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林珑那里出了点意外, 但那支舞最后还是跳完了。
如绮袖登台这么些年,遇到的状况不知凡几,不过是琴音中断的小事, 她迅速就反应过来补救。而林珑在琴曲一道亦是造诣非凡,片刻停滞之后, 硬是借着剩下的琴弦奏完了曲目。
效出乎预料的好, 甚至于那即兴补救的旋舞也像是不可再现的灵光一闪,即便是如绮袖都觉得就算她再来一遍, 也不会比这个更好了。
但如绮袖还是觉得奇怪。
林珑是个十足细致的人, 于她在意的上更是愿意花费百倍的心思。
那把大人亲赠的“独幽”更是她的心头好。平日不怎么见她弹,却日日擦拭保养, 怎也不至于出现这种问题,而且之后的停顿时间未免过于长了……
如绮袖柔软的腰肢向后塌去, 这最后落幕的姿态她早已演练了千百万遍、成了刻入身体中的本能,她从沉浸于舞中的绪抽出些许心神, 思索着这点异常。
而与此同时,仰面向上的姿势, 也让她看清了楼雅阁内, 正含笑看来的少年人。
没有那层帘帐的遮挡, 她看得比林珑更清晰、也更明了。
像……
不、是……是大人?!
恍惚间, 梦回故地。
如绮袖不似林珑。
林珑纵使在再艰难的境地,都有旧日记忆支撑,如绮袖笑她那傲气可笑又无缘由时, 未尝不是羡慕的。
如绮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黑暗的。
她源于恩客的一个意外, 没有任何人期待。母亲憎恶、却又因身体之故不得不将她生下来,父亲更不知是何许人也。
如绮袖却觉得她足够幸运,幸而她生为女孩, 不必在一出生就被溺死,又幸而她打小出落得就好看,让老|鸨愿意在憎恶她的母亲面前保下她一条命来。
他的母亲痛恨极了这个让她从花魁娘子变成低等女支女的骨肉,如绮袖是被楼里的“妈妈”教养长大的。
……她熟知青楼里的一切手段,且并不引以为耻。
人生在世各有活法,她只是靠讨好男人而活,又有什么可低人一等的?
如绮袖并不怎么出去,但也知这外面的世道连吃饱都是奢望,以她不懂、不明白那些女孩有什么好逃跑的、又为什么要逃?
楼里不好吗?吃饱穿暖,甚至若是遇上了大方的恩客,绫罗绸缎、山珍海味……想要什么,应有尽有。
但若不幸、遇上恶客……
有楼里延医问药,总比衣不蔽体在外面饿死、连尸骨都被野狗甚至同类啃食来得好。
…………
……
挂牌那日,她其实早就被交代了要将手中的绸缎扔给谁。
——户部尚书家的小公子,他爹可是掌管了整个大衍的钱袋子。
至于学相貌、胖瘦美丑,那又有什么紧要的呢?
“妈妈”不在意这些,如绮袖也觉得无甚谓,在她看来,那些人都没甚分别。
……
但是那一日,在一众熟悉令人不适的目光中,她却看见了那唯一一道与众不同的视线。只是单纯的欣赏赞叹,像是看见一幅画、一个漂亮的杯盏、一块好玉……任何美好的东西,并无一丝狎昵之意。
如绮袖一直知道自己是“美”的。
要不然“妈妈”也不会眼珠子似的护着她,希冀着可以在挂牌这一日将她卖出一个大价钱。
但污泥中开出的花、沾染了尘世的一切污秽。
她也可以……称作“美好”吗?
在那样单纯的欣赏视线下,她第一次生出了自惭形秽之感。
而平日里几乎看惯了的、那恨不得将自己的身上衣裳扒光的宾客视线,突然变得难以忍受起来。
等如绮袖回过神来,手中堆成花的绸缎已经抛了过去。
已经做好准备的户部尚书公子志得意满的伸出手去,却眼睁睁的看着那朵红绸扎成的花从他身侧飞过。
在满堂哄然大笑中,尚书公子一张面皮涨得通红。
他再抬头、看向台上的视线却阴森到可怖。
那目光让如绮袖忍不住踉跄后退了一步。
然后……
她看见了台侧老|鸨冷下来的脸色。
她完了。
如绮袖如此想。
她不会有好下场的。
她知道楼里是怎么教训“不听话”的姑娘的。
……
…………
然后……
接过绸缎花那人出现了。
青年越众而出、缓缓踱步向前。
满堂皆静,原本涨红了脸的尚书公子面色陡然惨白下去,在那人似乎无意的一瞥之下,直接双腿颤抖、向后跌去,若不是左右搀了一把,恐怕得要直接一屁股墩儿跌倒地上。
不过这时,却无人看他。
如绮袖自然也是的,那个青年一出现,就攥住了全场的目光。
明明是声色犬马的烟花之地,他却好似漫步清雅竹林,让一切世间的污秽都无从沾染。
看着那人一点点走近,如绮袖恍惚生出一种可笑的想法来。
——这是……来救她的神明吗?
……
只是后来的一切,皆都证明了她的想法并非虚妄。
若这世上有神明,必然是他这般模样。
只是、这一顾的垂怜,却非独只为她而来。
神明坠凡,为救世而来。
而她、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青楼里的生存并无尊严可言,可如绮袖却并不痛恨那段经历,因为那让她在那般世道中好好活下去;台下总少不了轻佻狎昵的目光,但如绮袖却并不厌恶登台……
怎会“厌恶”呢?
那是她遇见“神明”的地方。
世人戏言,看了如大家的舞,便是仙人也要眷恋凡尘。
但是如绮袖却知,不必舞蹈,他一直深爱着这世间的一切。
纵使满目疮痍、遍布荆棘,他也要用带血的手把碎片小心翼翼地拼凑起来……
那位神明就是如此的温柔又慈悲。
以,如绮袖忍不住存了些奢望。
她总想着自己若是跳下去、一直跳下去……
能不能、惹得仙人一顾?
不必眷恋、也不必流连。
只要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她便……心满意足。
……
…………
而现在……
她的梦好像成真了。
眼前的一切场景似乎都与昨日重合。
布帛撕裂、她将半只水袖充作绸缎,手指灵巧地扎成了花状。但在高高向上抛去的最后一刻,她却突然卸了力道。
如绮袖迟疑:如这只是一场幻境梦臆,那她的举动会不会打碎这个幻影?
但手中的绸花到底已经脱了开,匆忙扎起的绸缎在空中散开,绯红的水袖斜斜挂在楼阁栏杆上。
柴诸快疯了!
他已经顾不得什么礼仪修养进退举止,没有高声尖叫已经是最大的克制,故而,在有姑娘前来禀报“阁主有请”的时候,他直接越过楚路,“好好好”地满口答应下去。
实上,这会儿没把楚路按在地上,把那半截袖子抢来,已经是他最大的修养了,当然也有一小部分原因是因为抢不过。
柴诸不知道这小子到底是什么运道,接了如大家的水袖不说,这会儿还让几乎不怎么见人的林阁主亲自来请……
咦、林阁主?!
不、不?!怎么又成了“林阁主”了?!!
柴诸终于忍不住,以一种要捏碎人腕骨的力道,死死锢出楚路的手,试图让自己的眼神再诚挚一些。
——兄弟吗?是兄弟吧?!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以……这种绝不能抛下兄弟一个!!
只是,再怎么试图诚心诚意、眼底还是透出点酸来。
若是刚进门时,姑娘们对楚路的另眼相待让柴诸别扭一阵儿就算了,那么这会儿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嫉妒到变形,已经尽了他最大的努力,身上的酸味大概隔了好几里地都能闻得清清楚楚。
不过酸是酸,但该干的儿也一点儿都没落下。
柴诸厚着脸皮无视了引路小姑娘频频暗示的目光,假装林阁主请的是他们两个人。
好在小姑娘估计也没被安排什么“只带一个人过来”的要求,虽然暗示了几次,但柴诸打定主意跟着,她也没多说什么。
这让柴少当家心里稍安。
但没走几步路就反应过来,他安什么安?!就算林阁主只请一位,怎么请的就不能是他呢?!想他也是风流倜傥、熟读经史、家财万贯、仪表堂堂……
柴诸:……
越往里走,姑娘们频频侧目的视线落点越是打消他的自信,柴少当家从昂首挺胸的小公鸡到低眉耷眼的鹌鹑也不过几步路的距离。
柴诸愤愤地在心底指控这些人真没眼光,不就是相貌稍逊一筹、读的书稍微少一点、气质上有一点点差距……
但!是!
他有钱!他特别有钱啊!!
这小子吃穿喝用哪一个不是花他的?!就是今日来迟春阁的银子,还是记在他账上呢。
——没有他,这个小白脸大门都进不去!!
柴诸想着这些,却突然又忆起,这小子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愣是凭着那张嘴和脑子,生生把一个山匪寨搅得天翻地覆。
柴诸:“……”
想到这里,他不由疑惑、这小子真会沦落到缺钱花的境地吗?
想想那个在他跟前毕恭毕敬,就差叫一句“老大”的看守山匪,柴诸觉得就算没有自己,这小子也能找出一堆“冤大头”来心甘愿的把银子捧来。
柴·完全没有自觉·冤大头本头·诸:想想更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