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熠这话说出口, 自己先怔住了。
他原想说点别的找补一下,张了张嘴最终却放弃了,什么也没说, 只意味深长地看着十方, 似乎是在观察十方的反应。
十方没接茬, 转而开口道:“我也有些困了。”
“你不高兴了?”李熠小心翼翼问道。
十方淡淡一笑道:“一句话而已, 生什么气?”
李熠闻言稍稍放心了些,随后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自顾自笑了笑。
李熠发觉十方对于他偶尔越界的行为, 似乎都很包容, 虽然偶尔会流露出些许的尴尬, 却鲜少露出恼意。他乐观的觉得, 至少十方在心底并不排斥与他亲近,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通遂已经凉意颇深,李熠怕十方睡觉的时候着了凉,便去找客栈的伙计要了个暖炉放在榻边, 屋里登时暖和了不少。
十方简单洗漱了一番,便躺到榻上睡在了小来宝旁边。
小来宝正睡着,感觉身边多了个人, 便迷迷糊糊往十方怀里钻。十方小心翼翼将小来宝搂在怀里, 低头看着对方恬静的睡脸, 不由便想到了自己肚子里那个小东西。
小东西如今还太小, 十方几乎感觉不到他。
但这些日子他身体的变化却很明显,增大的食量,容易波动的情绪,贪睡……这些变化都在向十方表明着肚子里那小东西的存在。
大概是屋里越来越暖和的缘故, 又或者是受到了怀里的小来宝的感染,十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很快就睡着了。
等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天黑了。
屋里点了一盏不算太明亮的蜡烛,映着昏黄的光线,十方看到李熠正坐在桌边提笔写着什么东西。
“醒了?”李熠很快觉察到了十方的视线。
十方尚未及回答,便觉怀里的小来宝也动了动,看来也睡足了。
“阿娘……”小来宝揉了揉眼睛,奶声奶气地朝十方道:“我肚子饿了,想吃蛋羹。”
不等十方回答,李熠收好了纸笔起身道:“我让伙计去弄。”
小来宝闻言顿时十分
开心,朝李熠道:“谢谢阿爹。”
他整日阿爹阿娘叫的顺口,十方都忍不住好奇,这孩子怎么会这么不认生。
但他又很喜欢小来宝这么不见外,让他提前体验了一下带孩子的感觉,尤其还是和李熠一起带孩子,这是十方此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在他的打算里,他们的孩子将来可以跟在李熠身边,他却不能。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他和李熠往后应该不会有这样一起带孩子的经历了。
想到此处,十方又忍不住有些伤感。
不过这伤感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在李熠端着两份蛋羹进屋的时候,十方心情彻底恢复了。
“这碗是给我的吗?”十方抬眼朝李熠问道。
“嗯,怕你饿。”李熠将其中的一碗蛋羹给了十方,拿过另一碗开始喂给来宝。
李熠没喂过孩子,动作不算太熟练,好在来宝有耐心,一直乖乖张嘴等着他喂。李熠咬了一勺蛋羹,自己先试了试温度,确定不烫嘴了才喂给小家伙。
十方看着这一幕,好半晌都挪不开眼。
李熠眼角的余光瞥见十方看着自己,便开口道:“你不吃是等着我一会儿喂你吗?”
十方闻言这才回过神来,忙低头开始吃自己那碗蛋羹。
那蛋羹滑/嫩无比,几乎是入口即化,十方吃了半碗很快那沮丧的情绪便被治愈了。
“我没想到你带孩子还挺像那么回事的。”十方开口道。
李熠被夸奖了心情不错,开口道:“都是跟你学的。”
说起来,十方对于带孩子这件事情似乎像是有天赋似的,幼时他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便开始带李熠,而且带得还不错。
来宝一边吃着李熠喂过来的蛋羹,一边打量着两人,开口问道:“阿爹和阿娘也有小宝宝吗?”
李熠闻言怔了一下,眼底的笑意顿时淡了几分。
十方却看了一眼李熠,而后朝来宝道:“你说,你阿爹会是个好爹爹吗?”
“会。”来宝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道:“阿爹最
会疼人了。”
十方闻言轻笑了一声,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你说的没错。”
李熠心里不知在想什么,闻言转头看了一眼十方,目光中带着一抹复杂的神色。
当晚,小来宝吃完东西之后缠着十方给他讲了个故事,很快就又睡了。
没过多久,外头传来一声门响,那声音不大,像是有人用手指在门上轻轻磕了一下。
李熠取过之前写的那份东西起身出了门,不过他并未走远,而是在门口与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十方猜想来得应是李熠的暗卫,只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事情。
后来十方才知道,他们住的客栈房间,左右都住了李熠的人。
李熠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早已将诸事都安排妥当了。
后头那几日,两人便一直跟着李熠找的那个向导在通遂城里瞎逛,他们期间还当真去看了几家铺子,只不过李熠表现得很挑剔,没一个看中的。
这几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令十方不由生出了几分错觉。仿佛他跟李熠真的脱离了原来的生活,在这个陌生而又遥远的通遂城里,开始了一段新的生活。
只可惜,这份错觉并没有持续太久。
又过了几日,十方算着日子霍言声他们差不多该到了。
没想到霍言声他们还没来呢,倒是等来了大周那边的消息。
此前李熠捉了那些要刺杀十方的人,因为问不出什么信息,他便让人将那些刺客都放了,并且让那些人去给背后操控此事的人带个话。
李熠打算见一见那个人。
十方对此事原本没抱太大的希望,没想到暗卫却带来了消息,说对方愿意来见李熠。
见面的地点约在了通遂最大的一处茶楼,雁归楼。
这雁归楼是大宴人和大周人合开的茶楼,前几日十方他们曾一起去喝过茶。
“我陪你一起去见他,可以吗?”十方朝李熠问道。
李熠沉默了片刻,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
十方又道:“你之前不是说和他见面很安全吗?带着我,应该也不会拖你的后腿吧?”
李熠半晌后点了点头,道:“好,我带你一起去见他。”
十方闻言这才稍稍放心了些,他倒是不担心李熠的安全,这里毕竟是大宴,而且李熠武艺还不错,一般人伤不了他,更何况他身边还有那么多暗卫。
十方想跟着,只是怕自己错过了重要的信息。
他直觉这次那个人带来的答案,未必是什么好消息,所以他怕李熠会瞒着他。
换句话说,十方怕李熠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会做出什么过激的决定。
到了约定的那日,两人早早便出了门。
昨夜通遂突然迎来了一场寒流,导致原本就有些寒凉的气温更冷了几分。李熠出门前特意盯着十方多穿了件衣服,又帮他披上了披风,生怕他着凉。
一路上,十方都很紧张。
但李熠看起来却很放松,甚至在街上还随手替来宝买了个糖人。
“你就别吃了,手凉。”李熠朝十方道。
十方被他这么一说,倒是稍稍放松了些,笑道:“你就不怕来宝的手冷?”
“小孩子,火气大。”李熠道。
实际上,小来宝确实比十方抗冷,因为他自幼生在通遂,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气候,不像十方长在京城,那边即便到了冬天,也不会冷得让人受不住。
三人说话间便到了雁归楼,不过李熠并没有带着十方进去,而是提步进了雁归楼对街的一家酒肆。十方起初还以为他是走错了,但很快便反应了过来。
这酒肆在雁归楼对面,李熠可能是想先观察一下雁归楼的情况,再进去。
他们一路到了酒肆的二楼,李熠环顾一周,让十方在屋里等着,自己则快步去了靠近街边一侧那露天的平台上。这平台别的季节也会有人在此饮酒,但这会儿天凉了,一般没人会过去。
不过今天有个例外,李熠推开门出去,便见那平台上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
男人听到推门声怔了一下,忙回头看向李熠,目光带着几分意外。
“这么冷得天,本想着去雁归楼请阁下喝一壶热茶,阁下非要舍近求远,来这里
受冻。”李熠走到那个男人对面坐下,神情带着几分无奈。
那男人经过短暂地惊讶之后,神情便恢复了平静。
“你很谨慎,不过我可以理解,通遂毕竟是大宴的地方,你来此地本就是在冒险,谨慎点是应该的。”李熠又道。
那人见李熠已经识破了自己的身份,便也没继续遮掩。
他打量了李熠片刻,开口道:“你抓了我的人又放回去,还在那几个人身后坠了尾巴,我不来也没法子,总不能等着你找上门吧?”
李熠淡淡一笑,道:“我也只是防患于未然,原本想着放回去六个人,只要有一个人跟住了就行,没想到最后五个人都奔着你去了,我想找不到你都难。”
那人苦笑道:“手下得力的人都折得差不多了,这次派出去的都是歪瓜裂枣,让你见笑了。”
“你也不算太失手,若非我提前在你们的王城里安排了人,只怕也未必能这么顺利。”李熠又道。
李熠这话一出,那人面色明显变了变,显然他没想过李熠手段会这么多。
而且李熠这话明显带着警告的意味,几乎等于直接告诉对方,自己已经拿捏住了对方的命门。
“愿赌服输,此番确实是我自己大意了,才让你有机可乘。”那人道。
“事情闹到现在,哪有什么输赢,否则我也不会大费周折将你请过来。”李熠道。
若说他先前那番话是在警告此人,如今这话却又是朝对方卖个好。
那人闻言面色果然缓了缓,开口道:“我敢来见你,也是猜到了你应该不是为了杀我,否则在王城里你的暗卫就可以伺机动手,不必留我到现在。所以……你想要什么?”
“合作。”李熠道。
那人闻言挑了挑眉,似乎并不意外。
李熠又道:“你做了那么多,无非就是不希望你们的皇帝将人抓回去。只要我朝你保证,你要杀的人永远不会离开大宴,你们的皇帝也永远找不到他,如此你是不是就可以放弃了?”
“还有呢?”那人警惕地问道。
“告诉我发生这一切的原因,为什么你们的皇帝,发了疯一样的要把人抓回去?”李熠问道。
那人闻言失笑道:“你这么手眼通天,我以为你们能查到呢?”
“你们皇室的秘辛,瞒得整个皇宫知道的人都没几个,我就算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把探子安排到你们皇帝的寝宫里。”李熠开口道。
此事李熠前前后后不知道派了多少探子去查过,最后都一无所获。
据说就连宫里的宫人,也都不知道皇帝的近况,只有皇帝贴身伺候的亲随,知道皇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而皇帝的亲随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背叛皇帝的可能很小。
“是啊……”那人叹了口气,道:“若非我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只怕如今也依旧被蒙在鼓里。此事他们确实瞒得很好。”
酒肆屋内,十方将来宝放在椅子上让他坐好,自己则走到了连接那处平台的门口。酒肆里原本有李熠的人乔装成客人盯着,对方见十方走到了门口,下意识就想阻止他。
但十方却看了那人一眼,朝他挑了挑眉。对方估计知道李熠对十方的态度,再加上李熠确实没吩咐过不让十方偷听,所以他犹豫了片刻,没再继续阻止。
十方立在门口,却没出去。
从他站着的地方透过门缝,恰好隐约可以听到李熠与那人的对话。
“所以,你现在可以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李熠开口问道:“你们的皇帝,为什么要千方百计的派人来抓他?”
那人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显然他听到了门内有人靠近的声音。
李熠却不置可否,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对方见状猜到了里头是李熠的人,便没继续在意。
“派人抓他回去,自然是……要让他进宫伺候皇帝。”那人开口道。
李熠闻言眼底闪过了一丝寒意,不过他按捺住了,并未发作。
“怎么伺候?”李熠开口问道。
他还
不会天真到以为大周皇帝费了这么大的工夫,当真只是色/欲熏心。所以尽管他对这字眼十分不满,却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怎么伺候,必然是用身体伺候。”那人开口道,不等李熠开口,他又开口道:“字面意义上的身体,血肉之躯,或者确切的说,是血和肉。”
李熠目光一凛,下意识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
片刻后,他强忍着讶异问道:“什么意思?”
“那位这些年一直沉迷巫术,已经入了魔了。旁人都只当他信奉巫术只是点到为止,却不知他早就被那巫术弄疯了,像一条疯狗一样。”那人说着面上露出了厌恶的神色。
这答案有些出乎李熠的意料,但他知道这会儿不是该惊讶的时候。
“为什么一定要是他?”李熠问道。
“原本可以不是他的,只要是周家人就行。”那人道:“可惜,如今周家没人了,可不就轮到了一个流落在外的周家子嗣吗?”
那人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是厌恶,像是极其反感此事一般。
片刻后他又道:“这些年,周家的子嗣一个接着一个送到宫里,到头来什么都没留下。”
“他们……都死在了宫里?”李熠问道。
“应该是吧。”那人道:“具体如何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那位所修习的巫术,除了周家子嗣之外,还需要别的人做祭品。”
“话本你看过吗?”那人又道:“越是恶毒的巫术,越需要干净的人做祭品。”
剩下的话他没说,但李熠多半也猜到了一些。
所谓干净的人,大概指得就是小孩子或者少年人了。
“周家人……一个都没剩吗?”李熠问道。
“呵,周家原本也算是子嗣众多了,可惜。”那人冷笑道:“除了陆续被送进宫的那些,剩下的都让我杀了。如今,周家的子嗣只剩了最后这一个。”
李熠倒是听说过周家的境况,从前还以为是遭了什么变故,如今才知道竟是这个缘故。此
人为了阻止大周皇帝,不惜亲自出手将剩下的周家子嗣都料理了。
“为什么一定要是周家人?”李熠问道。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或许你该找人问问周家尚在人世的周老爷子。”那人道。
李熠闻言想了想,还真动了这念头。
大周皇帝不管是在搞巫术,还是在弄什么别的邪术,既然非要找周家人,总该有个缘由才是。而且如今这架势,好像并没有别的选择,也就是说只有周家人是不同的。
哪里不同呢?
这个问题,恐怕只有周家老爷子和大周皇帝知道。
“听说那位的巫术快炼成了,眼看就到了最后关头,只差这一个人了。”那人道:“所以那位才会不惜代价的要将周默抓回去,只因他自己也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此人才会千方百计地想要杀了十方。
不为别的,他就是不愿让大周皇帝如愿……
对方有多么不计代价地想要得到十方,他就会有多么想杀了十方。
“你为什么这么恨他?”李熠问道。
“大概是疯了吧,他疯了,我也疯了。”那人说着眼底闪过一丝怨恨。
李熠见状心底不由生出了一个念头,想到了那人说的“祭品”,他暗道莫非是此人身边某个很重要的人被牵连了进去,所以才一怒之下做了这些?
否则李熠实在想不出别的原因,
“事到如今你应该也明白了吧?只要周默不死,那位是不会放弃的,他多年经营不可能轻易放弃这最后一点机会。”那人朝李熠道:“所以要想阻止他,周默必须死。”
门内的十方闻言面色不由有些苍白,他自然也知道此人这番话绝不是危言耸听。
若真如此人所言,只要活着一天,大周皇帝就会发了疯似的找他。
如今对方尚有一丝理智,若有一日对方变得更疯了,说不准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可以做个局,让他假死。”李熠开口道。
“你以为
那位会信吗?”那人失笑道:“他但凡那么容易放弃,也不会这么处心积虑的冒着开罪大宴的风险,派人去京城抓人。”
言外之意,对方除非亲眼见到十方的尸体,否则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李熠等了那么久,万万没想到迎接自己的会是这样的答案。
他沉默了许久,只觉得外头的凉风像是裹了冰碴似的,直往人血肉里扎。
片刻后,他起身打算告辞。
那人突然开口问道:“阁下可是东宫的人?”
“何出此言?”李熠问道。
“听闻东宫之主与周默很是亲厚,想来会为周默如此煞费苦心的,也只有东宫那位了。”那人看向李熠,问道:“你是东宫的门客吗?”
李熠看了他一眼,开口道:“将来你会知道的。”
他说罢便提步进了屋内。
屋内,十方正坐在桌边,陪着小来宝吃点心。
李熠见他神色如常,丝毫看不出异样,便没追问什么。
离开那酒肆的时候,李熠只吩咐了暗卫看好那个人,旁的一句也没多说。
回到客栈之后,李熠便让人将小来宝送走了。
如今已经和对方正面交锋过,他也不必再伪装什么了。
十方知道李熠心情不大好,一整日都没主动提起过此事。
当夜,两人依着这几日的惯例,依旧同塌而眠。
李熠睡得很不踏实,时不时便会惊醒。
他惊醒了之后会下意识朝旁边摸一摸,确认十方正在旁边躺着,才会放松些许。
如此反复了几次之后,天都快亮了。
十方终于在李熠再一次惊醒之后,伸手握住了李熠伸过来摸索的手。
“你是怕我半夜凉了,还是怕我半夜跑了?”十方忍不住开口问道。
李熠闻言怔了一下,片刻后才开口道:“你没睡?”
十方叹了口气道:“睡了,让你一摸又醒了。”
李熠闻言忙抽回了手,稍稍有些尴尬。
“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到法子的,你信我。”李熠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