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
朱由校深吸口气,重新又坐回了榻上,说道。
不一会,当刘一璟等四人进到乾清宫暖阁之中的时候,毕自严等人已经全部坐回了凳子上,仿佛一直都在商议着什么,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一般。
行过礼后,在朱由校的授意下,刘一璟几人也跟着乖乖坐在了凳子上。
一切安排妥当,朱由校才开口说道。
“诸位爱卿心里一定好奇,朕为何会提前到京吧?”
问完后,整个大殿内却是鸦雀无声,刘一璟等人全都眼观鼻,鼻观心,不发出一声言语,仿佛刚才在内阁之中打听朱由校提前回京缘由的不是他们一般。
对于会有这样的结果朱由校一点也不意外,嘴角微微冷笑,说道。
“朕若不提前回来的话,京城还不一定会出什么乱子呢,对吧,韩阁老?”
嗯?
韩爌心中微微一惊,和毕自严几个户部官员对视了一眼后,心中已经有了大概眉目,站起身来,躬着身说道。
“陛下恕罪,我等擅自拨银安抚宗室皇亲确实有罪。”
老狐狸韩爌语言上的天赋确实了得,虽是在认罪,却用了安抚两字,以此来表明意思,以及洗脱罪责。
在他看来,无论是按照官阶和职权那个方面来算,他都算不上是大罪,率先提议拨银安抚的是户部尚书毕自严,内阁也虽然同意了,但他只是次辅啊,哪怕天塌了也有刘一璟这个首辅在前边顶着。
所以此刻的韩爌有恃无恐,毫不慌张。
“呵呵。”朱由校冷笑出声,从衣袖里掏出一封密信来,丢在了韩爌面前,说道,“韩爱卿还是看一看上边写的是什么吧。”
看着自己面前的纸团,韩爌眼睛微缩,心中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这可是密信啊,属于最高机密,一般只有陛下才有权利看,其他任何人私自查看都是罪同谋反的死罪。可是现在这样的密信,陛下却大咧咧地丢在了自己的面前,韩爌心中不瞎想才怪呢。
伸出手,韩爌有些颤抖的打开密信看了起来。
其他人也被朱由校这一连串的动作给整迷糊了,不知又有什么事发生,于是,全都不由自主的转头看向韩爌。
却只见韩爌拿着密信的手颤抖的越发厉害,额头都有密汗冒出。
这使得其他大臣对于密信中的内容更加好奇了,在心中纷纷猜测起来。
不一会,当韩爌将手中的密信看完后。
朱由校的声音忽然响起。
“韩爱卿,你告诉朕,这上边说的是尔等擅自拨银安抚宗室的事情吗?”
韩爌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后说道。
“回陛下,不是。”
“那么这件事情韩爱卿你知道吗?”
这时候的韩爌,心里已经成了一团乱麻,想要想出紧接对策却没有思绪,他也不知道陛下哪里究竟还掌握了多少证据,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看到韩爌一时没有回答,朱由校也不逼问,看了看其他大臣们满眼迷茫,微微一笑,说道。
“也没什么,之前在辽东之时,朕答应奴酋努尔哈赤和后金开通互市,以此来确保我辽东大明子民的安危,让他们免遭屠掠。也是因此……”
朱由校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
“也是因此,奴酋努尔哈赤才同意退兵,不再围困沈阳城,朕也得以脱身安然回到这京城。不然,你们以为朕为何会安然回京呢?”
乾清宫中凡是听到朱由校所说的话的所有人,心头都是一紧,有担心自己安危的,有感到憋屈的,也有为陛下敢于承认并且说出这一点而感到敬佩的。
身为一个皇帝,这样的结果可以说是奇耻大辱,可是今天,朱由校却当着众人的面亲口将他说了出来。
能敢于承认并且提起自己之前不堪历史的人,要么是对这件事早已看淡,丝毫不在乎。要么则是心胸宽广到了一定程度,敢于直面自己的过去。
说陛下对于这件事情早已看淡,怎么可能,挫骨扬灰也忘不了。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那就是陛下心胸宽广异于常人,早已无视将来历史会如何描写自己。
这一刻,刘一璟等人对于眼前的朱由校仿佛再次重新认识了一遍一般,要知道,大臣们之所以可以要挟甚至慢慢架空皇权的基石便是儒家有史以来的各种规矩。
可是当一个皇帝已经完全无视人民以及青史的看法,完全开始耍流氓之后,这样的皇帝才是最可怕的。例如有名的流氓皇帝刘邦,最近的有明武宗朱厚照。
朱由校看着下首一个个沉默不语的大臣们,再次问道。
“怎么,都不想知道后续的事情吗?”
刘一璟等人心里苦啊,哪敢问出这话。要知道,陛下当时回京的时候,满朝文武可是以凯旋而归的规格来迎驾的,现在让他们去问话,岂不是在质疑之前朝廷的所作所为?岂不是在打他们自己的脸?
虽然大臣们全都知道当时在辽东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敢去当众拆穿,这属于政治正确。
“好,你们既然不问,那朕就继续说。”
朱由校调整了一下坐姿,继续说道。
“现今奴酋已经派了使臣悄悄进了京,来和朕商谈开通互市的事情,本来奴酋的使臣是要明目张胆进京,就是想拆穿朕之前编造的谎言,让朕在天下所有人面前丢尽脸面。”
“可是一些边防地区的商人们却给后金的使臣出主意,让其悄然入京,以将之前的事情公布于众为要挟,来胁迫朕,为奴酋在互市当中争取更大的利益。”
说到这里的时候,朱由校的声音已经开始冰冷了起来。
“那些边防的富商们则开始用重金贿赂朝中某些官员,其中就以山陕两省的官员最为积极,正在暗中串联。朕若不提前回来,事情还不知会发展到何种程度呢?”
“我说得对吗?韩爱卿?”
朱由校的语气虽然平淡,冷静,但是所说的话却是在众人心中犹如一记炸雷,他们想不到不仅大明的商人们和后金有联系,就连朝中的官员们也有。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毕竟同朝为官,刘一璟等人也听到过一些风声,所以心中还不算太过惊讶,让他们惊恐的是,陛下对于这些事情竟然了如指掌,难道现在厂卫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了吗?
回过神来,韩爌有些结巴地说道。
“陛下明鉴,臣虽是山西籍,可臣却并不知晓这些啊。”
到了此刻,韩爌已经想明白了,自己今天能不能保住官职,甚至保住性命,其实已经完全掌握在陛下手中了。
陛下若是想让他继续为官,自会为他打掩护,哪怕心中不相信他所说的话,口中也会选择相信。若是不想让自己继续为官,充当山西籍官员的保护伞,当场就可以罢了自己的官,说不定性命难保。
如今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自己身后的利益集团了,陛下心中还会不会继续顾虑。
朱由校看着自己眼前躬着身子,低着头的韩爌,心中满是失望,思考了一下后,说道。
“刚才朕说的话都听到了吧,朕已经承认辽东之事,奴酋大可去宣扬传播,以为朕还会在乎吗?想以此来为自己争取利益,休想!”
“韩爱卿啊,回到民间后大可讲给那些边防商人们去听。”
听到‘回到民间’四个字,韩爌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呆愣在了原地,好久才回过神来。
这一刻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于是韩爌说道。
“微臣罪责难逃,自当请辞,无颜再苟居于内阁,臣愧对陛下。”
说完后,韩爌便跪倒在了地上,潸然泪下。
为自己从此远离朝堂,沦为一介草民而不甘心,也为陛下没有要他性命而喜极而泣,心中滋味,此刻只有他自己懂。
朱由校心中微微叹息,韩爌这个阁老近半年来当得还算称职,事情做得也算可圈可点。
可是这个时候却必须要罢免他,如果不罢官惩治于他的话,只会让韩爌以为是他身后的利益集团救了他,如此,只会使得韩爌更加的亲近他身后的利益集团,而远离朝廷。
“徐爱卿。”叹息过后,朱由校又看向徐光启。
“臣在。”徐光启赶忙起身回道。
“即使心有不甘,但是为辽东百姓安危着想,和后金的互市还是要开通的。其中各种利益纠葛就由爱卿负责去谈吧。”
朱由校在心中安慰自己,不过是忍一时罢了,当将国内理清之后,区区后金,弹指可破。
如果通过互市能够让后金今年春播之际不再发起战争,自己则有足够的余力去专心对付西南的土司叛乱,以及山东的白莲教起义。
朱由校虽然这样想,徐光启可并不这样想。
徐光启依旧抱着祖宗规矩:不结亲,不纳贡,不称臣的原则,说道。
“陛下,若是互市也可,但奴酋努尔哈赤必须接受我大明的册封,如此才可。”
徐光启话音刚落,首辅刘一璟就不同意了,反驳道。
“如此岂不是承认了奴酋,区区奴酋不过是我大明之叛臣,岂可和我大明互市通商。”
其实早在之前,各部大臣们就已经对于此事暗地里商议过,只是没人敢将事情摆在明面上来说,所以感觉风平浪静一般,可是现在事情既然说开了,在座的官员们心中没了顾虑,立刻开始争吵了起来。
一瞬间,乾清宫中仿佛变成了菜市场一般。
到了这一刻,朱由校才算明白原史中崇祯想要求和又不敢公布于众的处境。
唉!大明实在太刚了,这一原则使得几乎所有人不敢去轻易触碰。
朱由校揉了揉额头。
一旁的王朝辅看到后,立刻心领神会,大声说道。
“诸位大人,不可嘈杂喧哗!”
一连喊了三遍,整个乾清宫中才算渐渐安静下来。
这时朱由校直接乾纲独断,说道。
“此事就以徐爱卿所言去做吧,奴酋必须接受我大明册封才可开通互市,否则免谈。”
“陛下,不可啊!”刘一璟等人条件反射般的就要出言反驳。
朱由校赶忙抢过话头,继续说道。
“诸位爱卿,何必在乎区区虚名,无论我大明与后金是否开通互市,后金仍然在那里。诸位爱卿皆是开明之人,当知,后金叛乱想要平定,不是旦夕之间的事情。”
“不如就让其以蒙古为例,接受朝廷册封,开通互市,等我大明兵强马壮之时,收复辽东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
朱由校继续耐心的劝说着。
“辽东不同于蒙古草原,收复后则可移民,可开垦荒田,沦为大明直接掌控。到时奴酋将无安身立命之地,可彻底剿灭。”
刘一璟等人张了张嘴,虽然陛下说得有道理,但是让他们一时去接受,心中还是感到憋屈。
看到他们的表情,朱由校直接转移话题,以转移注意力,说道。
“好了,事情就这么定了。接下来商议一下此次盐场租聘所得银两的支配问题。”
果然,一听到和银子有关的事情,在座大臣的注意力全都被吸引了过来。
他们也很好奇,那么多的奏疏提议,陛下究竟会优先选择那个。
就在众人一脸好奇期盼的神色中,朱由校开口说道。
“如果是在还没有发生尔等私自拨银安抚宗室的事情之前,朕或许还有别的想法,但是在刚刚朕听说了那件事情之后,朕已经有了决定。”
说到这里,刘一璟等人已经不再是侧耳倾听了,而是直接抬头看向了朱由校。
却听朱由校说道。
“朕决定将银钱先拿出一部分,去和川省蜀王购粮。”
什么?
刘一璟等人全都愣在了原地,他们万万没有想到陛下会是这样的决定。
难道陛下要对宗室妥协了?
朱由校继续说道。
“蜀王不是埋怨朕将他逼入绝境,说朕刻薄寡恩吗?现在朕出钱去买,够对得起他了吧?也足以堵住天下宗室悠悠之口了吧?”
没人知道朱由校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是在座的大臣们本能的感觉这件事情有些不同寻常,只是他们一时反应不过来陛下这么做的目的何在,所以一时全都没有言语,只是发呆和眉头紧锁。
朱由校却没有给他们发呆的时间,继续下旨。
“擢军机司朗直孙传庭,挂军机司司长之职,率一万勇卫营将士护卫银两,赶赴川省。”
军机司自从成立之初,就早已明确好了职位,其中七个司长为主职,如同内阁的七个阁老职位一样,剩下的就是在其中行走的郎直。
孙传庭毕竟是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资历尚浅,也没有立过什么功勋,贸然升为司长之职恐怕不能服众,只能暂时挂个司长的职位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等孙传庭到达川省购买完军粮之后,可能土司叛乱也该开始了,他正好也可以率领勇卫营助其平定叛乱。
在其中得到锻炼的同时,也可以给朱燮元的计划再增添一份保障。
“好了,朕乏了,诸位爱卿都退下吧。”吩咐完事情后,朱由校直接下了命令。
刘一璟等人虽然心中疑惑,但是陛下已经下了命令,他们也不好继续再在乾清宫中呆着,只得先下去再私下商议一番。
看着刘一璟等一众大臣满脸不甘的离去后,朱由校也有些心累的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这一道旨意下去后,天下人会如何看他。恐怕会将他看作是一个只顾自己朱家一家一姓安危的昏君。
其实别人如何看待自己,朱由校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奢崇明这等即将叛乱的土司头领们会如何看待自己,如果他们也跟着轻视自己这个皇帝,从而真的发生叛乱,这才算真正帮到朱燮元的忙,补全他计划的漏洞。
朱燮元啊朱燮元啊,朕只能帮你到这了,以后一切都得看你了。
朱由校心中默默为朱燮元念叨着。
如果不出意外,和后金的互市开通之后,后金今年很可能不会轻易发起战争,没有后金挑头,西南土司还会不会继续如原史中那样叛乱还是两说,那么之前的种种准备岂不是白白浪费?
朝廷又怎么可能一次性的解决西南这一地的隐患?
无奈之下,朱由校只好以牺牲自己的名声为代价,来引诱土司了。
这其中缘由和苦楚,除了朱由校自己和川省的朱燮元以外,又有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