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织造府,昆音缭绕。
大太监李实翘着二郎腿,悠哉游哉的靠在软榻上。李实是魏忠贤的干儿子,是年三十六岁,在司礼监秉笔太监中排行老三,因此也被底下的小太监们唤作“三爷爷”。与魏忠贤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的掌印太监不同,李实年少时念过好几年书,后因家道中落无以为生,这才挥刀自宫,托人进宫当了一名小太监。宫中太监多半出身穷苦,尽管自宣宗起就设立了内书堂(太监扫盲班),但能够识文断字的太监依旧是凤毛麟角。李实就是靠着一手漂亮的好字和机灵乖巧一步步混上了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职位。
“二十年恍然一梦……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
江南山好水好,小曲更好。来到苏州后,李实便爱上了听戏,尤其是苏吴一带刚刚盛行起来的昆曲,更是喜欢的不得了。此时在堂上演着的,正是大才子汤显祖的名作《还魂记》(即后来的牡丹亭)。
两个小太监恭恭敬敬的在一旁伺候着。宫里有句话,叫做:主子的乐事便是自家的乐事,主子的麻烦便是自家的麻烦。两个小太监显然牢记了前辈的至理名言,一大一小两颗脑袋也随着曲调的悠扬起伏左右摇摆。只不过两人看似沉醉,实则不敢有半点放松——能在三爷爷边上当差是天大的幸事,也是最难的。别看三爷爷一坐便是几个时辰,时不时云里雾里的哼上几句,可他老人家心里明白着,不用眼睛便能晓得外头的动静,谁要是打马虎眼开小差,保管逃不过他的耳朵。
一幕下,屋子外面隐约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两个小太监相视一眼,心想谁这么不应景在三爷爷听戏的当口来省事儿。若是织造局的事儿,按例应当在每天傍晚通报;可要不是织造局的事儿,应当有巡抚、布政司、按察司、苏州知府衙门担着……两人有些犯嘀咕了。
匆匆走来的是个胖太监,提着衣襟踮着脚在堂口探出身子,唯恐惊扰了李实看戏。
大小脑袋太监看到了大汗淋漓的胖太监,同时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退出去候着。
胖太监连连摆手,意思是事情紧急,不能耽搁。
大脑袋太监张开嘴,却没出声,像是在说,再紧要的事儿也不能扰了三爷爷看戏!
小脑袋太监飞快的瞥了李实一眼,后者仍沉浸在悠扬的乐曲之中。
无论大小脑袋太监如何驱赶,胖太监死活就是不走。
“出什么事儿了啊?”堂中响起了李实的声音。此声清扬嘹亮、不带半点烟火之气,倒像是戏子吟唱之语,婉转而上,沁人心脾。
“回三爷爷,”胖太监“扑通”跪倒,颤巍巍道,“江苏巡抚毛大人已在前头候着,说是有要事求见三爷爷!”
“那毛一鹭不在巡抚衙门呆着,跑织造局来干什么……”胖太监嘀咕了一句,正好能让李实听到。
“谩说书中能富贵,颜如玉,和黄金哪里?贫薄把人灰,且养这浩然之气。”李实缓缓睁开眼睛,道,“人家是巡抚,管着一方生杀大权。咱们这些个当奴才的要是怠慢了,岂不有亏天地之浩然正气……说什么事儿了吗?”
胖太监哆哆嗦嗦道:“像是,像是为了钦差一事。”
“蠢货!”李实低声骂了一句,吓得大小脑袋冒出一身冷汗。
“去,那我那紫檀匣子取来。”李实一抬腿,从软榻上直起身子。
小脑袋一溜烟去了,很快便取来一只精致的木匣。
李实接过木匣,从里面取出一封信,又把木匣交回小脑袋,将信收进怀里,就这么扬长而去。
胖太监领路,大小脑袋随行。
堂中戏未停,堂前人已去。
“哎呀呀,毛中丞!”
“哎呀呀,李公公!”
“坐。”李实客气着。
“您请。”毛一鹭也不缺礼数。
“看茶。”李实吩咐着,率先落座。
寒暄一番后,毛一鹭开门见山道:“钦差林大人拿了魏大中,就快到苏州城了。”
“哦……”李实不急不缓道,“来了好啊,差使办得快,办得好,林大人不错。”
毛一鹭不愿跟他绕弯弯,道:“苏州是林大人的老家,我已吩咐苏州知府,定要将迎接之事办得体体面面,以慰钦差旅途劳顿之苦。”
李实道:“这么说来,毛中丞已经把事情都办妥了,来我这织造局,又是所为何事啊?”
毛一鹭瞅了眼一旁的三个太监,低声道:“此案牵扯甚广,内阁和三法司之外,还得看宫里的意思……”
毛一鹭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却是清清楚楚——他是来打探消息的,看魏忠贤有没有额外的吩咐。
李实笑了笑,挥挥手,三个太监便依次下去了,屋子里顿时冷了下来。
毛一鹭马上意识到,若是不来织造局走一趟,很可能会误了宫里的大事。他打心底里感激寇慎。
李实掌管苏州织造局已有两年,两年间,他除了织布造丝便是听戏,很少干涉地方上的事,也不像那些矿上太监一般黑着心捞钱,与苏州城里大大小小的衙门官员处得也都不错。他跟毛一鹭打过几次交道,知道这个浙江人善于钻营、一门心思往上爬,早已是魏忠贤在地方上的死党。平心而论,他不喜欢毛一鹭这样的人,尽管是太监,可他更欣赏那些东林党人的风骨。
但事不能不做,差不能不办。太监是无根之人,唯有千里之外的紫禁城是他们的家,他们的根,要是断了那条根,他们就成了万人之下的贱鄙之徒。听曲是好,但那如云似水的调子,又有几分能化作真实呢?
李实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拿出了那封密信,摆到了毛一鹭面前,然后又闭上眼睛。
后堂的曲乐断断续续的传了过来,尽管只能听清只言片语,但对李实而言,这就够了,就像是鱼汤里的作料,放多了便会喧宾夺主。
毛一鹭很快就把信看完。那是浙江布政使上的奏折,内中极尽阿谀之词,还提到了一件“大事”,就是要给魏忠贤修生祠。
看完奏折后,毛一鹭的第一个感觉是恶心——浙江和江苏既是紧邻的两省,又同是朝廷在江南的赋税重地,名士、书院、粮食、丝绸、漕运、海运……江苏有的,浙江都有,可江苏占了南京应天府的光,事事压浙江一头,浙江的那帮官员无时无刻不在卯着劲儿要扳回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