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李远与段颎相约三事,自刎于昭武城头,不料段颎背弃誓言,纵兵追击李远家小,郭氏为避追兵捕杀,带着家小一路逃往卧德。
而李进依照郭氏之言,先是奔往表氏县,寻到盖登,言明诸事,二人当即逃往敦煌,赶到宋家。
宋氏母子闻知李远凶多吉少,母子二人抱头痛哭,恨声道:“夫君不幸遇难,夫人不知去向,贱妾安居敦煌,心中如何得安?”
“二夫人莫忧”,李进劝慰道:“师妹早有定计,领着家小已前往他处避祸,官军绝难查获,师妹叮嘱二夫人好生照料景公子,日后自有相聚之日。”
宋氏之父宋则,字元矩,乃宣平侯宋弘之孙、太中大夫宋汉之子,本为鄢陵令,颇有名望,后因罪罢官,迁居敦煌。宋则见宋氏母子啼哭不止,不悦道:“大堂之上,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小妹,事已至此,切莫过于伤怀”,宋氏之兄宋臬见宋则动怒,连忙唤来下人,将宋氏母子扶到房中。
宋臬转首对李进、盖登二人感激道:“有劳二位前来报讯,至于小妹母子二人,我宋家定会好生照护,不如先于府中用些酒菜,歇息一夜,解解疲乏。”
李进与盖登相视一眼,见宋则面冷不语,心知宋则并不愿与二人过多接触,齐齐拱手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此间事了,我二人尚有要事在身,不敢叨扰,告辞。”
“二位慢走”,宋臬将二人送出府外,又急急赶回堂中,不解问道:“父亲今日听闻妹夫死讯,至今一言不发,不知是何缘故?”
“唉!”宋则缓缓说道:“当年我宋家本也是京兆一带望族,只因得罪宦官五侯,不得已迁居敦煌避祸,只求安生立命于此;想起当日李远起兵之时,若非你妹妹苦苦相求,为父断然不会暗中资助李远,若是此事为朝廷查知,宋家大祸将近。”
“孩儿心中亦是不赞同妹夫所为”,宋臬同感道:“今朝政废弛,四方不宁,皆因朝廷不修德政,然妹夫却妄图举兵相谏,有违君臣之礼,且刀兵一起,免不得生灵涂炭,如今妹夫兵败身亡,倒也怨不得他人,只是可怜妹妹孤儿寡母,受此磨难。”
“凉州隔绝朝堂之外,讯息闭塞,敦煌更是偏处河西,绝非久留之地,而今五侯已亡,也该是宋家重返朝堂之时”,宋则沉思良久,说道:“为父与京兆韦家尚有些交情,如今韦家贵为当朝世家,欲托求韦家,举荐你入京为官,一者可借机与洛阳宦官交好,以免为李远所牵连;二者朝廷若想安定天下,必要以仁德治政才可,借儒家经义教化世人,导恶向善,方能四方升平。”
宋臬激动道:“父亲所言甚是,以德治国,才是为政之策,试想朝廷若早以仁善道德教化西凉诸夷,羌人怎会作乱数十年,耗尽国库;想那段颎之辈,嗜杀莽夫,肆意屠戮羌人,不兴德化,以致西凉动乱不止,百姓流离失所,西凉羌事便是坏于段颎等人之手。”
“而今段颎风头正盛,开罪不得,你此番入京为官,须沉稳内敛,切不可招惹是非,静待时机”,宋则严声叮嘱道。
“父亲放心,孩儿谨记于心”,宋臬向来自负精通儒家经学,一想到自己即将入朝为官,一展所学,心中激动莫名。
宋则忽而话锋一转,说道:“你妹妹如今守寡在家,为父欲将她改嫁于阴家子弟,你以为如何?”
“这”,宋臬面色突变,忧声道:“妹妹看似柔弱,却是刚烈之人,况且妹夫方遇难,恐妹妹心中不愿。”
“哼”,宋则冷哼一声,沉声道:“她一守寡之人,托庇于娘家,而今李远已死,将她改嫁,不仅她日后有所依靠,我宋家亦可结好阴家,两全齐美,安敢不从!”
宋则此言一出,宋臬不敢反驳,不由琢磨着该如何劝说宋氏。次日,宋氏闻听此事,当即痛哭流涕,哀怨道:“我夫君方惨遭横祸,只求在宋家偏安一时,未想到父亲竟如此狠心,我誓死不嫁。”
恰巧李景来到房中,不时挥着小木剑,见母亲呜咽不止,小跑到宋氏身前,茫然问道:“母亲,何人惹你生气,待孩儿前去整治于他。”
“破军”,宋氏一把抱住李景,恸哭不已,哽咽道:“你我母子二人,如今寄人篱下,哪敢再整治他人,既然你外祖父容不下我母子,母亲即刻带你离去。”
宋氏说罢,抱着李景出了房门,丫鬟杏儿紧忙跟上,宋臬赶紧将宋氏劝住,令人唤来宋则。
“为父替你改嫁他人,实是为了你好,否则你孤儿寡母,无所依靠,日后如何过活”,宋则一瞧见宋氏哭哭啼啼,心中顿时怒起,喝斥一声。
“母亲,外祖父为何让你改嫁?何为改嫁?”李景在郭氏怀中,左瞧瞧,右瞅瞅,砸吧砸吧问道。
宋氏抽泣道:“你父亲身死,故而你外祖父才让母亲改嫁,若是改嫁之后,只怕你父亲在九泉之下,难以瞑目。”
“既然父亲不喜欢母亲改嫁,那便不改嫁”,李景抚着郭氏面颊泪水,随口说道。
宋氏忽而拉着李景,跪到宋则身旁,叩首泣道:“父亲,女儿绝不改嫁,若是父亲强行硬拉,我母子二人今日便撞死府门外,血溅宋家。”
“你敢违逆父命?”宋则怒喝道。
宋氏扭头不语,起身抱着李景,直往府门外奔去,宋臬上前拉住,对宋则求道:“父亲,族中尚有其他妙龄女子,何苦非要逼得妹妹改嫁!”
“既然你执意如此,不肯遵从父命,我宋家米粮不养忤逆之辈”,宋则心怒不已,扭头哼道。
“父亲,女儿只求一安身之所,宋府偏院有废弃小屋一座,还请父亲垂怜”,宋氏垂泪道:“至于我母子用度,女儿愿写欠条,每日织布纺纱偿还宋家,绝不欠宋家一粒米粮。”
“你”,宋则顿时暴怒,气得直哆嗦,宋臬上前扶住宋则,恳求道:“父亲,妹妹心意已决,何必非要闹得父女失和!”
宋则一把甩开宋臬,拂袖而去,宋臬又是扶起宋氏,无奈道:“妹妹,父亲一时气急,才有此言,你可暂居偏院小屋,为兄自会派人送去生活所需。”
“不敢劳烦兄长,免得又惹怒父亲”,宋氏断言拒绝,告别宋臬,带着李景、丫鬟杏儿收拾妥当,搬至宋府偏院废屋。
年仅五岁的李景,一瞧见这小屋破败,周边杂草丛生,顿时鼓着小嘴,拉了下宋氏,嘟囔道:“母亲,这等破屋如何住人?”
宋氏闻言,又是泪如雨下,丫鬟杏儿赶忙放下手中粗活,跑过来抱着李景,说道:“小公子先稍等一会,待奴婢将屋舍内外打扫干净,到时便会耳目一新。”
“休要诓骗于我”,李景气鼓鼓道:“这破房子乃是你等奴才所住,我才不住这小屋,大院屋舍比这破屋舒适百倍,我要回大院。”
“啪啪”
李景叫唤不停,惹得宋氏火气直冒,捡起地上树条,自杏儿怀中揪下李景,连抽几下,疼得李景嗷嗷直哭,杏儿连忙上前求情。
宋氏对着李景喝斥道:“你父亲不幸为奸小所害,李家一落千丈,昔日的风光一去不返,而今我母子寄居宋府,得一安身之处,已是万幸,再敢骄纵奢侈,休怪母亲手中树条无情。”
“孩儿记下了”,李景擦着眼泪,吸着鼻涕,抽泣道:“母亲,孩儿不要待在宋家,带我去找大兄,去找大兄。”
宋氏伸开双臂,紧紧搂住李景,呜咽道:“破军放心,日后你大兄自会来寻你,到时便可随着你大兄一道玩耍。”
宋氏哄弄李景一番,便让李景坐与一旁玩耍,与丫鬟杏儿一同收拾起木屋,直至黄昏时分,二人尚未收拾妥当。幸得宋臬领来一干家丁,不出片刻,便将木屋收拾妥当,又吩咐下人将一应生活所需之物,尽数搬至房中。
“兄长且慢”,宋臬正要离去,却被宋氏叫住,宋氏缓缓走到宋臬身前,递去一张布条,苦笑道:“今日一切生活所需,皆已记在布条上,兄长且看看有无缺漏之处?”
“妹妹,父亲一时气急之言,何必当真!”宋臬顺手退回布条,宋氏言辞不受,坚决道:“还请兄长收下布条,权当借据,日后自当偿还。”
宋臬无奈,收下布条,又自袖中取出一袋羊肉干,朝着李景唤道:“破军,舅父给你带来些许羊肉。”
李景方要伸手接过羊肉,却听宋氏轻哼一声,李景连忙缩回双手,不自觉捂着屁股,晃着小脑袋,支支吾吾道:“多谢舅父,不过羊肉膻味难闻,早不吃了。”
“妹妹,你与父亲不和,这倒也罢,为兄自小处处疼爱于你,莫非你连为兄也恨上不成?”宋臬说完,一把将羊肉袋塞进李景怀中,瞥了一眼宋氏,蹲下身来,拍着李景脑袋道:“再过几日,舅父便要入京出仕,这几日想要吃些什么,就去找舅父。”
“兄长,京城为官,不似偏远之地,须处处提防,还望兄长好生保重”,宋氏闻知宋臬将要离去,心头咯噔一声,好言提醒道。
“为兄知晓,你母子亦要保重”,宋臬笑了笑,心忖兄妹之情终究未变,点头应了声,便带着下人们去了。
是夜,皎月当空,月色弥漫于敦煌郡,阵阵寒风呼啸而过,不时卷起地上沙尘,效谷县城外顿时风沙肆掠,便是空中耀眼明星,亦有不慎为风沙眯眼,眨个不停,闪烁不定。
敦煌郡,治敦煌县,下辖冥安、效谷、渊泉、广至、龙勒五县,西接西域,东连河西,南北多为高山阻隔,乃是丝绸之路要点,东西交汇处,极为重要。
此时,效谷城外漫天风沙,而城内却是寂寥无声,或许已是深夜,城中百姓多已歇息。然而夜色中,却有十余人正于街道快跑疾行,皆是黑衣黑头套,一路奔至段府。
方至段府门前,只见段府门前红灯高挂,张灯结彩,为首四人皆满眼怒火,其中一人冷声道:“我早已打探清楚,段颎平叛有功,朝廷下诏封赏,段家人闻讯,欢呼雀跃,披红挂绿,准备明日庆贺一番。”
“呵呵,赶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夜正好为段颎庆贺一番”,另一人冷笑道。
“段府上下均已安歇,我等即刻杀入段府,老幼妇孺一概不留”,当先一人抄起背后钢叉,对着众人吩咐一声,齐齐杀入府中。
段府顿时鸡飞狗跳,惨呼声一片,段颎之兄段葵慌忙惊醒,聚齐府中二十余名护卫,急急奔到前院,只见满院皆是段家人尸首。
“此处乃是破羌将军段颎府上”,段葵目眦欲裂,怒喝道:“何方贼子?竟敢来敦煌段家逞凶?”
十六名黑衣人如若惘闻,杀得更凶,段葵心中不由忐忑起来,西凉人士听到段颎大名,无不退让再三,今夜这些黑衣人却不管不顾,丝毫不将段颎放在眼中。段葵不再多想,当即带着一众护卫,杀向黑衣人。
段葵方跨出几步,忽见身前一道银光飞来,举刀不及,为银光活生生钉死于木柱上。几名护卫回首一瞧,方才银光乃是一柄钢叉,心中惊惧不已,却不料身后长剑已至,尚未来得及回首,几颗头颅随着寒光高高飞起。
半晌过后,段府满院尸首,血流成河,十六名黑衣人又是搜查一番,确认段府再无活口,这才退出段府,一把火将段府烧个精光。
段府燃起的熊熊大火,不消片刻,便惊动到四周邻舍,纷纷提桶端盘,急匆匆奔往段府救火,而十六名黑衣人早已逃得不知所踪。
待邻舍街坊赶到段府之时,只见段颎从弟段煨,正瘫坐在府邸前,嚎啕大哭,不时悲呼道:“父亲,祖母,婶娘…”
原来段煨前几日因事离府,闻得家仆传讯,段颎平叛大胜,府中明日备宴庆贺,连夜赶回,却不料方进城中,只见曹家火势大起。
此时,效谷县曹家、令狐家闻讯,连忙派人前往段府帮忙救火,曹家主事之人,曹逢、曹宽、曹全三兄弟尽皆赶到,效谷县大户令狐振随后赶至,免不得对段煨百般劝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