他现在爱上了一个人?,也无法从他们这里获取任何慰藉与帮助。

沉英在他身边愁眉苦脸地思索了许久, 才低声说:“要是小小姐姐在就好了。”

“为什么?”段胥笑道?。

沉英认真地说:“她一定会好好地安慰你,你就不会这么难过。”

段胥低下眼眸,他依然笑着,轻声说道?:“还好,我也没有多难过。”

不过他也希望她能来到这里。

就像他小时?候倔强地希望,他的母亲能自?己从佛堂里走出来一样。

没过两天段胥便送母亲和段静元出城去金安寺。段静元很会撒娇,缠着和母亲挤到了一个轿子?里。段胥骑着马在轿子?边,便看见轿子?的窗帘被掀开,段静元一脸娇俏笑意趴在窗户上,说道?:“三哥啊,我看父亲给你挑的姑娘们都?不大?好看,配不上我惊才绝艳的三哥。今日去庙里我便帮你求个姻缘如何?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段静元嘴上说三哥长歪了,心?里却觉得她三哥是全南都?,说不定是全天下最好看的男子?,还能文能武。白马金鞍少年郎,从街上走过惹得无数姑娘偷看。

这次三哥从边境回?来又沉稳了几分,名气在她那些待字闺中的朋友之间俨然已经超过此?前万众瞩目的方?先野,成为未来夫婿的最佳人?选。

三哥望着她,燕尾青色的发带被风吹起,她莫名觉得她三哥的神情有一点悲凉。但是很快段胥就笑容如常,俯下身对她招招手?,段静元便凑过耳朵,听?见她哥哥说道?:“我喜欢这人?世没有的姑娘。”

“……”

段静元说道?:“我知道?了,过会儿我去求佛祖,让嫦娥仙子?下凡来找你。”

段胥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好啊好啊,我佛慈悲,说不定真能听?见呢?”

他把母亲和段静元送到了金安寺前,扶着母亲下了轿子?。静元跳下轿子?,再三问他真的不进?去吗,他也像此?前每一次般确认他不进?去,便看着仆人?和段静元一起扶着母亲,沿着台阶往那明黄色的大?殿走去。

来来往往的善男信女从他身边走过,段胥背着手?望着清晨阳光中恢弘庄严的佛殿,从那里远远传来钟声,阳光在香炉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香烟阵阵。

仿佛来到这里的所?有人?的愿望都?会在这香炉中大?殿内,化?为一缕白烟袅袅地,连绵不绝地一直升到遥远的天上去,到达低眉敛目慈悲的神明面前,被他倾听?和垂怜。

他小时?候就不喜欢这些寺庙,或许是他觉得若是佛祖垂怜,就该把他的母亲还给他。不过这世上人?们的愿望原本就互相冲突,满足了这个的便要折损那个的,神明怕也是要为难,所?以只?好满足了他母亲的愿望,顺便给了他不信神佛的心?性。

佛祖慈悲。

段静元对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有一瞬间想,佛祖真的会指点迷津么?

然后他便意识到,他居然在这漫长的斗争中起了屈服的念头,差点拜倒在他曾摒弃的神佛之前。只?因为他这没有前章不知后文的爱慕已悬笔太久,不愿写?下此?文终,亦不能再遣词造句,落笔成章。

他不知谁懂,或许神明会懂。

段胥站在原地想了好一会儿,以他对佛祖微薄的认知喃喃道?:“没听?说佛祖或者和尚有妻子?,想来他们也是不懂的。”

说罢他便笑起来,转身上马,打马而去。

今日原本就阴云密布,像是要下雨的样子?,酝酿了许久终于在午时?倾泻而下,细密雨丝仿佛是要把天地相连。这么大?的雨便是有伞也要淋湿,段静元攥着一大?把栀子?花,带着丫鬟匆匆躲进?了佛寺一处偏殿的屋檐下。

丫鬟一边帮她打落身上的水珠,一边道?:“真是到夏天了,最近这些日子?常常下雨,小姐你要是为了采花淋湿伤风了就不值当了。”

段静元瞪起眼睛道?:“呸呸呸,你能不能说点儿好听?的?”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蓝衣身影进?入视线中,是个清瘦的文质彬彬的年轻男子?带着仆人?也来屋檐下躲雨。

段静元打量着这个男人?,他穿着华贵,白玉发冠金边发带,墨蓝色的衣衫上绣着鹿纹,显然是官宦人?家,眉眼生得深邃精致,看起来和她三哥竟有些相似。不过他们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一动一静,这个男子?身上便是一种全然安静沉稳的气质,就像远山中的雾霭。

她心?生几分好感,便大?大?方?方?地率先发问:“敢问这位公子?是哪家的少爷?”

男人?转过头来看她,他似乎认识她,行礼道?:“段小姐好,在下出身寒门,并非哪家的少爷。姓方?名汲,字先野。”

段静元的眼皮跳了跳,惊道?:“方?先野?”

这就是那个总和她爹和三哥对着干的方?先野?

此?前总有女眷同她提起,或偷偷地指方?先野让她看,由于这个人?害得她三哥太惨,她心?中膈应根本不想给半分眼色,以至于今日居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

段静元心?里刚刚那一点儿好感立刻灰飞烟灭。

仿佛是察觉到段静元的情绪变化?,方?先野直起身来,探究地看了她一眼。段静元敷衍道?:“原来是方?大?人?,听?说您是南都?第一才子?,当世锦绣文章半数出自?您手?,久仰久仰。”

方?先野笑起来,谦逊地摇摇头:“段小姐过誉了。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

段静元愣了愣。

在遥远的记忆深处,多年前她回?岱州老家探望祖母的夏日,她说三哥写?的文章是天下最好的文章。那时?三哥披着一身日光,样貌已经记不分明了,只?是将她手?里的文章拿回?来,身上有苍兰的香气,他笑着淡淡说——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

她顿时?有点生气,脱口而出道?:“你怎么学我三哥说话?”

清秀沉稳的男子?被她这无端的控诉弄得一愣,才缓缓明白她的意思,轻笑一声低声道?:“记性真好。”

“你说什么?”段静元没听?清楚。

“没什么。段将军是名门之后,我自?然是比不上的。”

方?先野表现得十足谦虚,倒让段静元觉得自?己方?才有些过分,她心?底道?了一句这方?大?人?真是虚伪,便转过头去不看他。她看着屋檐外的大?雨,有些烦躁地想雨势怎么还不减小,非让她和这个家伙待在一起。

身边的男子?似乎轻笑了一声,然后就听?见他唤他的仆人?:“何知,我们走罢。”

那十四五岁的仆人?惊讶道?:“大?人?,这么大?的雨走出去有伞也要淋湿了,更何况咱们都?没带伞呢。”

“你还知道?啊,这么阴沉的天出门居然忘记带伞。”方?先野不轻不重地训斥道?,就要往雨里走。

段静元心?想他不会是察觉了她的嫌弃才主动要走的罢,虽说和他在一个屋檐下她十分不自?在,但是真要让他在这么大?的雨里行走,也太不像话了。

她立刻抓住他,道?:“方?大?人?,你也不必……”

方?先野的步子?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抓住他袖子?的手?上,段静元的目光也落下去。她心?想这确实有些唐突,正欲收回?手?却发现他手?背上有一条长长纤细的疤,一直深入到袖子?里看不见的地方?去。

她一时?间把唐突抛在了脑后,惊奇道?:“你手?上怎么有这么深的一道?疤?”

方?先野沉默了一会儿,轻描淡写?地说道?:“赴京赶考的路上遇到了劫匪,差点丢了性命,幸得裴国?公搭救收留。这道?疤是那时?留下的,伤了经脉故而这只?手?无力,幸而是左手?不用执笔写?字。”

“这样啊……前些年南都?周遭不安生,我三哥也遇到过劫匪……”段静元这样说着,心?里想他帮裴国?公做事是报恩,大?约也情有可原,终究还是那裴国?公太不是东西?。

方?先野指指自?己的袖子?:“段小姐要一直这样拉着我吗?”

段静元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松了他的袖子?,她清了清嗓子?上下打量着方?先野,有些犹豫地说道?:“我听?说你和我家有仇……是真的吗?”

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

方?先野似乎十分惊讶,他的眼睛睁大?了,又很快恢复如常,浅淡地笑着说道?:“我一介布衣,登科前都?没有见过段大?人?,哪里来的仇?”

段静元思考了片刻,觉得确实如此?,这个人?很难与他们家产生什么交集,不然在这消息流通奇快的南都?她早该听?说点什么了。

她于是说道?:“你有急事要办么?”

“没有。”

“那就在这屋檐下继续躲雨罢。”

“在下……”

“你要是走,那就是说明你讨厌我,不愿和我待在一处。”

方?先野沉默半晌,接到仆人?何知赞同的眼神,便没有再往雨中去。雨声密集,段静元仰头看着从屋檐上落下的水珠,心?想这个方?先野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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