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一先生脸上也不知是甚么表情,凝目瞧了宋姓男子半晌,才道:“多时不见,宋兄弟武艺竟然精进至斯。做哥哥的今日亲眼见你连败陆府数十名高手,实在是敬佩得紧。”
那宋姓男子微微一笑,眼见尚有未断气的陆府好手躺倒在地,不住惨呼悲嚎,上前飞起左腿,将面前一人踢入了山涧。南宫珏在一旁不禁骇然,这名好手身型壮硕,少说也近一百八十来斤,他随意抬足,便踢了出去。
宋姓男子跟着又将第二个人踢下,转过身来,呼的一掌,将第三个人的心脉生生震碎,随即又踢向第四个人。那人直惨叫得震天价响,中了他一腿后堕入山涧,便没了声音。
雁一先生拉着南宫珏转过身来,叹气道:“南宫姑娘,你始终是长大成人了。有些事情,迟早还是瞒不住的。那南宫煜今日若能亲眼见到这般漂亮的孙女,实在定要欢喜得紧。”
南宫珏听他这般一说,父亲与自己母女平日里相聚甚少,以至于幼时孤苦、受同龄人欺凌诸般往事,霎时间都涌向心间,心想:“若不是爹爹是狄族人,我妈也不致悲伤困顿,这样早便死了,我自也不会吃从小尽这些苦头。”
她又想:“小时候在军中,父亲的同僚们对我父女总是不甚自然,有些儿客气,有些儿忌讳。就算我不懂事犯下错误,绝不如对待其他将门子女那么要说便说,要骂便骂。当时我想不明白,哪里知道只因他们始终想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满十八岁上他们不肯留我在军中,父亲只好送我去江湖上闯荡,原来皆是为此。”
她触动心事,突然间放声大哭,想起一生不幸,母亲早殁,自己深爱之极的父亲,却又无端险谷遇伏,以致天人永隔,此生再无相见之日。哭到伤心处,真是愁肠千结,毕生的怨愤屈辱,尽数涌上心来。
南宫珏哭了一阵,越想越是伤心,眼泪竟是不能止歇。她这一哭,衣襟全湿,伸手到腰间去取汗巾来擦眼泪,手指碰到了分水峨嵋刺,心想:“毕竟还是寻找骘公子要紧。”她心里惦记陆骘,既不去瞧雁一先生,也不拭去泪痕,迳自牵了马,独自在荒野乱走,思前想后,不知如何是好。
雁一先生见她突然决绝而去,也不依循道路,只在荒野中乱走。知道她此时心神异常,若是不能加以劝导,必定走火入魔,丧失神智。
思及此处,雁一先生手中折断一根树枝,在她手臂上轻轻一挑,南宫珏也不觉有甚么大力逼来,却身不由自主的向后摔去。依这一摔之势,原该摔得爬也爬不起来,但她在半空顺势一个跟斗,仍是好端端的站着。
南宫珏待要恶声相加,想起此人武功深不可测,登时将愤怒之意抑制了,凄苦流泪道:“先生莫非还要斩尽杀绝不成?也罢!我是个苦命人,活在世上实是多余,不如死了的干净。”
雁一先生见她竟是哭得没完没了,突然之间纵声长笑,一哭一笑,在荒野山林间交互撞击,直震得树上树叶一大片一大片的往下掉落。
南宫珏听他大笑,哭声顿止,怒道:“你笑甚么?”雁一先生捻须笑道:“这是可怜哪。我适才见你一个倒翻跟斗之后居然仍能稳立,倒是让我另眼相看几分。我且问你,教你武功的师父是谁?”
南宫珏一怔,心想:“我父亲教我自幼习武,并非师父。我的武功是父亲一位好友所教授的,但他只说自己姓沈,不要我做他的徒弟,我如说他是我师父,他是要生气的。在军中殷彻将军也教过一些,又怎能说是我师父?我师父虽多,却没一个能提。”
雁一先生这一问触动她的心事,猛地便又放声大哭,叫道:“我没师父,我没师父!”雁一先生道:“好啦,好啦!你不肯说也就罢了。”南宫珏哭道:“我不是不肯说,是没有。”
雁一先生又道:“没有就没有,又用得着哭?你识得寻骘公子的路么?”南宫珏摇头道:“眼下间已经不识了。”
雁一先生道:“既然不识得,我见你一人行走,太阳立时便要落山,黑夜里须更是难以寻找了。不如先回军营,再作打算如何?”
他身旁宋姓男子截过话来,道:“原来这位便是南宫姑娘。适才见她身法奇特,果真便是沈府的内功心法。无怪她说自己没有师父,家督先生平日里也不会随便收徒,想是顺手指点了一二而已。”
他口中的家督先生,自然便是眼下京城沈府的家督、当朝廷尉沈青锋了。
雁一先生点点头,捻须道:“如此便是了。”他回头望着南宫珏,又问了一遍:“南宫姑娘是先回军营么?”
南宫珏决绝道:“不寻到骘公子,我就不回去了。”她翻身上马,不再理睬雁一先生,沿着山野小道赶路。眼见天色向晚,一路上虽然桃红柳绿,春色正浓,她却始终无心赏玩。
正行之间,忽见西首小路上一行二十余人挑了担子,急步而来。南宫珏一瞥之间,便留上了神,但见这二十余人一色的青布短衫裤,头戴斗笠,担子中装的显然都是铜矿。
这批人行动剽悍,身形壮实,看来似是会家子无疑,奇的是每人肩头挑的扁担非竹非木,黑黝黝的全无弹性,便似一条条铁扁担。各人虽都挑着二百来斤的重物,但行路甚是迅速。
南宫珏心想:“这帮人个个都有武功。听说有些帮派从云南运铜矿,铜船在江上声势极大,派中不乏武学名家,但二十余个好手聚在一起挑铜矿而行,决无是理。”
若在平时,便要去探视究竟,这时她念着陆骘的安危,不能因多管闲事而再有耽误,当下纵马继续赶路。只是到了傍晚时分,仍是未寻到今日那场恶战的地方,南宫珏再一仔细辨认,竟是已来到余姚县地界。
由此返回中军大营,怕是天色向晚,随时都要天黑。晚间一个独身女子在野外行走,实在不便,她只得就近在镇上找家小客店宿,待到明日再说。
睡到中夜,忽听得邻房中喀喀轻响,南宫珏登时便醒了。只听得一人低声道:“大家悄悄走罢,莫惊动了邻房那客人,多生事端。”余人轻轻推开房门,走到了院子中。
南宫珏从窗缝中向外张望,只见那群白日里见过的帮会中人挑着担子出门,想起那人那句话:“莫惊动了邻房那个客人,多生事端。”暗想:“这群人鬼鬼祟祟,显是要去干甚么歹事,既教本姑娘撞见了,可不能不管。思及至此,她将藏着兵刃暗器的布囊往背上一缚,穿窗而出,跃出墙外。
耳听得脚步声往东北方而去,南宫珏展开轻身功夫,悄悄追去。当晚乌云满天,星月无光,沉沉黑夜之中,隐约见那二十余名好手挑着担子,在田塍上飞步而行。
南宫珏心想:“铜矿贩子黑夜赶路,事属寻常。但这干人身手不凡,若要作些非法勾当,别说偷盗富室,就是抢劫仓库,官兵又哪里阻挡得住,何必运送贩卖铜矿,赚此微利?料来其中必有别情。”
不到半个时辰,那帮人已奔出二十余里,南宫珏轻功并非上乘,若要是随便一位高手在此,当能发觉,只是那帮人似有要事在身,贪赶路程,竟不回顾,因此并没发觉身后有人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正行之间,忽听得领头的一人一声低哨,众人都站定了脚步。领头的人低声喝问:“是谁?”黑暗中一个嘶哑的声音道:“应天盟的朋友么?”领头那人道:“不错。阁下是谁?”
那嘶哑的声音又道:“浦津岛主交代下来的事,我劝你们别插手啦。”领头那人道:“尊驾也是为那人而来?”语音中颇有惊怒之意。那嗓子嘶哑的人一声冷笑,黑夜中但听他“嘿嘿嘿”几声,却不答话。南宫珏隐在乱石后面,只见一个身材高瘦的男子拦在路中。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貌,只见他穿一袭白袍,夜行人而身穿白衣,则显然于自己武功颇为自负。
只听应天盟的领头人道:“我应天盟出海,既是应允了浦津岛主,自然不能就此回去。”那白袍客又是“嘿嘿嘿”三声冷笑,仍是大模大样的拦在路中。
那领头人身后一人厉声喝道:“快些让开,你自己找死……”他话声未毕,突然“啊”的一声惨叫,往后便倒。众人一惊,但见黑暗中白袍晃了几晃,对手已然不见。
应天盟众人瞧那跌倒的同伴时,但见他蜷成一团,早已气绝。各人又惊又怒,有几人放下担子向白袍客去路急追,但那人奔行如飞,黑暗之中哪里还寻得到他的踪影。
南宫珏心道:“这白袍客出手好快,这身法比雁一先生和那宋姓男子只高不低,但黑暗之中,他使了甚么招式却不大瞧得清楚。听这人的口音腔调,显是浙江府本地口音。”
她缩身在岩石之中,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给应天盟的帮众发见了,没来由的招惹祸端。只听那领头人道:“将老四的尸首放在一旁,回头再来收拾,将来总查究得出。”众人答应了,挑上担子,又向前飞奔。
南宫珏待他们去远,走近尸身察看,但见那人喉头穿了一个小孔,鲜血兀自不住流出,伤口显是以长剑贯穿刺出。她适才连那白袍客如何拔剑都未曾看清,心下骇然,又觉此事大是蹊跷,当下加快脚步,再跟踪那应天盟帮众。
一行人又奔出数里,那领头人一声呼哨,二十余人四下散开,向东北一座大屋慢慢逼近。南宫珏心想:“他们说的甚么浦津岛主,难道便是在这屋中么?”
只见应天盟众人放下了担子,各人拿起所挑之物,四下便倒,一时间只觉得热气扑面而来。南宫珏瞧得真切,登时恍然,知道这竟然是铜水,这批人用铜水围屋,当是对屋中人阴谋毒害。
她心中暗想:“我固不知双方谁是谁非,但这批人如此捣鬼,太不光明。无论如何须得通知屋中之人,好教他不致为宵小所害。”眼见应天盟众帮众尚在屋前浇铜水,于是兜个大圈子绕到屋后,轻轻跳进围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