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之三人那神来一笔的“报官”实在是出乎楚路的意料之外。
从发现在茶馆中关于盗匪的流言被压得一干二净后, 楚路就知道自己的计划大抵不能和预计中的相同了。
不就现在而言,情况倒也说不上坏。毕竟有秦壁亲自坐镇、又有北府军精锐镇守,别说只是被敬宁王遣来寻宝的一小股队伍, 就是真的和敬宁王造反的主力军正面对上,也还不定谁输谁赢。甚至, 这下子连他先前设计的地形之便都不必用上了, 风险性一下子降了好几个等级。
……不,这主要是对大多数人而言。
单对楚路来讲, 这情况却恰恰相反。
打从邝嵂开始排查来往的陌生面孔时, 楚路就知道秦壁必然是察觉了那流言的猫腻。
而他顶着这么一张脸,不管到底是否与流言有关, 和秦壁碰上了就是一桩麻烦。
虽然减少出去的次数和变装易容都是法子,前者多有不便, 后者又不太保险。楚路直接选择了第三种,他答应了苏李二人的邀请, 和他们一同去了书院。当然不是为了入学,不是普通友人的邀请参观。
…………
……
大抵是建它的人并不怎么走心, 邝嵂城附近的这书院连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 简简单单的“书院”二字牌匾挂在上面。因为这书院坐落在邝嵂城外这个被成为“郴山”的小山丘上, 便被外界称呼为“郴山书院”。
苏李二人在前引路, 穿过错落的竹林,进到一厅堂之中。
入目便是一张被裱装的起的大字,上书“静心明志”。
毕竟是书院, 以字画当做装饰十分常见, 并无任何异常,就是这字……
……有那么一点点眼熟。
即便此,楚路的视线也没有在那张字上停留多久, 只是落了一下便分开,不这极细微的停顿,却还是让苏李二人注意到了。
楚路确信自己的举动在常人看来并无什么特别的,这一次同行的另外两人却显示出了和平常完全不相符的敏锐。
苏清之:“言弟也觉得这字极好吧?”
楚路:“……”
这时候若是极力否认,反而显得有些奇怪了。
他顿了一下,便按照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的反应,顺着对方的话答应了一声,语气中充满着寒暄客套的意味。
可这次苏清之却又恢复了往常的粗经,好像全然没有觉出那话里的客气,继续道:“这字有笔走龙蛇之势、又不乏婉转贯通之柔……”
“由字观人,可见写字之人毕竟是位外柔内刚、坚守本心的贵重君子……其字可为帖、其人也必具效仿之德……”
楚路:“……”
小朋友,你这发言有点危险啊。
虽然扮演者是他,是按最开始的人设脚本来讲“霍路”那样的弄权佞臣,要是再来上一个……别的也不必说,这个世界直接玩完得了。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邝嵂城内。
秦壁也被胆战心惊的刘知府恭恭敬敬地奉到府上,唯恐因先前的不敬招致什么祸患。
刘知府现在只恨不得掐死前几日的自己,竟然把奉密旨而暗中行动的北府军当做盗匪缉捕。
刘知府这么恐惧秦壁确实是有原因的,一个是秦壁这杀的赫赫威名不只针对胡虏而言,那一身血气煞气、让人见后便打从心底里发颤;再一个就是,刘知府可看见了,对方挂于腰间的那柄、不管与黑衣还是甲胄都格格不入的华丽宝剑,那是……尚方宝剑吧?能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
刘知府想着先前自己喝骂的那句“贼子”,再摸摸自己的脖子,都觉得凉飕飕得渗人。
秦壁当然察觉到刘知府那点想法,是说实话,他却并不在意。
那日包围而来的官兵既然已经被斥候提前察觉,秦壁又有心躲开,当日自然没有暴露行踪。
只是刘知府这反常的举动到底让秦壁察觉了不对,无缘无故的、邝嵂缘何遣人到周遭探查,再联系前几日在城中打探到的、那似是而非本没往心里去的盗匪流言,秦壁总有些不好的预感,于是就在当地附近多驻留了几日,果真发现了些有意思的痕迹。
这也是为什么他一时不急于赶去阳野,而是暂时留在了邝嵂。
邝沩之谷么?
秦壁此行到底不便公开行踪以免打草惊蛇,虽与刘知府表露了身份,却并未往府衙而去,而是以远方表亲的身份暂居刘知府,并毫不客气地占据了其书房主位。
书房内,秦壁看着手中调查的结果,以指节在桌上轻扣了两下,又若有思的看向侧边侍立的刘知府。
中年人被看的满头虚汗,下意识地绷直了身体。他本想要询问“将军有什么吩咐”,却见对方只是蹙眉深思的模样,一时又不敢出声打断,甚至连额上的汗都不敢抹一下,僵硬地直立在原地。
秦壁确实在思索,既然对方将地方设在邝沩之谷,那即便是邝嵂这些疏于操|练、在他看来几乎不堪一击的兵卒也能应付得来。就这么看来,那人似乎没有恶意,甚至于像是在主动帮忙。
那……到底是谁?目的又为何?
秦壁思索间不自觉地拧紧了眉头,而直面这尊煞的刘知府已经快承受不住这压力、腿肚子抽搐着打起了摆子,他颤巍巍的往旁边一靠,却不小心碰倒了一旁博物架上的瓷瓶。
哗啦一声脆响,碎瓷片散了满地,刘知府也跟着一抖,差点直接给秦壁跪下。
他头也不敢抬,哆哆嗦嗦的开口:“下、下官去、去……教人来清理。”
秦壁方才思索得出神,都差点都忘了屋里还有个大活人。这会儿听见这动静才回来,微一颔首。
得了应允的刘知府简直是逃命似地窜了出去,甚至于早就找好了理由,决定一会儿便推说有儿不归,并打定主意,在这尊煞离开之前,他绝不主动踏进书房一步。
……
秦壁却没在意对方的行踪,他想了想抬手展开一旁的舆图,指腹在上点了几处,已经在心底预演了数十种情况。
……不管是哪一种,胜算都在己方。
太顺利了。
顺利到过分……反而让人有种不踏实感,这甚至还有些引起他下意识惶恐的熟悉,让他潜意识地避免继续深究下去。
正想得出神之际,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有将士捧着一只封漆的竹筒而入。
秦壁将视线从舆图移开,接来这封密信将之展开,看完其上的内容后,色却倏地一动,原本紧皱的眉头也随之舒展开来。
严介么。
原来是他、怪不得……
郴山书院。
让楚路多少松口气的是,关于那幅字的讨论没有持续太久,在李伯谨旁边轻咳的提醒声中,苏清之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不妥,意犹未尽地停下来,转而像楚路介绍书院的大致布局。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介绍的,这里面的布置简单的很。当年“霍丞相”建这书院的时候、手里确实没有什么银钱,彼时禹州雪灾,禹州知州为了自己的前途瞒而不报,等楚路的情报网查到的时候,情况已经相当严重,可偏巧那时那位圣上深宠一位吴贵人,也就是那位知州的亲姐,甚至到了言听计从几度欲立皇后的地步,爱屋及乌、那会儿那位吴知州谁碰一下都要狠狠被刮掉一层皮,要不然也不会纵得他此胆子。
弹劾的可以慢慢来,是人命关天、却拖延不得。楚路那次几乎把家底儿都掏出来了,还是不足。正巧揽了这兴办书院的差事,霍丞相打着这个名号,去京城里的几家转了一圈,狠狠的敲了一笔之后,这才银子凑了七七.八八。
当然,那位吴知州后也被清算得明明白白,那些年捞的东西有多无少的吐了出来。
要知道那位圣上可是位痴情种子,就是痴情的对象有点多、换得有点快。还没翻年儿去,那位吴贵人就因为冲撞了陛下的“真爱”,寒浮宫的一位婢女册封的美人,被打入冷宫。
这种那些年年年有发生,已经到了不稀奇的地步了,若说有什么特别的,也就是因为霍丞相明明打着“修书院”这个名号狠捞了一笔,修出来的书院却是这模样,让朝中之人对霍相“心狠手黑”的程度有了新的认知。
这次之后,凡遇到了霍相揽事儿,朝中人人自危、个个都摸着自己的钱袋胆战心惊,生怕第二日便听见丞相登门拜访,甚至有人直接称病连夜离京静养。管窥之下,“霍扒皮”的名声可见一斑。
楚路当时实在是事出紧急,不得不出此下策,倒也未曾想这一波操作还直接稳了人设。
毕竟要真说起来,他这个锅背得实在冤枉,在各地兴修书院的那笔银钱,他可是正正经经按照官拨的银子下去修的,毕竟这也是有关国运未来的大事,他那会儿都快忙到分|身乏术、却还硬是抽出心去盯了,最后却落了这么个评价。
就……
还挺“意外之喜”的。
总之,这会儿对着这结构简单、堪堪称上一句遮风避雨的书院,就连楚路也实在夸不出什么别的花儿来。
书院这些年也显然被重新修缮过不止一回,不知修缮的人是怎么想的,明明外面都扩建了好几层,最初的那几间破舍瓦房却好端端的保留着。对比之下,越发显得中心处萧索破败,让楚路都隐约生出点儿愧疚来。或许那些人说的没错,当年他可能真的该多贴补点儿银子在这上头。
以……
那修缮之人仍旧留着这些旧屋瓦舍,是想提醒自己不忘旧仇么?
啧。
这么记仇的吗?
心思转过一回,楚路面上不显,好歹也记得自己现在是“做客”的状态,对方既然没有表露什么特别的态度,他也不好发表什么看法。
楚路这会儿也只能含笑道一句,“古朴自然,颇有幽微灵秀之景致。”
他本是照顾年轻人的心情,毕竟这是他们自己在的书院,恐怕再何不满,也轮不到外人说道。
孰料……
正滔滔介绍的苏清之一顿,转头看他,那眼神……总有种让楚路转身就走的冲动。
到底没能走成,被苏清之一拍住肩膀。
只见年轻人一脸深以为然的赞成,连连点了三次头以示同意,甚至连士人之间惯常的谦虚客套都顾不得,直言道:“言弟好眼光。”
楚路:“……”
他忍不住看向那明显饱经风霜、不知道经过多少次修补的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