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珏柔荑素手缓缓从陆骘手中抽出,颤抖着去抚他的脸。在他左颊摸索甚久,长吁一口气来,幽幽道:“上次离别时,在你脸上打了一鞭子,眼下也看不见痕迹啦。”
赵节心下盘算:“这位公子看起来和少帮主有交情,只是他也不知道这少女是如何在应天盟船上,眼下他当着众人之面询问,这少女必有难言之隐。”于是朗声道:“我们漕帮江宁分号,在这条江上做生意,遇上了应天盟的船。因两方都不肯让出运道,这才起了误会。”
赵节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既然这位公子也是敝帮林少帮主的朋友。依在下之见,大家且请到舱中从长计议。双方死伤的兄弟,先行救治。咱们禀明了少帮主,分辨是非曲直,如能从此化敌为友,那是最好不过……”
卫三娘突然插口道:“这位公子可不是我们应天盟的人,你家林少帮主来了,和我们又有甚么相干?你们不让我们的船过去,还伤了我们的人,这怎么交代?”
林元美听卫三娘不依不饶,眉头一皱,暗忖道:“这女人好生聒噪!”
展飞在一旁拱了拱手,朗声道:“如此,打扰了。”这时应天盟是客,而盟中权位最高的则是盟主展飞。他首先踏进舱中,跟着便是卫三娘。陆骘携了南宫珏的手,跟在最后。
当赵节踏进船舱时,突觉一股微风袭向腰间。他经历何等丰富,立知是卫三娘暗中偷袭。他竟不出手抵挡,只是向前一扑,叫道:“啊哟,打人么?”这一下将卫三娘一招避了开去,但这么一叫,人人都转过头来瞧着他二人。展飞冷哼一声,瞪了师妹一眼。
各人在舱中分宾主坐下。展飞是宾方首席,卫三娘坐在他下首。南宫珏犹豫半晌,还是坐在宾方。主方是林元美为首,他指着赵节下首的一张椅子道:“骘公子,你坐这里罢。”陆骘应道:“好。”依言就座,陆雨也跟着过来坐在他的身旁。
这么一来,陆骘、南宫珏二人分成宾主双方,也便是相互敌对的两边。
赵节先开口道:“我漕帮做生意,自然是有规矩的。在运道中遇见官船、兵船,漕船必须让道。你们应天盟既非官船,又非兵船,就如何一定要我漕船让出道来?”
展飞微微一笑,回道:“赵二当家有所不知。敝盟眼下正在做一笔押运铜船的生意。这铜船船身重,吃水深,甚是不易控制。嘿嘿,故而运道中只有别的船让铜船,铜船须无法让别的船。可不是敝盟无理取闹,故意在为难赵二当家。”
赵节冷哼一声,他知道押运铜船是个极苦的差使,故而铜船上的水手,都持不在乎的态度。铜船吃水甚重,在运道中横冲直撞,当者披靡,最是不讲道理。
林元美在旁边听了一会,知道不是甚么大事,正待开口,又见到有六七人走进船舱,和展飞、卫三娘等见礼。
这一干人中为首的是个精干枯瘦的中年男子,他一进舱便指着赵节喝道:“你刚刚杀死我家侄儿,姓唐的不能跟你并立于天地之间。林少帮主,你在这里说句话,这事情怎么解决?”最后这几句话声色俱厉,竟是没半分礼貌。
林诗冷冷地道:“阁下似乎也不过是年纪大得几岁的人物,凭着甚么,如此这般逼问林少帮主?你是甚么东西?是苏松府漕帮的林帮主吗?”
这唐姓男子大怒,十指箕张,便要向林诗扑去,但眼见她是个娇怯怯的少女,自己是武林中成名的前辈人物,实不便向她动手,强忍怒气,向林元美道:“这一位是?”林元美道:“便是小妹。”
卫三娘接口道:“也就是漕帮林帮主的千金。哼,伶牙俐齿、狐媚妖淫,甚么好东西了?唐三哥你不用怕她。”原来这唐三哥正是卫三娘的丈夫唐笑,也是应天盟的好手。
漕帮帮主林藏海眼下虽然腿脚不便,但武功精深,迄今为止,武林中跟他动过手的,还没有一个能挡得住他十招以上。唐笑一听到这少女是林藏海的女儿,也不禁大为忌惮,只道:“好,好!好得很!”
南宫珏自进船舱之后,一直文文静静的没有开口,这时才道:“此事究竟若何,还请林少帮主示下。”
林元美道:“这件事既然大家说得明白,这样罢,一个月之后,敝帮在江宁阅江楼头设宴,邀请有关的各派帮会一齐赴宴,是非曲直,当众评论。各位意下如何?”
南宫珏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她目光不经意间在陆骘身上停留了片刻,又转过来望着卫三娘。
展飞沉吟道:“是非曲直,尽可一个月后再论,但贵帮赵二当家打死了唐三爷的侄儿,还须请林少帮主先行示明,划下个道道来。”
林元美摇头道:“双方动手,死伤也是难免,阁下实不便这般逼问罢。”
展飞虽极不满,但想林元美和赵节俱是一流好手,身边又有一位公子,似乎还是南宫珏的情郎。此消彼长下,倒也真惹不起。
他暗暗思忖道:“我到时多带人过来,且看他一个月之后,如何交待。”当下不再多说,站起身来双手一拱,道:“如此一个月后再见,告辞。”
几人站起身,卫三娘向南宫珏道:“南宫珏,走罢!”南宫珏咬着下唇,缓缓摇了摇头。她本和应天盟一干人同船而来,这么一来,显是不准备再回去了。卫三娘知道劝她不动,冷笑一声,转头便走。
林元美不动声色,客客气气的送到船头,道:“我们回去禀明父亲,便送请帖过来。”林诗忽道:“三娘娘,我有一件事请教。”
卫三娘愕然回头,道:“甚么事?”
林诗道:“三娘娘不住口的说我是狐媚妖淫,却不知媚在何事,淫在何处?”
卫三娘一怔,道:“伶牙俐齿,狐媚妖淫,那便是了,又何必要我多说?嘿嘿,嘿嘿!”说着连声冷笑。林诗道:“好,多承指点!”
卫三娘见自己这几句话竟将她说得哑口无言,却也颇出意料之外,听她没再说甚么,便踏上跳板走向应天盟的船去。那两艘船都是三帆大船,虽然靠在一起,两船甲板仍然相距两丈来远,跳板也就甚长。
卫三娘和林诗对答了几句,落在最后,余人都已过去。她正走到跳板中间,忽听得背后风声微动,跟着擦的一声轻响。她人虽暴躁,武功却着实不低,江湖上阅历也多,一听到这声音,便知背后有人暗算,霍地转过身来,长剑也已拔在手中。
便在此时,卫三娘脚底忽然一软,跳板从中断为两截。她急忙拔起身子,但两船之间空空荡荡的无物可以攀援,只见足底是滔滔江水,一跃之后未能再跃,扑通一声,掉入了江中。
她不识水性,立时咕噜咕噜的喝了几大口江水,双手乱抓乱划,突然抓到了一根绳子,大喜之下,牢牢握住,只觉有人拉动绳子,将她提出了水面。
卫三娘抬头一看,那一端握住绳子的却是漕帮二当家赵节,脸上似笑非笑的瞧着自己。
原来林诗恼恨她言语无礼,待各人过船之时,暗中吩咐了赵节,安排下计谋。赵节一手飞刀神技驰名江湖,出手既快且准,每柄飞刀均是高手匠人以精钢所铸,薄如柳叶,锋锐无比,对手见他飞刀飞来时若以兵刃挡架,往往兵刃便被削断。
这时他以飞刀切割跳板,轻轻一划,跳板已断。林诗早在一旁准备好绳索,待卫三娘吃了几口水后,这才将她吊将上来。
展飞、唐笑等见卫三娘落水,虽猜到是对方做了手脚,但赵节出手极快,各人又都望着前面,竟没瞧见跳板如何断截,待得各人呼喝欲救时,赵节已将她吊了上来。
卫三娘强忍怒气,只等一上船头,便出手与对方搏斗。哪知赵节只将她拉得离水面尺许,便不再拉,叫道:“三娘娘,千万不可动弹,在下力气不够,你一动,我拉不住便要脱手啦!”
卫三娘心想他若装傻扮痴,又将自己抛入江中,那可不是玩的,只得握住绳子,不敢向上攀援。
赵节叫道:“小心了!”手臂一抖,将长绳甩起了半个圈子。他膂力着实了得,这么一抖,将卫三娘的身子向后凌空荡出七八丈,跟着一送,将她摔向对船。
卫三娘放脱绳子,双足落上甲板。她手中长剑已在落水时失却,这时愤怒如狂,只听得漕帮船上彩声和欢笑声响成一片,立即抢过唐笑腰间佩剑,便要扑过去拚命。但其时两船相距已远,难以纵过,空自暴跳如雷,戟指大骂,更无别法。
林诗如此作弄卫三娘,陆骘全瞧在眼里,心想这女子果然邪门,果然是有林藏海的行事风格。林元美微微一笑,道:“骘公子,一月后江宁阅江楼头之会,公子若是不弃,务请驾临。今日咱们便此别过。赵二哥,你这边甚么时候忙完,随我去见父亲?”
赵节嘿嘿一笑,道:“就忙完了,就忙完了。”
南宫珏也不知道此番与陆骘重逢,他会问起些甚么,心中既欢喜,又紧张,抬头瞧了瞧天,又低头瞧了瞧甲板,最后目光停在自己一对足尖上,不敢抬头。
陆骘知道她不便当众告诉自己这数月来发生过甚么,不舍得就这么让她再走了,又想到陈士诚还在自己舱中,正好也要带他在江宁转转,便道:“南宫姑娘,你就跟着我们走一段路,我们不去凑林少帮主的热闹,自己随处走走玩玩。你说可好?”
南宫珏心下也是甚喜,点点头,道:“骘公子,请你代为书信与殷彻将军,说侄女天幸逃得性命,稍晚一些便回会稽,与他一同祭拜我爹爹。”
陆骘一口应允了,站起身来,便和林元美等作别。
南宫珏问道:“殷彻将军现在好罢?”陆骘道:“很好,很好!他眼下做了浙江府总兵官,只有比从前更加精神健旺。”南宫珏又问:“梅国祯大人好罢?”陆骘道:“很好!梅大人官运亨通,都做到了右佥督御史、苏松府巡抚,实是佩服得紧。”
南宫珏微笑道:“啊哟,骘公子当着外人之面,老鼠跌落天秤,自称自赞,却不怕林少帮主见笑。”
林诗在一旁瞧了瞧林元美和陆雨二人,笑道:“我哥哥以后做了陆家的姑爷,骘公子难道还是外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