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自有他发展的规律。
没出三日,徐光启所带领的一众谈判人员与建奴使臣谈崩。
建奴使臣想要以传播辽东实情为要挟,来获取更大利益,甚至称得上是过分。
建奴不仅要求开通互市,开通互市的地址还要求必须选在辽东地区,在明军和建奴相交线的前沿,择一城市进行贸易。
甚至还将价格压的极低,并且规定,在互市地区,一应法律法规全权由建奴说了算,也就是说,哪怕是在这个地区建奴杀了汉人,也是白杀。
这样的条件朱由校岂会答应,于是让徐光启强硬的怼了回去。
其实建奴提出这样的条件,朱由校也可以猜到他们的用意。
将互市地点选在辽东,这样的话辽东又将形成一个白银聚集地,不仅山陕地区的商人会过去进行贸易,哪怕是东南的那些富商们也会跟着参与进来。
最重要的是什么,在互市地区,一切法规由建奴制定和维护,这样做的后果只能是继续在辽东培养出一批豪门世家出来,而且是极短的时间之内。
如果真的答应了建奴的条件,朱由校去岁冒着莫大凶险亲临辽东,解决了的豪门世家,岂不是会再次卷土重来?去岁在辽东的一切岂不是白忙活?
这些新兴起的豪门世家会心向何方?肯定不会心向朝廷,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继续在其中和稀泥,两头捞钱。
建奴打的真是好算盘,一边以极低的价格和明廷做着贸易,满足着自身需求,一边还要继续和辽东新兴起的豪门们做着走私生意,不断的壮大着自己。
双管齐下,比之前的日子过得可要舒服多了,待到实力足够强大的时候,再一举拿下辽东全境。
对于建奴这样的心思,朱由校只是大概听了一下建奴使臣提出的条件,就已经可以判断出个大概。
甚至朱由校都怀疑,去岁那些辽东世家豪门那么轻易的就答应迁出辽东,其真正有恃无恐的地方就在于这里,知道明廷和建奴开通互市的话,他们还会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每一方都不是傻子,都在精明的算计着。
朱由校又怎么能让这些人如意呢,既然已经谈崩,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直接将建奴使臣拉出去斩首示众。
共计八个建奴使臣,大刀下去之后,齐刷刷八个人头滚落在了地上。
行刑当天,京城之中参与围观的百姓人山人海,密密麻麻,这样的阵势在京城之中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
对于朱由校如此决绝的态度,京城之中一些一直在密切关注着这件事的人们惊呆了,他们没有想到当今圣上竟然不顾自己在民间,在史书中的名声,直接做出了超乎他们想象的决定。
确实,如果是一般儒家教育氛围内长大的帝王,可能会顾及自己的名声而同意了建奴的条件,可是朱由校是儒家教育长大的帝王吗?
别忘了朱由校可是有着一个来自未来二十一世纪灵魂的人。
皇家御园的煤山上。
一棵老歪脖子树在一旁生长着,在树的一旁,朱由校命人建了一凉亭。
煤山之上,高耸峻拔,树木繁多,风光壮丽,为北京城内登高远眺,观览全城景致的最佳之处。平时在此饮茶歇息,观看京城全貌不失为一个好地方。
当徐光启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看到朱由校正在和军机司朗直汪文言在凉亭中品茶作谈。
看了看这高峻的煤山,又看了看一旁有些别扭的歪脖子树,徐光启有些纳闷,陛下为何会在这么高的地方建一个凉亭呢?
毕竟年纪大了,虚喘几口气后,压下心中的疑惑,徐光启上前去行礼。
“徐爱卿来了?怎么样,京城之中关于朕在辽东之事恐怕已经传遍了吧?”
“是,恐怕京城以外的地方也将知晓此事。”徐光启有些苦涩的答道。
其实当朱由校下令将建奴使臣斩首示众的时候,结果就已经注定。建奴会将此事公布于天下,使得朱由校在天下人面前颜面和威严尽失。
“徐爱卿觉得那些奸商们在这其中参与了多少呢?”朱由校继续平静地问道。
“这……臣不敢妄言。”
朱由校扫了一眼一脸为难的徐光启,并没有说什么。
即使徐光启不说,即使没有厂卫给他提供消息,朱由校也知道,这则传言之所以能够传播这么快,除了他内容足够劲爆以外,那些因为朝廷没有和建奴达成共识开通互市,而使得断了一条财路的商人们,在其中也功不可没。
“昨日孙传庭所率的一万勇卫营将士已经从京城出发,赶赴川省了。”朱由校站起身来,背着双手,望着大半个北京城,继续说道。
“现今此事再一流出,朕就彻彻底底的成为了一个只知维护朱家一家一姓权益,还被建奴差点俘虏过的昏君了。”
听到朱由校这样说,一旁的徐光启和汪文言等人,想要劝解几句,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毕竟陛下不是真正的昏君,一些毫无营养的拍马屁言论起不到任何效果。
整个凉亭之中,忽然陷入了一种难言的气氛当中。
朱由校立于山巅,能看到大半个北京城,可此刻,他却忽然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好像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融入其中。
他何曾不想有一个好名声,何曾不想在读书人眼中留下一个明君圣君的印象,为此他还曾经不止一次地当众夸过自己不是一个刻薄寡恩之君主。
可是这个世道,必须要逼着他去做一个人人唾骂的昏君,也只有这样,大明王朝才可能有救,也只有这样,他才可能活命,也只有这样,整个炎黄传承才不至于沦为衣冠尽失,人人以争当做奴才而为荣的境地。
不知是不是错觉,此时的徐光启,汪文言,以及一直在一旁侍候的王朝辅等人,看着背对着他们的陛下,忽然能从朱由校的背影里感觉出一种孤独感,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感。
“哈哈哈,大伴,笔墨伺候!”
忽然,朱由校哈哈大笑出声,命令着王朝辅。
此时的他竟然有一种意气风发的感觉,刚才格格不入的孤独感竟然一扫而空。
王朝辅被朱由校此时的状态也搞的一愣,但还是连忙答应一声,下去准备。
当笔墨纸砚一切都准备齐全之后,朱由校凝神静气,开始了挥墨。
徐光启和汪文言起初还不知道朱由校要干什么,可是到了此刻,他们已经明了,陛下这是又要写诗啊。
朱由校在辽东写的第一首诗,徐光启也拜读过,老实说,文采出乎他意料的好,那首诗一出,直接便传遍了大江南北,伴随着陛下当时在民间声望的大涨,之前嘲讽陛下是文盲的言论也一并被一扫而空。
甚至很多大文豪拜读过之后都忍不住惊叹。
可是时至今日,陛下在民间的名声急转直下,前后完全两种截然相反的环境,陛下又会做出怎样的诗呢?
此刻,徐光启忍住好奇,凝神观看起来。
汪文言虽然在辽东之时亲眼见过朱由校作诗,但是此刻任旧禁不住好奇,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独立山巅,冬雪北去,斜树独秀。”
“看万家灯火,林屋尽染;漫山碧透,百楼争厚。”
“鹰击长空,戎马蹄疾,万类霜天竞自由。”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缓缓放下毛笔后,朱由校看着自己面前的这首诗,想到了一位伟人。遥想他当年面对的是何种处境呢,人生低谷也莫过于此了。
炎黄前路迷茫,全世界的力量都在阻止着炎黄百姓的崛起。可是他依旧豪情万丈,能写出这样激昂的诗来。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胸呢?
朱由校暗自苦笑一声,自己这点挫折又算的了什么?最起码自己还知道前路在何方啊。
徐光启和汪文言等人并不知道朱由校此时心里真正所想,他们已经完全被这首诗中所表现出的气势所震撼。
他们本以为陛下此时此地所写出的诗应该是那种满心悲愤类的意境,却不想竟然是这样的豪情万丈。
回过神来后,徐光启疑惑地看了看朱由校,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微微一笑,朱由校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因为这首诗现在写出来的只是一半而已。
对于一个如徐光启这样的文人来说,诗只写一半,就卡在那里,仿佛胸中有一口闷气一般,想吐又吐不出来,憋得难受。
可是此时写这首诗的是皇帝,他总不能要求朱由校一定要把剩下的一半给一并写出来吧。
这导致徐光启心中更加的憋屈。
“在这个时代,朕相信没人能够写出另一半出来。只待……只待将来有缘人能将这首诗补齐吧。”
朱由校开口解释了一句,然后转移话题说道。
“刚才汪爱卿献策,劝朕效仿战国时期‘邹忌讽齐王纳谏’。现在朕决定了……”
徐光启以及汪文言齐齐看向朱由校。
“朕决定了,决不退让。西南土司要打,建奴也要打!”
听到朱由校这个决定后,汪文言心中暗叹口气,他只是感觉陛下简直太倔强了,不知这对于大明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祸事。
今日汪文言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帮助朱由校应付此次处境的,多智如妖的他,常常会得到陛下的诏见问策,可是这一次,陛下却并没有听从他的建议。
所谓效仿‘邹忌讽齐王纳谏’,就是广发旨意于天下,让所有人都可以给皇帝提意见,甚至大声辱骂都可以,以此来收回一部分民心。
也是以此来向世人表明,自己这个皇帝资质平庸,可以打消一部分人对于皇帝的戒心,从而隐退于幕后,然后培养一个强硬的首辅,来替皇帝去办他自己想办的事情。
而皇帝只需要首辅被弹劾的时候,出来装装糊涂,遥控于幕后就好。
今日徐光启出现在了这里,毫无疑问,之前他们君臣商议的强硬首辅人选就是徐光启。
只是令汪文言感到奇怪的是,陛下只是写了这样的半首诗而已,为何前后的心境竟然会变化的如此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