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慎吃了一惊,再不去看陈文瑞,而是恭恭敬敬的等待上级训话。
陈文瑞倒不在意毛一鹭那几句刻薄,他打心眼里不怎么看得起毛一鹭此人。他不觉得从简从秘有什么错,他倒要看看毛一鹭有什么高论。
毛一鹭从案上抓起茶杯,一骨碌吞下一口,也不管是温是凉,继续道:“我等同是江苏的父母官,闲话就不说了,我只说两层干系。你们可知这次的钦差大臣是谁?”
寇慎道:“我听说是先年出使过朝鲜的林腾甲林大人。”
毛一鹭“嗯”了一声,道:“这位林大人,可是地地道道的苏州人!”
寇慎和陈文瑞顿时一凛——只这一条,便可做出无数文章来。
毛一鹭见两人似有所悟,又道:“也难怪你们不知道,林大人的庄园不在城内,而在东边的金鸡湖畔。林大人这几年来为朝廷奔走操劳,这次押解人犯路过苏州,既是公差,也是省亲,我们这些个做地方官的,可不能疏漏怠慢了。”
寇慎和陈文瑞都明白,毛一鹭的言下之意,不外乎送礼送银子,这些孝敬在官场算不上行贿,要是全靠太祖朱元璋定下的微薄的薪俸度日,那大明朝的九成官员都会饿死。
“敢问中丞,送去林家的银子,是算吴县的,苏州府的,还是江苏巡抚衙门的?”这一次,轮到陈文瑞打断毛一鹭了,还把“银子”二字咬得极重。
寇慎暗暗叹了口气,知道这陈文瑞又要顶牛了。
毛一鹭一听就毛了:“谁跟你说送银子了?你怎么就这么不懂规矩?寇府台,你怎么就不管教管教他!”
寇慎心里跟陈文瑞一个想法,于是道:“回中丞,眼下府县经费紧张,这孝敬……”
“行行行,孝敬由巡抚衙门出!”毛一鹭不耐烦的一挥手,道,“陈文瑞,你赶紧回去,管好治下的那些个百姓——钦差大人走得是陆路,可别给我出什么乱子!”
陈文瑞一拱手,洒然去了。
陈文瑞走后,毛一鹭把寇慎拉到身边,沉声道:“寇府台,把你能动用的人都用上,人手不够,我把巡抚衙门的人借给你,这次迎接务必隆重,不但苏州府的官员要去,还要鼓动老百姓去!”
寇慎知道毛一鹭是故意气走陈文瑞,可他还是不明白为何要大张旗鼓的迎接押解人犯的钦差队伍。如果是为了林腾甲省亲,那更应该低调行事,免得给人留一个假公济私的把柄。
毛一鹭见他还不明白,又道:“你可知魏大中是什么人?”
寇慎道:“江南名士,博学大儒。”
毛一鹭却道:“他是东林党的党魁,魏忠贤魏公公的眼中钉、肉中刺!”
寇慎猛的一凛,终于意识到这桩案子已不单是受贿这么简单,很可能还牵涉到朝中党争。毛一鹭主张把事情“办大”,难道他已经……
“君子卓尔不群——”毛一鹭突然来了这么一句,然后话锋一转,道,“那都是放屁!党争党争,哪朝哪代没有党争?那些东林党人自诩君子,把别人都当成宵小,殊不知他们才是最大的党祸,我大明朝最大的毒瘤!寇府台,我知道你是个好官,可在我大明的朝廷里,你就别指望独善其身了——熊廷弼独善其身吧,看看他落得个什么下场?当官当官,官是当出来的,就看你怎么当,怎么做。”
寇慎默默听着,尽管不赞同毛一鹭对东林党的评价,但也深知为官之难,为官之无奈。
毛一鹭沉声道:“有些事上头不好明说,但不等于我们可以不做;体察上意,乃是为官的本分。江南是朝廷的赋税重地,也是东林党人的老巢,魏大中他们哪一个不是家财万贯、良田万顷?他们刮得越多,朝廷就分得越少,眼下朝廷每年都有几百万两的亏空,圣上不得不拿自己的内帑来充边军的粮饷,你说我们这些江南地方的官员,良心怎么过得去?我跟你说句实话吧,魏公公这次派锦衣卫精锐南下,就是要在江南掀起一场大浪。浪打得是东林党人,而推波助澜的,就是你我!”
寇慎抬起头,怔怔的望着毛一鹭。毛一鹭的意思很明白了,就是要江苏一省官员都站到他那一边去,成为惩治东林党人的帮凶。平心而论,寇慎是不愿与东林党人为敌的,但身为苏州知府,他又不可能在这次风波中全身而退。毛一鹭说得对,为官一世,岂有独善其身之理?
毛一鹭道:“陈文瑞说得轻巧,从简从秘,真要那样,倒是不得罪东林党了,可魏公公回头问起来,我们江苏干了什么,是帮着拿人了还是怎么的,你让我怎么说?当官不怕做错事,就怕站错队。钦差大人既然到了苏州,那我们就得把握机会,把这盘棋做活,把这个浪推高——魏大中拿下了,离东林党倒台的日子也不远了。东林党倒了,你我才有活路啊!”
寇慎咀嚼着毛一鹭的话,感慨万千。官场几百年来积攒的陋习,他无力改变;他能做的,就是尽力做一个好官,尽力为百姓做一些事。朝中党争他也有所耳闻,但他一直努力避免被卷入其中——王安石熙宁变法本是善举,只因操之过急用人不当,加上无休止的党争,才把北宋王朝推向崩溃的边缘。
寇慎不愿就这样被毛一鹭拖下水,心念一动,道:“中丞大人,牵扯到宫里的事,是不是请织造局的李实李公公来商议一下,毕竟他是魏公公的人,对宫里知道的比你我都多。”
寇慎的话提醒了毛一鹭,织造局当得是宫里的差,要是把李实给忘了,回头宫里追究起来,便又是一条罪状。想到这儿,毛一鹭便道:“寇府台说得是,我这就去织造局见李公公。至于迎接钦差之事,还请寇府台立刻去办,务必办出咱苏州的体面来。”
寇慎一拱手,领命去了。迎接诸事几天前就已准备好,无非让属下官员早些动身而已;至于排场,寇慎打算让兵备道带军队清出南门即可——排场大了,面子是当官的,吃苦是百姓的,要是碰上较真的御史,参自己一个劳民伤财、阿谀上司的罪名,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