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费掌柜细细向二人介绍这漕帮和林少帮主的事情来。原来,江东一地,从先帝思宗皇帝(嘉佑皇帝谥号)开始,依靠运河南粮北调,供应京师和边防,漕粮的征收和运输里面,利益极大。
苏松林家的家主林藏海得知思宗皇帝挂榜招贤办理漕运,心中大喜,便托了些关系,寻到了苏松府巡抚衙门,提了些整顿漕运的办法,又得了监造粮船、督理沭河修堤工程的生意,过了数年,又以统一粮务为由,开帮收徒,这才成立了苏松漕帮来。
林藏海久历江湖,城府极深,行事手段又精明老道,这二十余年下来,漕帮已俨然便成为苏松府最大的江湖帮派。
林藏海膝下育有一儿一女,费掌柜口里提及的少帮主,正是林藏海之子林元美。林元美今年刚过了十八岁生辰,生得甚是俊美白皙,竟比寻常人家的女孩还要漂亮一些。他自幼与小妹林诗跟随父亲行走江湖,阅历不浅,又极是聪颖,漕帮的生意一点便会。
半年前,林藏海患了腿疾,行动不便,将帮中大小诸事尽数委托给了林元美,又挑选了几名信得过的干将倾力相助。这半年来,漕帮的生意竟是愈做愈大,连带着林元美少帮主的名头,也渐渐叫响了起来。
马车在城郊一座府宅前停了下来,费掌柜从车上当先跳下,又亲手掀着车帘,神色恭敬,请了陆骘、陆雨二人下来,这才返身拿了那块纯金算盘,抱在手上,甚是爱惜。
陆骘抬头望去,只见这座府宅地处僻静,极为雅致,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只是这府宅大小、派头却又是比不得江东陆府那般气魄雄伟。
二人跟随费掌柜进得前厅,在檀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又有府中丫鬟迎上前来,在每人面前小几上摆了一只白瓷茶盏,里面泡着上好的工夫小种,细细瞧去,茶盏小如核桃,薄如蛋壳,甚为精美。
费掌柜左手托着茶盏抿了一口,右手又缓缓盖上,笑道:“林公子虽是漕帮少帮主,平日里却偏生不似那江湖中人,倒像是翩翩公子一般,喜欢这些精致的物事。”
陆骘也是点头微微一笑,道:“苏松府漕帮在江湖上也是影响甚大,寻常帮会须是比他不得。林公子既能将漕帮的生意发展到眼下的规模,倒也算是天下间难得的少年人才了。有幸得见如此人物,陆某竟然未带拜帖,倒是好生失礼。”
费掌柜向陆骘拱手施礼,道:“陆府骘公子的名头,费某也是有所耳闻。骘公子如此客气,当真折煞我漕帮了。”
陆雨在旁边嘻嘻一笑,道:“适才我在大门外,见到大门匾额上那‘苏松林家’四字却是黑字,不如我家‘江东陆府’那四字是金字。”
费掌柜闻听哂笑,正待再说,突然间听得是有人走了进来,那人一进前厅,朗声便笑道:“我林家不过是一处小府宅,哪里比得上江东陆府的金字招牌?”陆骘、陆雨循声瞧了过去,只见来人十八、九岁年纪,面目果真是俊美非常,头颈处肌肤白映如雪,竟连陆雨也要比之逊色几分,不是林家公子林元美,却又是何人?
费掌柜站起身来,向林元美躬身行礼,道:“少帮主,这二位便是江东陆府来的客人,骘公子和陆大小姐。”
林元美点点头,坐在二人对首的位置,拱手道:“久闻江东陆府的名头,昔日陆府家督先生与家父也算得上是旧友,只是那时在下还是个婴孩,倒是无缘得见家督先生一面。今日既然骘公子和陆大小姐肯赏光来此,须定是要用过晚膳,在府中住上一晚才是啊。”
陆骘听得林元美年纪轻轻,便有掌管漕帮的才能,又见他如此热情,心中颇有些好感。只是此番陪陆雨出府,乃是瞒了恩师,实在不得晚归,只得再三婉拒,又向林元美表了歉意,这才继续聊了下去。
陆雨心里惦记着林元美那位长得和自己神似的妹子,笑盈盈向他做了个万福,脆声道:“适才我在街市,遇见歹人啦!好在费掌柜相救,这才脱了险。只是那歹人把我错认作林公子的妹子,我这才寻到了府上,请林家妹子须是万分小心才是。”
林元美心中微微一惊,回过头来瞧着费掌柜,皱眉道:“费三哥,这是怎么一回事?”
费掌柜将适才街市上发生的情形细细讲与林元美知晓了,又道:“请少帮主放宽心,这江水一枭属下也是查探得清楚。他本来手上有这苏松府七十二处码头上的生意,原是不与我漕帮打搅。只是近来新上任的苏松巡抚孙秀大人乃是他的娘舅,这孙大人我们自然也是拜会过的,他却是并不买我们漕帮的帐。后来属下慢慢寻访,这才得知原来是这孙大人嫌槽口分得的利益太多,想和我们重新划个道道出来。孙大人让那江水一枭登门拜访少帮主,您又不肯见他,他也是个江湖中人,起了性子想挟持林小姐,却不想错认了人,倒是把陆大小姐惊吓得不轻。”
林元美冷冷地哼了一声,沉声道:“哪有这等道理,这孙秀作为一任巡抚,漕运方面纰漏严重,以致各方责难,自己不思改正,板子竟打到我们读书人的屁股上?这漕粮的征收和运输,没有漕规,这利益该怎么分;没有漕口,这漕规又该如何制定?漕口每人索费数十两、百两,便是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所,这点利益,孙大人倒是算计得好。”
他想了想,又道:“无妨,这江水一枭,便是凭了一个做巡抚的娘舅,就做出这等事情来,我苏松漕帮何曾怕过他来。眼下,这治粟内史纪纲大人就在吴郡,明日一早,我就备上礼物前去拜会。费三哥,另有一件事情,还须由你来办。”
费掌柜点点头,问道:“何事?”
林元美道:“赵二哥在江宁住了也有半年了,你问问他,那边的事情办得如何了,如果条件应允,最好请他回来,我有事须是与他商议。”
费掌柜抚手道:“赵二当家在江宁开了分号,差人回报过来这半年生意也是不错,那边上下倒也是打点得甚妥。他眼下做得顺了,倒真是可以抽身回来一趟。我立刻书信与他,少帮主还有甚么要特别交代的么?”
林元美笑道:“只是我想念赵二哥了,倒也没有甚么要交代的。”他又回过头来细细瞧了瞧陆雨的模样,点头道:“果真是像。”
陆雨直被他瞧得满面羞红,跺足嗔道:“你这人好生不礼貌。”又突然间心下莫名一阵欢喜起来,低头问道:“我当真与你的妹子长得像?”声音愈说愈轻,到最后竟然细不可闻起来。
林元美又是微微一笑,道:“倒不是说长相,只是神色眉宇之间,一颦一笑,竟与我那小妹有七八分相像。我家小妹要是得见陆大小姐,定然很是开心,说不定还要认作姊妹了。”
陆雨拍手叫好,想让林元美唤小妹林诗出来相见,陆骘坐在一旁觉得甚是尴尬,苦笑道:“林家小姐可是大家闺秀,哪里有随便出了闺房来前厅见客的道理。”
陆雨听得陆骘言语里有讥讽自己不似大家小姐矜持的意思来,心头恼怒,站起身来就欲掐他手臂,终究还是怕失了仪态,这才又坐了下去,撅着小嘴,一双明亮的眸子凶狠地盯着陆骘。
陆骘也不在意,站起身来,对林元美拱手道:“林公子既然还有事情要办,今日在府上已是打扰多时,我们就且先回了。”
林元美知道陆雨在使小性子,他也不以为意,先向陆骘还礼示意自己明白,又对陆雨柔声道:“陆大小姐,在下倒是愿意让小妹出来和你一叙,只怕小妹和陆大小姐见了面,定要留了你今晚不走,那岂不是害了陆大小姐回去受责罚。若是陆大小姐不嫌弃,倒是可以挑个日子早些过来,小妹平时也不出门,就在府中恭候便是。”
陆雨听得林元美言语,嘻嘻一笑,道:“那最好啦。”又回过头去,冲陆骘吐着舌头,神色间颇为得意。
林元美恭送陆骘、陆雨二人出得府门,又托费掌柜驾了马车,护送二人回陆府,一切安排妥当,这才返身回来,向后院书房走去。
进了书房,只见正中太师椅上坐着一位四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这男子瞧着林元美,缓缓道:“江水一枭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元美,这件事情,你是打算怎么处理?”
林元美躬身上前,轻声询道:“爹爹今日可否多走动几步了?元美做了这少帮主,半年时间晃眼便过,您也不出来主持大局,倒是真急坏了帮中的弟兄们。”
原来,这男子正是苏松府漕帮帮主林藏海,他听得林元美关心的话语,心中一暖,微微一笑,摇头道:“你就是太善了,这帮中的弟兄,倒也未必全是盼着我好罢。我这腿疾,根子还是在腰上,眼下虽然行走不便,可比起半年前发作之时剧痛难当,坐卧不得,已然是好得便不能再好了。”
林元美听得父亲腿脚已无大碍,心下甚是欢喜,道:“如此最好了。爹爹不在,很多事情元美都难以做主。江水一枭想沾我们漕运的生意,凭他的力量,我倒是有办法应付。只是他的娘舅是这当朝苏松巡抚孙秀大人,倒是不宜得罪。元美想着明日一早去拜会治粟内史纪纲大人,他眼下正在吴郡巡视田租口赋之收入,这漕运也属他管辖之内,不知爹爹意下如何?”
林藏海笑问道:“那你须是准备如何游说纪纲大人呢?”
林元美摇头道:“此事正欲向爹爹禀明,想请爹爹帮元美想个说辞出来。”
林藏海瞧着林元美,沉吟半晌,摇头道:“这治粟内史纪纲大人可是朝廷二品大员,绝非区区四品苏松巡抚可比,莫说是你去,便是我亲自登门拜会,人家也未必肯见,此其一;纪大人此番,是替陛下来这江东一地两府巡视田租口赋之收入,并没有整顿漕运的圣谕,在人家的地面上,能不给孙秀大人三分面子?此其二。有此两点,你还是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罢。”
林元美心里踌躇,正不知所措间,林藏海又道:“这孙秀大人碍着我这些年在江湖上攒的面子,下手倒也不会这么快,只是我这面子怕也用不得多久。今日江东陆府来了客人,我听说那位陆大小姐对诗儿兴趣甚为浓厚,这两个丫头要是能玩在一起,我们也就算是攀上了江东陆府这层关系。这陆府家督和当今吴候乃是异姓兄弟,我苏松漕帮若能得江东吴候的支持,嘿嘿,那孙秀大人再想打我漕运的生意,怕是要仔细掂量掂量分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