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世间从此无故园
三年前,我所居住的这座城市发生一起化工厂气体泄漏事故,刺鼻的有毒气体弥漫了大半个城区。有能力离开的居民,都想尽办法第一时间远走他乡,引发了一场不小的全城大逃亡。傍晚,同在城里居住的哥哥开车接了妹妹,又来接我一家人,连同孩子们,一辆普通小轿车里重重叠叠地塞进了九个人。当我们启动汽车下意识地往老家开时,才忽然想起,自己的老家林溪村,此时正处在这场事故更中心的位置。星夜,平日繁华的街道上寥寥数人,居民区人去楼空,我们却握着方向盘在街道上惘然不知所往,有家不能回。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故乡对于我的意义:故乡,是一个随时可以回去的地方,那里可以躲避灾难,可以抚慰心灵。
有好几年了,林溪的稻田、沟渠、山岗、森林正一寸寸地变成国有土地,一座又一座现代化的工厂在周围建造起来。林溪,已被工业文明的庞然大物团团围困。看得见的变迁,是绿色的旷野,变成灰色的马路和漂亮的高楼;看不见的变迁,是林溪人的焦虑、惶惑和迷失。变迁带来的不仅仅是田园牧歌的消逝,更是生活方式的更新、道德观念的调适与矛盾、责任感的缺失与重建、生存环境的恶化……林溪已不再是想象中的故园了。在现代化的进程中,他已经失去了田园的美妙和野地的生机,她外在的面貌与其所承载的情感已经开始失衡,我对故园之情的寄托,越来越找不到有形的物质载体。
现化代是必须的。中华民族数代人的梦想,任何时候都无可置疑,而且随着全球化的加剧越来越紧迫。每一个村庄,都在期盼现代化来到自家的门口。但现代化真正到来的时候,我们却发现,它有时是那么粗暴,有时是那么偏激,它新旧杂糅,有时令人陌生,有时又使有迷惘……也许是我们还没来得及准备好,也许是现代化来得太快,也许是我们所构建的现代化本身就并不完美。最让人不安的是,我在林溪所看到的现代化,并非出于林溪人的自我生成和内在迸发,它更像是一阵从城市吹过来的秋风,吹黄了林溪这棵千年老树的绿叶。
这几年,我差不多每两周回一次林溪,亲眼见证了林溪的点滴变迁。村前有一块母亲经营了多年的菜地,四周是她年复一年修修补补、亲手钉下的木桩所围成的篱笆,园中是随着季节变换的各种碧绿蔬菜。年迈的母亲,不少光阴都在侍弄菜园子上打发。母亲常常打电话要我回老家,其中一个重要的由头,就是菜园中有新的蔬菜收获了。三年前,这个园子连同它的篱笆被推土机悉数铲除,工厂一道数米高的围墙横亘在林溪的家门口。从篱笆到围墙,我看到了林溪命运的一个隐喻,也看到了当下中国大地上无数村落的命运象征。
生活在林溪的祖父母、父母和村民们,成了我观察林溪的窗口。从他们的喜怒哀乐中,我听到了现代化的秋风吹过林溪这棵老树时发出的各种声响。而我所能最终行之于笔的,则少之又少。我只是将照进我内心的部分现实记录下来,所思所感,也不过一已之得。然而在这过程中,我又不免掺入了历史,又一次看到当年的自己,毕竟,我在林溪生活了二十四年。对林溪的每一个词语、每一道表情,都难免有着自己的气味与体温。而历史与现实的映照则让我问自己:这样的林溪,难道就是自己当年理想中的归宿吗?
数年前,我突然疯狂地跟着祖父学习了一段时间五星命理。排四柱、测八字、推用神、算命运……有板在眼,有模有样。而其实,并不是我对这些天干地支阴阳八卦有多大兴趣,我只是不想让年过九旬的祖父眼看着自己积累了一辈子的文化财产无人继承,不忍心让时代的变迁给世纪老人带来太多的人生幻灭。事实证明我错了。就算我能传承他的一生所学,我也无法阻止祖父一生深爱的林溪村走到她最后的时光。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夹杂其中的个人,常常都难以逃脱被吞没的命运。
我的写作几乎与林溪的征地拆迁进行着一场时间的赛跑。去年底,就在我艰难地写作的同时,听到林溪传来消息,村庄所有房屋底下的土地已经被开发区征去了。这是林溪最后的土地!这是我们最后的家园!春节回到林溪,我发现村前屋后每一棵树都被砍过了一刀,有的折腰断头,有的露出枝干雪白的肌体。问其故,回答说,这是上面给每一棵准备赔偿青苗费的树所做的标志,以后村里不许再栽树了,开春后就拆房子。邻居告诉我,前段时间网上盛传农村征地价格要涨十倍,上面风闻而动,就赶紧把地给征了。
世间从此无故园。
留下的,或许只有心里渐渐淡去的记忆和眼前这柔弱无力的文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