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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林溪逛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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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睡梦中一个骨碌爬起来,嘴角的涎痕还未干涸。门外,蝉鸣聒噪,正午发白的阳光刺得我眼睛胀痛。粗壮的梧桐树张开硕大的伞冠,静静地肃立院中。浓密的枝叶间洒下白瓷碎片似的阳光,在地上摆成了一幅抽象的图画。从南面送来的微风,越过村前大片的稻田,夹杂着稻谷灌浆时青涩的甜味和烈日中蒸腾出的植物汁液气息。

炎炎昼午,草木已经烤得蔫塌塌的。就是整个村子,也都沉浸在炎热的慵懒之中。向田野里望去,稻田上涌起一片浅黄,稻穗如亿万枝箭矢,齐刷刷地竖立,平整如切,空旷辽远。偌大的田岗上,看不到一个人影。我家的大黄狗正耷拉着头伏在地上,静静地看着阳光从屋檐上投下的阴影在地上缓缓移动。正午的村庄显得空荡荡的,似乎是一座在战争中放弃了的空城。

我为这样的昼午所迷醉。尽管我额头上稚嫩的毫毛还未脱去,但我对村庄的角角落落已有几分熟悉了。林溪村在不同季节、不同天气下的面孔都吸引着我好奇的眼神。眼下这昼午,她特有的静、她的空旷,以及空旷中透出的神秘,对于年少的我,都是极大的诱惑,令我蠢蠢欲动。

大人们还在午休。我顺着心里升腾起的莫名诱惑,忽然有了奔跑的冲动。仿佛有一种无可名状的声音在村庄里、田岗上大声地召唤着我。我循着这无名的声音,悄悄地溜出了院子。

在知了巨大聒噪的掩盖下,村庄四下里显得十分安静,看不到任何人与兽、禽与虫的影子,只有树、草、房屋、天上的太阳与头上的白云在村子里对视着。这是一天中十分难得的宁静片刻,与热浪之下那些树丛中潜伏着清爽的阴凉一样令人神往。我抬起头,一束阳光透过梧桐枝叶的空隙打在我的脸上。但我无暇顾及,我的心中一直在追寻着那若有若无的神秘的宁静。

院子外,像海洋一样广大的阳光挥霍地照耀着,地上的黄泥土路晒得滚烫滚烫。我赤着脚丫行走,稍微的停顿,泥土的滚烫便会让人难以忍受。穿过一片不大的竹林,我沿着一条几近被野草淹没的土路直向南行。从翠绿的竹杆间挤身而过时,一阵凉意从脚底下升起,直达我的心里——至今,我还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在热烈烧烤的世界,任何一丝凉意都会令人终生难忘。当我走出竹林,完全站在烈日下时,我的全身突然变得热辣辣的,似乎有千万只蚂蚁在我的皮肤上撕咬。我不禁全身一阵颤抖。接着就是灼热,遍布全身,一大堆火焰悬在我瘦小的头顶上,并一直跟着我行走,跟着我奔跑。我一路汗如雨下。额头上的汗珠滚落下来,我从嘴角尝到了一股浓烈的咸腥味。

出了村口,过了拱桥,我循着机耕道往前走去。我完全暴露在田岗上了。平坦的稻田,除了池塘边的几棵树干虬曲的老乌桕树,空荡荡的田岗里就我一个人。左边是稻子,右边也是稻子,机耕道的尽头还是稻子,就是整个村庄,也是在稻子的包围之中。林溪就常常这样悬浮在稻花的香甜之中。此刻,稻田是低矮的,匍匐的,而我是高大的,挺立的。我忽然感觉到自己原来如此高大伟岸,成了这大片田野里的王,俯视着这万千棵芸芸众生的稻子,就如一名将军检阅着自己的千军万马。偶尔一阵风来,千万枝稻穗一致向某个方向轻轻倾斜,但风一止住,它就立即恢复了原状,直直地站立着。整个稻田在风中此起彼落,宛如一片汪洋大海在风中轻轻地荡漾,耳边是稻穗与它的利剑一样的长叶儿相互摩挲时发出的“刷刷——刷刷——”的低唱,宏大而又幽长。

滚烫的土路,灼烧着我的脚底,令我无法停留。额头上涔涔的汗水挡不住我的奔跑。从机耕道到水渠路,再到弯曲的田塍,越深入稻田深处,路就愈加细小。这些纵横交错的道路,织就了一张四通八达的网。只要愿意,我可以顺着它们到达田岗的任何一个地方。我似乎漫无目的,却又有所寻找。我不停地奔跑,跑过捞鱼塘,跑过凉井里,跑过鸭婆田里,然后向左拐,跑过十亩丘……这些地方都是我所熟悉的,每一个名称范围之内,都有一小块是属于我家的田地。我曾经无数次地守候在田埂上,在夕阳中看着母亲在田地里低头弯腰劳作。我不知道母亲站在田里具体是怎样劳作的,她对这些禾苗施展了怎样的魔法,但我知道,正是母亲的劳作,让这些青青的禾苗,转眼就成了一片金黄的稻子。母亲是不是把它们当作家里的鸡鸭狗猫一样喂给它们食物了呢?

看着这些立在地里的稻子,我生出一种抚摸它、抱搂它的冲动。它是母亲的宠物,自然也就是我的宠物。我伸出手,一边沿着田塍奔跑,一边拍打着稻子。稻叶与稻穗快速地碰撞着我的手掌,在我的手掌上划出了一道道印痕。那时,我还不知道细长的稻叶边沿有着细密的锯齿,足以轻易切开我尚未经风霜打磨的皮肤。在这碰撞的疼痛之中,我内心获得了与稻子亲近的无以伦比的畅快,并立刻浮在了脸上。

在棕树下,我终于停下了脚步。我有些累了。棕树下,是个名符其实的地名儿,这儿确实尚有两棵细细高高的棕树,不像村庄西头那个叫柿树下的地方,压根就没见过一棵树,更不用说柿树了。棕树旁边是一棵刚长成的苦楝树,碗口那么粗。树下一纵一横两条水渠交汇,淙淙的渠水从远处的新水堤、老水堤两座水库一路缓缓漫流过来。

疲惫袭上来了,我仰面躺在田塍上。在树底的浓荫下,一种沁心的阴凉重新回到了我心中,让我对这棵苦楝树顿时生出几分感激。现在,手掌上稻子的割痕,已渗出了血迹,和着汗水,微微有些疼痛。但我并不恐慌,于我而言,这样的磕磕碰碰,在村里行走是经常发生的,磕破脚指头啊、被树枝划伤啊什么的。但我自有处理办法。我随手扯起身边的一棵“辣椒草药”,一把捋下它的叶片儿,在手掌里挫成一团,放入口中嚼咬。一股熟悉的苦涩草叶味差点呛出了我的眼泪。我忍住呕吐,赶紧嚼咬,待草叶儿成了碎沫再吐出来,敷在手掌的割痕处。随着最后的一阵疼痛,血红的伤口被染上了青草的绿色,伤口开始结痂。我知道,即使再严重的伤口,“辣椒草药”也一样可以止住流血,我不止一次地看过大人用它敷住被树枝划开的伤口、敷住被石头拌伤的脚趾头、敷住砍柴时误砍、割稻子误伤的手指。一株村前屋后、田间地头生长的普通植物,竟蕴含这么强大的神奇力量。

我口渴难耐,刚才咀嚼草药留下的苦涩又加重了我的渴望。现在,我面前可以解渴的办法有两种:一是到菜地里摘一个瓜吃,一是在渠里掬一捧水喝。眼下正是“称砣瓜”成熟的季节,不远的地方就是我一个伯伯家的菜地。那里一定满地都滚落着这种锥形的小瓜,它饱满圆润的形象令人垂涎,我甚至从空气中分辨出了从地里飘来的瓜香。但我还是选择了喝水,倒不是担心摘瓜吃算“偷”,而是吃瓜不够解渴。我满口的草药味更需要的是水。我跳入渠中,对着水流来的方向,两手并成一把小勺,掬起清水送入嘴中。一股泥土腥味搅和着甘甜一并下肚——它与井水的唯一区别就是多了一分浓重但并不呛人的泥土味。

我已经从村庄的南面踅到了村庄的西面。在樟树下,我停下来看看我家的菜地。这块只有三分大的菜地,辣椒、茄子、豆角,称砣瓜、西瓜,郁郁葱葱,占据了菜地的大部分;韭菜、葱、蒜被挤到一边,但勃勃生机却一点也不比前者逊色。在半垄西瓜地前面,我停留了片刻。满地攀爬的藤蔓伸展开来,一个新结的西瓜,毛茸茸的,遮盖在两片龙爪形的瓜叶下。龙爪似乎时时都在呵护着这棵幼稚却拥有未来的种子。这让我想起与哥哥打赌的事。那天,爸爸招待从镇上来的两名客人,让我和哥哥去地里摘个西瓜回家吃。我和哥哥扛着篮子回家,经过一条小沟渠时,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西瓜在水里会不会浮起来呢?哥哥认为会。可我觉得,如此溜圆的东西,怎么浮得起来呢?我们并没有赌什么,只是为了验证自己认为无比重要的答案。哥哥将篮子里的西瓜往渠里一扣,西瓜顿时跃入水中,溅起一股不小的水花,但同时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断裂的响声——西瓜碰着了渠底的石头,碎裂开了,猩红的瓜瓤在清澈的水中格外新鲜可人。我不记得最后是哥哥还是我赢了,也不记得这个西瓜是否最终送到了那两位客人手中。但这都已经无所谓了,重要的是我和哥哥曾经做过的试验,那是我们对这个世界最早的探索,对这个神秘世界最初的一次的逾越界线的窥探。

穿过樟树下的菜地向西行,我蹒跚着行走在狭窄的田塍上。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深绿的棉花地。在我看来,它们不像庄稼,倒像是森林。每一棵棉都是一棵树,而一丘棉田就像是一整座森林。茂密的枝叶,占据了棉田所有的空隙,我的视线难以穿过这些枝叶看清它们底下阴凉潮润的泥土。我不知道鸟儿是否能钻进它的深处,或许它们也只能从它的表面掠过?站在这大片的棉地面前,我忽然有些恐怖。我觉得在这些枝叶交错的棉树底下,在这些看不见的森林深处,一定潜伏着某种神秘之物,凶猛的怪兽、妖邪的精怪,或是某个故事中的山神,随时可能从中蹿出,大喝一声,狰狞地挡在我的面前,就像村里无数的传说中的鬼怪一样。

当然,我也看到了棉的花朵。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花朵总是处于人们注视的焦点。它们缀在棉树浓密的枝叶之下,浅黄、粉红,米白,轻薄的花瓣,开得有些腼腆,有些妖媚,有些虚幻,有些鬼气。我觉得它更像是纸花,那种只在花圈上开放着的纸花,那种与细公婆婆的死亡同时出现的花朵。我害怕这样的花朵,自小如此——一次,母亲在棉地里锄杂草,我坐在田塍上玩耍。我摘了狗尾巴草,倒提着长长的茎干,抖动着它,让狗尾巴在地上滚动,伪装成毛毛虫诱捕小青娃。我沉浸于这样的游戏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当我重新抬起头时,才发现自己被小青蛙一步步引诱到了棉田的深处。四周都是青青的棉树,寂静中听不到母亲劳作的声音,满眼都是死亡般苍白的、粉红的纸花。我觉得自己好象处在花圈包围的坟墓之中。恐惧让我惊叫了起来。母亲不知从哪里赶过来,紧紧地搂着我抚摸,用母爱擦拭着我满眼的泪花——于我而言,棉的花朵具备所有花朵的性质:它是一种诱惑,一种陷阱,它娇艳的外表只是为了迷惑人,解除人的警惕,然后将人在看似美好的过程中带入恐惧或深渊。

我应该是奔跑着经过这片棉地的。记忆叠加恐惧,让我的后脑勺竦起了棘皮,一阵强烈的冰冷从心底下侵袭过来,耳边呼呼的风声又再次加重了我的紧张,让我短时间内忘记了脚底下的灼烫。穿过棉田,我一口气从门口土里,跑过了桐树下,跑过龙背上,跑过了三晋棱里——高过人头的棉树,挡住了我的视线,但却没有让我迷路。像村庄里的每一个少年一样,我的心里早已经装进了林溪村的整个地图。庄稼、道路、沟渠、树木、池塘,以及空中飞来飞去的鸟,地上来来往往的家禽家畜,都是这地图上的一部分,放到了我的心中,构成了我的一个完整的迷宫似的世界。在林溪村的迷宫里,我从来不曾迷路。

翻越一片红薯地,我往北面奔去。薯地里惊起一只红腹野雉,从我眼前低低地翻飞而过,“唧唧”的叫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了前面的花生地里。野雉的出现,将我引向了塬里山的那片花生地。远远看上去,这里仅是一片花生地而已,数百亩连成一片,随着红土包缓缓地起伏,有如几个凝固的绿色波浪,波峰与波谷似乎还在不停的起伏变化之中。但仅仅把它当作一片花生地就错了,它其实也是许许多多野生动物的乐园。在它成片的庄稼地里,常常潜伏着麂子、黄鼠狼、野兔、野鸡,甚至还有果子狸、穿山甲。看似四周一片静寂的地里,当你经过时,突然“轰”的一声,惊起一只不知名的鸟,抖动着长而漂亮的尾巴,忽高忽低,远远地飞去。或者响起一阵悉悉响的声音,从中蹿出一只麻灰的野兔,绕过花生地中间的几棵油茶向远去遁去。这时,要是华春家的那头白狗在,一定会闪电一样追去,扭动它豹子似的矫健身姿消失在树林深处,不时传来一两声犬吠。不久就见它嘴里叼着一团麻乎乎的东西大摇大摆地回来了,宛如一个凯旋而归的战士。我有好几次者亲眼见它捕捉了野兔回到华春家,回家时野兔竟然还尸首完整,等主人给野兔开膛破肚之后才捡拾主人扔给它的一些碎肉。夏未花生成熟时,全村的人都在地里劳作,拔花生、摘花生,满山上人声喧闹。这时,偶尔窜出一只兔子或黄鼠狼,在人群中惊慌地逃命,大人小孩都会放下手中的活去追赶一阵,整个原野上一片鼎沸,响此起彼伏的喊声:“拦住!拦住它!”虽然最后不免空手而归,野物已钻进了油茶林中,但兴奋之情与喜悦之色却在人群中久久不会散去,给枯燥的劳作平添了几份乐趣。但眼下,这里还沉浸于静寂之中,随着季节的变化,花生浅绿的叶子正在渐渐转成深绿,根部还缀着几朵亮黄细小的花儿。当花儿谢时,花蒂会越抽越长,最后像针一样插进底下的泥土,果实臌胀起来,地底下就有了收获的景象。

我从塬里山的东头进入,穿过花生地和油茶林,出来时已到了山林的西头。太阳已经偏西,挂到何当村的大樟树上了,热力在慢慢地退却。我脚底下拖着自己长长的影子。前面又是一片稻田。从一小块一小块的稻田中,我辨认出我们家紧邻着塬里山的那一块。我曾经跟随父亲来这儿劳作过。那是一个清晨,太阳还没出来,田埂上的杂草的露水,濡湿了我的漆盖以下的裤子。我坐在山与田的边界上,看着父亲调教一头刚刚套上犁绳的小黄牛。小黄牛似乎不太听话,很费了父亲不少功夫,半天都没有犁出多少地。我还不懂父亲的用意,只是静静地看,耐心地等,看着小黄牛怎样不情愿沿着父亲设计的路线在地里来回地拖着犁走。累了,我就捉草丛中的蚱蜢,捕小青蛙,用长长的草叶儿编草辫子。后来,我发现了山边缘的一截树桩。它平整的切口上正渗着油脂,是一棵刚刚锯去了松树的树桩。那时,我刚好从语文课本里学到了“守株待兔”的成语故事。我忽然觉得古代那个故事在眼前复活起来了:山林、田地、树桩、耕田的人,一切都回到了当时的场景。父亲或者我,正是那个守株待兔的人。所以每一次我走过这儿,都会想起这个成语故事;而每一次读起这个成语,都是想起这一片田地;每一次到这片田地里,都会真的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看看那树桩旁边是否真的有一只带着体温的刚刚撞死的兔子——这片田地就这样进入我的精神地图。

我明知兔子不可能再次出现,但我还是止不住往那儿看了一眼——依然什么也没有!

再前面就是何当村了,那棵巨大的樟树遮天蔽日,突兀地伫立在田野之中。我不能往前了,于我而言,那是一片陌生的区域,我的头颅中没有越过大樟树之外的地图。那是别人的村庄,而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属地某一个村庄的。那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只要不逾越村界,无论哪个角落我都能自由地行走,因为村庄本来就是我的,我是村庄的主人,村庄是我们的,我们村里每一个人的。但只要越过自己的疆域,则随时可能面临迷路与危险。

我发现自己走得太远了,我得回家。趁着太阳还没有完全收回它的热力,我赶紧折身返回。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村庄就在前面。上面是白云与蔚蓝的天空,在蓝天下天际线上起伏的树影轮廓中、在一片稻田包围之中的林溪,是那么恬静与安逸,是那么幸福与富足,那里有我的家,有我的父亲母亲和兄弟姐妹。

村口,大黄狗亲热地甩着尾巴迎上来,一个劲地往我身上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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