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元美知道父亲心中已然有了计较,心下一宽,点头道:“不错。爹爹昔日与那陆先生也算是旧友,想这江东陆府是何等尊崇,区区孙秀又怎敢轻易得罪?”
林藏海捻须道:“不止。我们在江湖上做生意,人头熟,手面宽最为重要,这‘交情’二字,倒比真刀真枪的功夫还要紧些。想当年你爹爹创立苏松漕帮,手上不过只有这吴郡一处的基业,到得眼下,整个苏松府,连带着浙江府一半的天下,都跟着你爹爹姓了林。这半年来,赵二当家在江宁开了分号,又把生意做到了应天府的地界上。说穿了,也不过是多交朋友、少结冤家而已。这孙秀大人既是苏松巡抚,我们也不可不交,该有的礼数还要是尽到,只是须让他晓得我们不能任他随意欺侮便是了。”
林元美点点头,道:“既如此,我明日便带着小妹走一趟江东陆府如何?”
林藏海笑道:“那也不成。这做朋友,也是有讲究的,你带了诗儿过府,名义上也说不过去。你让费三当家明日备一些精致小巧的礼物,以替陆大小姐压惊为名,送到陆府骘公子那里,他自会为我们转达。你明日一早再亲自走一趟苏松府巡抚衙门,拜会孙秀大人,礼物勿须贵重,替费三当家今日打伤江水一枭的事情请罪,并须向他言明,费三当家眼下去了江东陆府拜会陆先生,这也是我们漕帮每年的例行。孙秀大人惊疑之下,定会查到明日费三当家果真便是去了江东陆府,到时候你再备上一份厚礼送到孙秀大人府上,他定然会收。如此,我漕帮和孙大人结交,那江水一枭便再也不敢觊觎漕运的生意,岂不妙极?”
林元美应允了,翌日一早,便按照父亲的吩咐,先差了费掌柜到江东陆府,又备了些精巧的玉器和银两,用马车载了,到得苏松府巡抚衙门。
拜帖送了进去,许久却未见回报,林元美立在府门前,眼见已是过了半个时辰,走也不是等也不是,不免心里暗自着恼。又过得一会,里面出来一个门子回禀道:“孙大人昨夜里受了风寒,今日病倒在床上,这两天不见客。”
林元美面色不善,心中暗骂,又不好发作,只得悻悻回府。他回到府中,在房间中刚刚坐下,还未来得及喝一口水,突然间听得府门外喧哗起来,伴随着叫骂声、厮打声竟是愈来愈大。
林元美只觉得太阳穴上青筋一根根地暴起,“啪嗒”一声,摔了水杯,站起身来,向外疾步走去,一面又大声喝问道:“外面出甚么事了?”早有府中家丁迎了过来,在他耳边附耳言语一番,林元美只听得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原来,昨日里费掌柜用一块纯金算盘打退了江水一枭,漕帮众人尽皆觉得解恨且过瘾。恰巧费掌柜堂口下有一寄名弟子,帮中弟兄都唤他作卫大夫,此人原本是个四处行骗的江湖郎中。他借了这个由头,约了七八个相熟的帮中弟兄,商量好晚上一齐去喝酒赌钱,再去烟花巷中寻得几个标致的姑娘陪着睡觉过夜,七八个弟兄皆是欣然同意。
这几人寻了一间饭馆,正巧有一桌客人会了钞,卫大夫赶紧占了这张桌子,招呼帮中弟兄入座,唤小二过来,叫了两坛双沟老酒、一碗红烧铁狮子头、一大盘三套鸭,又点了几个炒菜,一面吃喝,一面胡吹海侃起来。其中一位弟兄问卫大夫道:“卫大哥,这江水一枭是甚么来头,怎么在我漕帮面前这么横?”
卫大夫一面打着饱嗝,一面道:“诸位弟兄有所不知啊,那江水一枭邪门得很,据说他家娘舅是这苏松府巡抚孙秀大人。他小时候就住在孙秀大人府上,生得是面目俊美,甚得舅母欢心。那孙秀大人平日里公务繁忙,也很少住在家里,那江水一枭色胆包天,竟与舅母有了暧昧。孙秀大人并非白痴啊,日子一久,自然看出破绽,只苦于没有把柄,而且家丑不宜外扬,故而一直隐忍。”他借着酒意,又道:“嘿嘿,这费三爷是甚么人啊?嵩山少林派高足啊!这江水一枭欺侮我们漕帮不提,单论他侮辱舅母这一条大罪,遇见我们费三爷,能不被打...打断...一条...条腿的么?”他酒劲上头,愈说愈是兴奋,又开始结巴起来。
大家正边吃边谈得快活,突然听得旁边一桌人大吵大闹起来。瞧过去一看,是四名码头脚夫打扮的汉子在喝酒赌博。输者不服气,先是骂着粗话脏话,然后和赢家扭打起来。另外两个却并不劝架,反而在一旁起哄叫好。二人打得急了,将桌上酒菜连着桌子一齐掀翻起来,盘子里的菜还夹带着汤汁,直泼得卫大夫满身都是。
卫大夫猛然间被这么一泼,只觉得衣衫裤子上混着菜味酒味,甚是难闻,他“呼啦”一声站起身来,指着那四名汉子骂将起来。这四名汉子听到卫大夫骂人,扭打的松了手,都斜歪着头瞧了过来,其中一个回骂道:“老子们在这儿玩玩,干你叽吧事?你叫个屁!”
卫大夫边上一名弟兄也站起身来,大声道:“我们是苏松府漕帮的人,你们招子放亮一点。”
那桌上一名汉子喷着满口酒气,冷笑道:“你算甚么东西?吃饱了胀着肚子,到茅房里屙屎去!甚么叽吧漕帮,养了一个兔儿爷一般的少帮主。”
几名汉子放声狂笑,卫大夫又气又羞,满面通红,脖子上的筋一根根鼓起,恨不得将这几名脚夫捏个粉碎。
他身边一名帮中弟兄跨上前去,要和他们讲理。一名汉子大叫:“你要打人吗?”,说时手一抬,那弟兄脸上挨了一巴掌。卫大夫一拳打过去,那动手的汉子牙齿碰着舌头,顿时满口鲜血,又用头朝着卫大夫撞了过来,另外几名汉子也跟着冲来。卫大夫身边的弟兄们一齐迎上去,大打起来。
那四名脚夫毕竟人少,吃了亏后,狼狈逃了出去。卫大夫拉了弟兄们又出去赌钱找乐子,待到日出时方才散去,各自回了家。
却说那四名挨打的汉子中有一名叫孙黎的,年纪本有四十五六岁了,前几天又害着病,那天略好点,便被同伴们拉去喝酒,这下先是挨了一顿打,回家时又感了风寒,到得家门口便昏厥过去,施救无效,当夜便气绝了。
这四名汉子本是码头上的脚夫,正是江水一枭的人,第二日一早,另外三名汉子便哭着寻到江水一枭的家中,将昨夜的情形和孙黎的死,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江水一枭闻之,怒火冲天,一掌拍碎了身前那张楠木桌子,厉声喝道:“好啊!林元美、费老三这几个‘婊’子养的,竟敢打死我的人,我岂能容他!你们几个把孙黎的尸体抬到姓林的大门口去,叫林元美这个兔儿爷为他披麻戴孝,以命抵命。就说是我江水一枭说的,看他这个‘狗’娘养的有甚么能耐。”
林元美乍听得府门被江水一枭带了三百来号弟兄堵了起来,先是一惊,片刻间已是又镇定下来,吩咐下去,紧闭大门,对外面的叫骂始终不予理睬,又差了一名机灵的家丁,从小门出去,打探情形。他知道苏松林家戒备甚严,整个漕帮在江湖上的势力又远在那江水一枭之上,他须是不敢硬闯。
江水一枭的人在林家大门外叫骂了甚久,始终无一人搭理。江水一枭便教人用白纸写了字,糊在墙壁上,把尸体摆在门口,带着人扬长而去。
那家丁在门外转了一圈,进屋对林元美道:“门外贴着一张白纸,那些龟孙子给少帮主提了三点要求。”林元美皱眉问道:“怎么说?”那家丁犹豫半晌,才壮着胆子道:“第一条,苏松府漕帮为孙黎披麻戴孝办丧事。”
林元美冷笑一声,示意他接着说下去。那家丁又道:“第二条,打死孙黎的漕帮弟兄要以命偿命。第三条,发放孙黎遗属抚恤银一千两。”林元美听完,不怒反笑,道:“江水一枭是在白日做梦!你带了几个人去把孙黎的尸体搬开,我苏松府漕帮每天都要办事,岂能让这具臭尸挡路。”
“且慢。”那家丁正要去,突然间被人叫住,回头一瞧,竟是帮主林藏海亲至,只惊得他伏在地上,听候帮主训示。
林藏海腿脚不便,仍旧拄着拐杖,他眯着双眼,瞧了瞧林元美,这才缓缓道:“我看这样吧,先买副棺材,将孙黎的尸体装殓,抬到一间空屋里去、这么热的天,尸体放在林府外面不好,你觉得呢?”
他这言语虽是询问,可威严却不容置疑,林元美恭敬道:“谨凭父亲吩咐便是。”
那家丁伏在地上,也不敢起身,又道:“那江水一枭还说,如若不照此办理,他必每日带人过来堵门叫骂,这漕帮的生意,林家也不必做了。”
林藏海沉吟半晌,对林元美道:“此事须还是要禀明孙秀大人啊,你先按照我的意思,把这事情给办妥,晚上再随我一齐走一趟巡抚衙门吧。”
林元美想起今日一早在孙秀府门前的遭遇,心中甚是不愿再过一趟巡抚衙门,但眼下闹出人命,毕竟事情重大,又不能当真不理,只得点头应允了下来。他气愤不已,正好瞧见门外又进来一人,原来是费掌柜从江东陆府回来了。
费掌柜一进屋便道:“适才我老远便望见门口摆了一具尸体,又在墙壁上寻到一张白纸,上面的内容我差不多也瞧得明白了。”
他乍然瞧见林藏海也在房中,神色一怔,半晌才回过神来,向林藏海躬身行礼,这才又道:“帮主,依属下愚见,此事尚有蹊跷,这打人的几名弟兄属下也是识得的,他们只是普通的帮众,并不会甚么武功,又没拿了凶器,哪里有喝了酒就打死人的道理。”
林元美听得费掌柜这番言语,也是回过神来,惊疑道:“莫非,这孙黎早有病在身?既如此,可以叫个人去查访一下,如若是有病在身,必然会去药铺抓药。那江水一枭手下的人,也不是铁板一块,可用重金收买,再去药铺查了账单,就甚么都明白了。”
费掌柜点点头,又朝着林藏海、林元美二人跪了下来,朗声道:“此事我们堂口也须脱不得干系,那卫大夫和打人的凶手,属下已经差人去绑了,即便交与帮中刑堂发落。眼下给漕帮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属下实在该死,且任凭帮主发落,绝无怨言。”
林藏海在房中缓慢踱着步子,也不去瞧跪在他面前的费掌柜,只是一言不发。
林藏海久历江湖,在他眼里,底下兄弟和人动手打死人本来实在算不得是甚么大事,只是这苏松巡抚孙秀大人本就对漕帮心中不满,眼下打死的又是他外甥的人,新仇旧怨加在一起,如何便化解得了?他愈想愈是恼怒,只恨不得将那费掌柜一掌毙命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