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云台殿中,曹节放声狂笑,手舞足蹈,而窦太后则摊在地上,心伤垂泣,笑声与哭声混杂一起,飘零在空荡荡的云台殿中,而殿外的侍从奴仆无一人敢靠近,纷纷退出殿外。
“奸佞小人,终有一日,你必恶有恶报,曹氏一族不得好死”,窦太后此时郁愤难平,不住咒骂着。
“啧啧,太后莫要动怒,杂家还有一事禀报”,曹节丝毫不在意,反而笑意更浓,言道:“太后可知令堂如何病逝?”
古代令尊是对别人父亲的尊称,令堂则是对别人母亲的尊称;令荆是对别人妻子的尊称,谦称自己夫人时用拙荆;令爱与“令瑷”通用,指别人的女儿;令郎是指别人的儿子,自己则谦称为犬子。
“传报我母亲乃是病逝,莫非也是你所为?”窦太后惊愕道。
“令堂并非病逝,乃是暴毙,正是杂家派人将她毒死”,曹节继而又是说道:“杂家不仅让令堂客死比景,还要让她尸骸不得归葬,长埋于交州荒凉之地。”
“母亲,女儿不孝,害你不得颐养天年,永埋异乡”,窦太后闻言,不觉间胸中哀思百结,心头无限酸辛,哭得更甚,手指曹节怒吼道:“我母亲已然年仅七旬,垂垂老矣!你这阉狗竟如此狠毒,连一垂老妇人都不肯放过。”
“噗”,窦太后气结于胸,血气翻滚,顿时吐出几口鲜血,倒地不起。曹节缓缓起身,伸脚踹踹窦太后,低首一瞧,却见窦太后已然气绝身亡,撇撇嘴道:“贱胚子,杂家满腔郁愤还未撒完,这么快就毙命,纵是你身死,杂家也不让你安宁!”
建宁五年(公元172年),夏六月初十日,窦太后于南宫病逝,阉宦与窦氏家族积怨甚深,仍然不肯放过窦太后。曹节等人借口夏季炎热,尸身容易发臭,为免在宫中引发病疫,不允许窦太后遗体入宫兴办丧礼,用衣车载着窦太后尸首,运至洛阳城南一处官宅中,搁置城南官宅地窖中好几日。
灵帝自闻知窦太后病逝,哀哭连连,满心伤感,数日未理朝政,朝臣皆以为灵帝哀伤过盛,屡屡上言灵帝保重龙体。
这日,灵帝正与殿中用膳,吃了一半,忽而转首对张让问道:“张让,朕如此对待太后,是否有些不孝?”
“陛下所行,皆是为天下社稷,况且太后早已重病卧床,奄奄一息,陛下时常探望,照护有加,而今太后羽化飞天,再不用受病痛折磨,陛下可谓至仁至孝,有何过错!”张让笑嘻嘻宽慰灵帝,其实心中却是不以为然,暗忖当日灵帝诛杀侯览之后,为免曹节、王甫等人心怀怨忿,进而对他不利,便派自己诓骗曹节、王甫,不得已祸水东引,将曹节、王甫一腔愤恨转移至窦太后,而灵帝本性仁厚,难免心中自责悔恨。
“唉!太后之死,朕心中伤痛不已,如今已过三日,该是为太后举哀发丧,公告天下,万民同哀,以告慰太后在天之灵”,灵帝想起窦太后,自责难安,再无食欲,令人将膳食撤下,往御花园散步去了。
此时,正值傍晚时分,夕阳西下,漫天红云朵朵,片片余晖散落大地,一脸枯寂的灵帝漫步在御花园中,左瞧瞧那百年古木、藤萝扶疏,右看看那假山嶙峋、翠华浓荫。
灵帝行至一处树荫下,顿感多了几分凉爽之意,扫了一眼园里的满地芳华,花虽不及春日时节繁多,却也多姿多彩,红的艳如火炬,蓝的淡如海水,白的润如晶玉,各有千秋。
“陛下,黄昏已至,天色稍凉,前方有一亭台,倒不如前去暂歇片刻”,张让边擦着额头热汗,边挥舞着羽扇为灵帝扇风解暑,恰好瞧见前往有一荷花塘,当即提醒道。
“嗯!去稍作歇息”,灵帝点点头,起身去到亭台,方至亭台中,就有微风徐徐袭来,阵阵荷香飘然而至,着实沁人心脾,不觉间神清气爽。
灵帝深吸口气,放眼朝着眼前荷叶塘瞧去,只只荷叶盈盈欲滴,朵朵荷花亭亭玉立,或是灿烂盛开,如同饶人妖姬一般柔情四射;或是花瓣半露,好似豆蔻少女一般娇羞低语;或是随风摇曳,放佛抚媚歌女一般轻歌曼舞,接天莲叶的荷花塘,碧绿娇美,在晚霞的照耀下,泛起异样的妖艳红光。
“陛下,曹节、王甫二人联袂而至,叩见龙颜”,正在灵帝闭眼沉醉于荷塘清香之时,张让低声禀报道。
灵帝缓缓睁开眼,令曹节、王甫前来觐见,一番行礼过后,灵帝沉声问道:“太后不幸病逝,如今搁置宫外已有三日,有违孝道,非人君所为,朕决意在宫中为太后举办葬礼,你等不必在言。”
“陛下,此举不可,窦太后乃窦家余孽,当年陛下一时宽厚,已让窦氏安居宫中五年,若是再于宫中发丧致哀,势必惹得百姓非议,请陛下三思”,王甫心中怨忿难消,自是不愿窦太后死得其所,劝阻道。
“哼”,灵帝重重冷哼一声,曹节一见灵帝面带怒色,赶忙拉了拉王甫衣袖,止住还要再言的王甫,上前奏道:“陛下仁孝,令奴才敬佩之至,奴才即刻将窦太后遗体运回宫中,发诏治丧。”
灵帝这才满意,微微颔首,而曹节并未就此罢休,反而进言道:“陛下,窦太后毕竟乃是乱贼之后,若是以太后之礼安葬,恐有不妥,倒不如以贵人之礼殡葬。”
“呵呵”,本就有些自责的灵帝,一听此言,自思窦太后对自己有扶立之恩,并无对不起自己的地方,况且贵人之礼乃下等礼仪,摇首道:“诗云‘无德不报,无言不酬’,太后援立朕于河间,朕才得以统承大业,而今太后病逝,朕未能侍奉于榻前,已是不孝,自愧难安,怎能反降太后为贵人,以贵人之礼安葬?”
“陛下,以贵人之礼安葬太后,已是皇恩浩荡”,曹节继而奏道:“奴才还有一言,窦氏一族乃是叛逆,为免有损先帝龙威,太后不可与先帝合葬,须将太后安葬别处,迁冯贵人遗体与先帝合葬。”
灵帝自是不愿,喝问道:“若依此言,朕便是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你二人何故要将朕置于这等龌龊境地,受天下人唾骂?”
“唉”,灵帝继而长叹道:“太后弥留之际,朕未能尽孝,而今太后病逝,朕若再有违孝道,如何对得起良心?怎能为一国之君?满朝文武岂会不有非议?”
一时间,亭台中一片寂然,灵帝早就一肚子火气,曹节、王甫二人竟然连窦太后丧葬之事也要插手,甚至敢和自己暗暗叫板,着实可恶。
这时,张让眼见灵帝为难,忽而笑着说道:“陛下,既然太后丧葬之事,乃国之大事,倒不如下诏公卿百官集议朝堂之上,共论丧礼之事,未知可否?”
“哦”,灵帝回首瞥了瞥张让,转念一想,何不借太后丧葬之事,以外廷士族公卿之力,制约宦官,使其二者相互争斗,自己便可稳坐其中,既不会惹得曹节不满,亦可敬奉孝道,好生安葬太后。
灵帝点头道:“此言甚善,明日迎回太后遗体,举哀发丧,文武百官集聚朝堂,群议太后葬礼,特命中常侍赵忠监议,曹节、王甫二人主持。”
“陛下英明”,曹节赶忙拉着王甫恭声应道。
待曹节二人离去,张让凑上灵帝身旁,谄笑道:“陛下,侯览虽死,然曹节等人权势依旧,暂不可闹翻,当先虚以为蛇,安抚其心,而后再寻机挑拨朝臣与曹节相斗,届时可借刀杀人,陛下便独掌乾坤。”
而曹节二人刚出御花园,王甫就不忿道:“曹公,陛下欲以太后之礼,安葬云台老妇,还有意让老妇与先帝合葬,为何不据理力争?”
曹节叹息一声,自从侯览枉死,王甫变得越发焦躁,或许是侯览的死令他有些心悸。曹节洒然一笑,说道:“百官集议,而这外廷之中,朝臣十之**不敢违背杂家之意,仅有陈球、李咸、宋酆等少许人不服杂家,一旦群臣会议,对我等大为有利,或许此次倒可借丧葬之事,搓搓士人锐气,打压一番。”
“不错,侯览之死,使得陈球等人越发骄狂,正可借丧礼扳回一局”王甫颇觉有理,转而又是忧声道:“只是宋酆、陈球、李咸三人不可不防。”
“宋酆、李咸看似刚正敢言,其实不然,杂家谅他二人不敢做出头鸟,况且李咸正告病安养,应可无忧”,曹节回道“杂家只担忧陈球一人,这老儿向来固执刚刻,无所畏惧,恐他率先出言力争,到时李咸、宋酆必会相从,若是陛下再点头允准,我等可就不好收场。”
王甫笑道:“不必担忧,明日你我二人一同出席,看陈球老儿有何能耐!”
曹节等人欲以贵人之礼别葬太后,迁冯贵人遗体与桓帝合葬,灵帝未以为然,先是发诏天下,为窦太后举哀发丧,继而诏令公卿集议朝堂,商讨太后丧葬事宜,特派中常侍赵忠监议。
当时,太尉李咸正卧病在床,安养府中,闻知朝廷集议,欲将窦太后屈尊别葬,当即勃然大怒,不顾妻儿老小的劝阻,起身换上朝服。
其妻劝道:“老爷如今身染重疾,当安养家中,况且太后丧葬之事,乃礼仪之争,又不是国家兵事,非在太尉职责之内;况且朝中尚有文武大臣,自会秉持公义,尽忠直言,老爷何必徒惹不快。”
“妇道人家,焉知国事?”李咸回首怒瞪几眼,扬声斥责道:“太后丧葬之礼,乃是国家礼仪大事,若是礼仪不遵,孝道不行,何以为国?一国不遵礼,不奉孝,则我泱泱大汉,与胡虏蛮越等夷族有何区别?”
其妻虽是不敢在劝,嘴中却还是嘀咕道:“如今宦官权势滔天,仅凭你一人之力,恐难以撼动宦官之威,这倒也罢!若是惹来杀身之祸,这一家老小该如何是好!”
“为夫岂惧一死!”李咸顿时大怒,快步奔到书案低端方格,伸手取出一支玉**,揣在衣袖中,唤来下人备好车马。其妻见状,惊慌失措,吓得哭泣道:“老爷,**中药物乃是毒鼠之用,你何故携带于身?”
“哼”,李咸一把甩开妻子,带着病体,挣扎着出了府门,登上马车,其妻紧随苦劝不止。临行之际,李咸怒目圆睁,决然道:“倘若太后不能与先帝合葬,共享祭祀,我誓不生还。”
无独有偶,陈球闻知此事,早就怒不可遏,拍案大骂,其身旁的长子陈瑀、次子陈琮、侄儿陈珪三人表情不一,各有所思。
陈氏一门乃徐州下邳名门望族,世代皆有人出仕入朝,虽比不得袁家、杨家,倒也颇有名声,也可算得上是官宦世家。
陈瑀,字公玮,下邳淮浦人,乃陈球长子;陈琮,字公琰,下邳淮浦人,乃陈球次子。
陈珪,字汉瑜,下邳淮浦人,太尉陈球之侄,与陈瑀、陈琮是从兄弟,最初被察举为孝廉,担任剧县令,后见朝政倾颓,大失所望,离职归家闲居。
“父亲,阉宦如此妄为,是可忍孰不可忍,此番定不能让其得逞,否则我等士人颜面何存!”长子陈瑀与陈球个性如出一辙,也是刚正耿直,常以‘宁可直中取,不向曲中求’来自省其身,这几日听闻不少宦官不敬窦太后的恶行,早气愤难平,恨恨道:“先前太后不幸病逝,阉宦之流竟敢将太后遗体弃置宫外,可恨之极。”
陈琮随即点头道:“试想昔日秦二世继位,阉宦赵高乱政,于朝堂之上指鹿为马,朝臣再无敢忠言进谏者,因而秦二世遂亡;此次太后丧葬之议,看似朝廷礼仪之争,实是我士人与宦官相争,是高正气节与谄媚污垢相抗,决不可让宦官肆意妄行,否则阉宦势必更加猖獗,我汉家礼仪何在!朝堂清明难存!”
“二子之言,甚合我心,为父即刻上朝,誓死力争”,陈球抚须一笑,整理好衣冠。
其侄陈珪心知叔父陈球为人固执,挣扎半晌,终是上前劝道:“叔父,侄儿以为叔父此时不宜上朝,当称病不朝,安居府中,以避祸事。”
“汉瑜不可胡言”,陈球深知侄儿陈球才识渊博,智谋卓绝,然而陈球为人过于世故,这也是美中不足之处,便摆手打断陈珪,说道:“叔父知你见识卓远,而今宦官祸乱朝纲,为非作歹,老夫绝不能坐视不理,这不仅是人臣之责,亦是我士人气节。”
陈球不再多言,径直出府,登车直趋金殿,而陈珪叹息一声,刚要转身回府,陈瑀叫停陈珪,不悦道:“汉瑜,父亲之言有理,我等读书人万不可失了气节,莫要再与袁术交往,此人骄奢贪欲,绝非可交之人。”
原来这陈瑀向来不喜袁术,二人交恶多年,而陈珪本就出身士族名门,素来圆滑,因袁家声名正盛,袁术又是家中嫡长子,二人打小交好,这也惹得陈瑀不喜,时常加以规劝。
“兄长教诲,愚弟谨记于心”,陈珪早已习惯,恭声应下。陈珪心知自己与袁术交好,不仅陈瑀不喜,就连袁绍也对自己冷嘲热讽。陈珪依旧毫不在意,反而认为陈瑀为人少智,不足以论大事,至于袁绍不过是婢女所生之子,出身卑微,还觊觎袁氏家业,颇为不屑。
陈瑀怎不知陈珪死性不改,懒得再劝,自顾自回府去了。一旁的陈琮笑道:“兄长为人素来耿正,方才之言皆是为你好,我等兄弟之间,当和睦相敬,万不可像袁氏兄弟那般互生嫌隙、明争暗斗。”
“二兄宽心,‘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愚弟尚还知晓”,陈珪摇头失笑,与陈琮一道回归府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