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王在时教歌舞,那知泪洒西陵土。
君已去兮妾独生,生何乐兮死何苦!
亦知从死非君意,偷生自是惭天地。
长夜昏昏死实难,孰知妾死心所安。
——陆游《铜雀妓》
行走在漫漫人生旅途上,孤独的身影时常在年轮里周转,在地平线上的边缘徘徊,在夜空之下低吟,在广阔的蓝天之外梦幻。很庆幸,在他最美的时候遇见她,于是,他便相信,总有一个人在远方为他牵肠挂肚,总有一个人在默默地祝福他,总有一个人在南国之川时刻关注着他,总有一个人在锦年之外与他相约天荒地老、静看朝日晚霞、共赏细水长流。那便是她,他的唐琬。
斜倚窗台,颔首迎风,在静谧中想象许久未曾想起的她,现在的一切是否安好如初。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棂的间隙直射而来,任琉璃般的光线洒在身上。抬头远望彼岸,却发现与往日不同的便是他还在这里,而那端却没了她的影子。低头哀叹,满腹的忧伤瞬间揉碎了日光倾城的温暖。这一生的诺言啊,该如何守着不离不弃,坚守一世?好想借着一缕清风,问一声:亲爱的,现在过得可好?不知此时的你,是否依然把我牵挂?
那年那月,她婉约而来,如一株青竹,经历着季节的沧桑,而后艰难地生长,伫立风雨中,留下一季季的青。遇见他时,风霜正飘过她的季节,她却爱上了他倦怠的容颜。从此,他的世界便多了一抹牵挂的离愁。今日今时,堤岸上垂柳依依,千缕万缕。他却像一只迷途的羔羊,形单影只地走在荒郊野岭,在凄凄的晚风中感受着生命的孤独与脆弱。她偶尔的回眸,便能淡定他多情的失落。
彼岸花开,守着一城相思,她清浅的身影,静静地、远远地离去。低低的叹息过后,落在白色素笺上的笔尖突然停止了转动,却彷徨窗外的世界陡地又变作了一个淋漓的雨天,而想念的思绪亦在他的眼底变得更加浓烈。这个季节,谁会为他唱响一曲哀婉的歌,让他看穿生命的忧伤?又有谁会借他一滴清泪,让他尝尽人生苦涩的滋味?彼时,溪水里有她蜿蜒过来的倩影,流光波动,月白风清。他试着用青瓷打捞她的柔婉,却不意,捞来捞去,都是他自己苍白的面色与几丝断根浮藻。
星星执着地在黑夜里闪烁,他知道,那是为寻找他曾在星空下对她许下的诺言。还记得,他说要做她一世的星星,照亮她一生的明媚;要做她一世的明眸,替她分辨这世间所有的美丑善恶。然而,时过境迁,又有谁能借他一泓清冽的湖水,任其盛开心中那朵枯萎,让他沉沦的心找到寄托,抚慰他无处安放的流年?
来易来,去易去,匆匆而过的行人,从不曾在彼此的眼底留对方的足痕。而她,恰恰是拎心踏过他的足迹,从不问他离开的缘由,从不明了绝望的处境,因为懂得,所以心也变得慈悲。年年如日,月月如朝,花亦开,花亦落,回忆从不会随着时光渐行渐远,反而是停留在她离开的那一天,永恒依存。
心相念、情相牵,纵然无奈离去,余音未了,亲眼见证血泪相融,他还是无法将她从心底放飞。泪眼相望里,落花葬了清芬也葬了人心,明月冷了清风也冷了愁肠。倚着窗儿,依旧在默默地等待。只是,那花开花谢花满天的凄凉,终还是断送了他的期盼!挥手,与往事作别,回首间却是恍如隔世,红尘深处的那一抹眷恋恰如一池清水,波光涟涟。远去的她并不会知道,当那股温馨的气息重新溢满身心时,爱,便是一曲唱不完的歌,永远不会终止。
纵然涉尽千山万水,也经风吹雨打,欣慰的是所有的懂得还能让他找回来时的路,让情感找回原点。唯一遗憾的,不过是爱过无痕。或许,守望是一种姿态,是一种祝福,是一种安然,更是一道细水长流的风景。所以他宁愿站在锦年之外,眺望她的方向,默守她的一切,也怕因一时兴起,斩断前尘宿缘,从此了却心中所念;或许,守望是一种静观,是一道心坎,是一方城池,更是一扇通向心灵世界的窗口。所以她不必知道他过得如何,不必体会思念的酸涩,不必经历牵肠挂肚的痛楚,更不必懂得如何爱得倾尽所有。
五更的钟声,总是惊醒残梦;雨雪的季节,总是牵动离愁。爱情如一阵风,吹得如此决绝。喝一碗孟婆汤,又上红楼,却已物是人非,独绽开他最后一季的忧伤。借着窗外的清风,送去最后的告别,执笔画上一条透明的界限,他和她就这样身在红尘深处的两端,远远相望,不靠近、不相依、不诉离殇。
遥远的地方,漫天飞舞的落花是他的附身,说好不再依赖她,放任心去天涯,许她一世安好,愿多年以后彼此再见时还能微笑。于是,他毅然迈着轻快的步伐等待在下一个转角,向着晴好的日光道声珍重。只是,他知道他们之间,终是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河;更知道,他和她不仅隔着空间和时间的距离,更是隔着心与心的距离。缥缈虚无的承诺,又怎能抵得过山水兼程?
尽管,他们曾经那么倾情地让心靠近,靠近,再靠近。然而,等物是人非后的薄凉穿透心胸,所有的努力都凝结成泪滴,滴落手心,痛在深心。才明白,原来遥远的旅途最终还是搁浅了那些韶华时的悸动,他和她,终是走不到一起去了。
蕙仙走了,于是,在嘉州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他便把所有的情、所有的爱都给了另外一个她,那个被后人称作“蜀中妓”的女子。因为爱他,她失了自我、失了意识,失了自己的名、自己的字,更失了心、失了魂。
回想初见时,已是仲夏季节。依然记得,在同一座城池的夕阳下,伴着淅沥的小雨,他与她相遇在黄昏的城墙下。虽是相依相伴,闲看红尘是非,却又无言以对、灵犀相通。那时的她一身青衣,一支素笔,一抹淡雅的微笑,捧着一阕清词闲倚窗下,低低吟着谁来与她红尘相伴、温暖相随。一个回眸,便醉了他柔软的心肠。对他来说,她是夏天的嘉州带来的意外惊喜。当疲惫的目光定格在她清雅的衣裙上时,他已决定,以后的以后,将在她的素颜浅笑中驰骋于文字江湖,只为她心似琉璃,安守明月,聆听一场无言的感动。
他叫她卿卿,她唤他官人。她望着他娇嗔地说:“如果每一段相遇都是缘,那么彼此的相逢,谁说又不是前世的注定?”听到她这句话,他便笃定地坚信,眼前这个清茶般恬淡、海棠般明丽、诗词般静雅的女子,一定是岁月对他最好的馈赠。否则,他怎么可能那么喜欢看她?又怎么可能在疏淡远逸的六月,清晰而温暖地感知她盈紫飘香的花期?
她是个才情横溢的女子,虽然过早地沦落风尘,却依然保有出尘的高洁。或许,这便是他爱她爱得如痴如醉的原因。多少个日日夜夜里,她总是卷起袖口,听耳后细雨纷飞的缠绵,浅笑嫣然。在他铺开的素笺上轻轻写下属于他们的文字,写下大大的温暖。可是,他却不知道该以哪种姿态去温暖她那颗玲珑剔透的心,他只能默默无言地与她深情对望,将她柔暖的身躯紧紧揽入怀中,一起沐浴着夏雨的洗礼。
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美妙的夜晚。然而好景不长,从山阴赶来的宛今搅乱了他们对未来所有的美好希冀。迫不得已,他只好将她遣出家门。宛今本是温柔贤淑的女子,却无法忍受丈夫终日和一个妓女厮混在一起的事实。于是,她狠下心来,以死相逼,终换得他咬着嘴唇说出将那个被他唤作卿卿的女子扫地出门的无情语来。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她走了,最初的健谈或是欢笑,幽默风趣的逗乐总在他脑海间频繁响起。忧伤里,只能徒步莲花池前,独自卸下心事几缕,任远处传来的幽怨琴声扰乱平定的思绪。只是此刻,便是微微一笑,又有谁能真正懂得他故作镇定背后的沧桑情怀?如莲花语里,又有谁能明了,何是忧,何是愁,何是悲,何是泣?
月色伴着花影在惆怅中滑落红尘的伤,唯余他洒下的痴泪在心痛中独守至又一个天明。却叹,谁寄相思到人间,空惹他望断彼岸的等待?怀着一颗灵动的心,去触碰诗词的字里行间里散发的淡淡忧愁,他在她曾经闲耍的花荫下站立成风的影子,轻轻伫在情深不悔的边缘。只为爱,守着一季的花开花落,守着曾经的沧海桑田,却守不住一颗虔诚的心。或许,古塔青灯之上,唯有错开才是结局。他和她需要的不是两两相望,而是两两相忘。
风欲吹,呼呼作响,心若无尘,怎会沾染满地相思红豆?却怕,凄凄寒心、念念碎语,空落了一手暖心余温,只是添了回首的寂寞。天也长,地也久,可是,被遣送出府的她何曾明白,他并非不愿与她厮守一世。只是不愿束缚她的自由,不愿伤她一丝一毫,更不愿目睹所有的悲欢离合在她身上再次上演。
爱了,却也怕了;痛了,却也远离了。心的烙印深深埋在某一个地方,不敢再靠近,不敢再喧哗。所有的真心付出一次就好,他不奢求完美的谢幕。只愿,隔着时光、隔着距离、隔着年华,亦能与她默然相守、寂静喜欢。
心事如莲,丝丝相扣。相遇,离开,再相遇,如此的场景早已让心望而却步。既如此,就忍痛放她离去吧!若是有缘,只求她能静静感受到他远方的牵挂,如此,便好。
可是,他没想到,她充斥决绝语气的来信,却让他多情的心一下子沉沦到海底。铺开对白的画面,痴痴捧着她一笺用怨念作就的新词,望着眼前指尖下跃动的文字,再也无法静听她曾经温柔缱绻的呢喃心语:
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
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功夫咒你?
——蜀中妓《鹊桥仙》
“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什么海誓山盟,什么情深义重,动不动便是满纸春愁写依恋的甜言蜜语,却原来,都是假的,都只是他一个人的虚情假意!自他将她遣出家门后,死了的心,便不再有任何期待。缘来缘去,不过红尘一梦罢了,又何必还对往事念念不休?天不会老,海不会枯,溪水照样日日东流,他在或不在,于她,并没有任何关系,还想着他做什么?
其实,这些都是她的气话,怎么能说不想就不想了呢?爱悠悠、恨悠悠,欲诉还休。半笺花香浸满一阕清词,却换得梦渺渺、人渺渺,再也找寻不见当日的温柔。就连梦都做不完整,怎不让人心碎欲裂?
“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花言巧语她已听得太多太多,原本以为他和别的男子不同,未曾想,却仍是一个德行!怨憎会,爱别离,自古便是人生之苦。原以为,红尘里,他是最懂她的那个人,可她终究还是错了,从一开始便错了!一厢情愿的痴恋是错。执着的追求是错,所有的爱恨纠结、所有的猜测绝望,到头来都成了她撕心裂肺的劫难!
陆务观啊陆务观啊,岁月难返、昔日难回,从没料到,转身之时,你会是如此的决绝,这般的狠毒!是不是,所有的真情都经不起时光的等待?那么,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和时光抗衡?罢了罢了,就当我瞎了眼睛看错了郎,从此后,你再去把那弄虚作假的“脱空经”念个千遍万遍,看还有没有哪个女子会像我一样上你的当受你的骗?哼!你这样的油嘴滑舌、花言巧语,又到底是哪个先生教会的呢?
“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可知否,遭遣后,我为你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为伊消得人憔悴。可这一切换来的又是什么?除了你的无情,你的狠心,你到底还给了我些什么?
“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功夫咒你?”可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深深眷恋着他,尽管不能与他相依相伴,仍然在孤寂里痴痴思念着他。务观啊务观,我所有的怨言都因太过爱你,可你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作糊涂。为什么到现在都不肯来看我一眼,再听我为你唱响一曲《凤求凰》?现在的我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光是沉浸在对你的相思里已是不曾得闲,又哪里还会有时间去咒你、骂你?
捧着她用痴恋和着怨气写就的一笺相思词,他终是忍不住涕泪交流。她终究是他的爱啊,为什么,为什么他能在她凄绝哀恸的眼神中,决绝地将她遣出府门?难道,是因为他对她爱得不够,还是因为他和宛今一样在意着她曾经的身份?不,他知道,爱一个人就要爱她的全部。可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对她如此绝情,难道真的是想放手让她高飞,要让她像天上的风筝那样来去自由地恣意飞翔?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她曾经不止一次地对他说,在爱情里他不够勇敢,所以才会与唐琬失之交臂。莫非,所有的不对,都是因为他的懦弱,因为他始终没有勇气跨出那遥可不及的第一步?不,不是的。他不是不够勇敢,只是因为他知道,迟到的梦,只能永远是个梦。无论多么痛苦,无论多么思念,也只能,抑制住心中那些炽热的情感,之于卿卿,他又该怎么做呢?
犹记得,那一日,载着她远去的船从府前的小溪顺流而下,咸涩的泪水顿时落满他沧桑的面容。光阴终究散去,他和她到底还是分离了。站在月光之下,怀想那段朝朝暮暮的岁月,留给他的唯有穿心的思念,在心口阵阵发疼。卿卿,我错了,可是,要怎样才能让你回到我温暖的世界?或许,唯有和着两行清泪,为她写诗,才能让他找回眉眼间丢失了的那份感动吧?
武王在时教歌舞,那知泪洒西陵土?
君已去兮妾独生,生何乐兮死何苦!
亦知从死非君意,偷生自是惭天地。
长夜昏昏死实难,孰知妾死心所安。
——陆游《铜雀妓》
“武王在时教歌舞,那知泪洒西陵土。”遥想三国,壮志雄心的魏武帝曹操在邺城外筑起了绮丽浮华的铜雀台,选入面容姣好的伎人,令她们逢每月初一、十五,便于台内演奏歌舞,好不风流快活。谁知春宵苦短,转眼间,曹操弃世。只是,当年风光八面的伎人们又何曾想到,今时今日,空落得泪洒西陵土的悲惨境地?
卿卿啊卿卿,你有着铜雀台伎人一样的美貌,有着铜雀台伎人一样的才情,有着铜雀台伎人一样的轻歌曼舞。原本,凭着你出众的才貌,即使不入宫为妃,亦当得为世家妇,为何偏偏看上我这样不上进的半老之人?我是如此这般地伤了你的心,为何,你还要把我深深地想起?我未尝为你做过什么,甚至未曾教过你一支可以流芳千古的歌曲。比之魏武帝对铜雀台伎人的恩情,我所给予你的却是少之又少。既如此,你还是把我彻底忘怀,去寻找你应得的那份幸福美满吧!
“君已去兮妾独生,生何乐兮死何苦!”忆往昔,曹操去世了,铜雀台内唯余伴着寂寞而生的伎人,夜以继日以泪洗面。生亦何乐,死亦何苦!既如此,你还是走吧,远远地离开,或许,会比守着我度过无数个凄清长夜要好得多啊!
这段情,终究经不起岁月的磨砺。于是,他只能冷笑着,把彼此的身影放逐在天涯、在陌路,尔后决绝转身,狠狠地说着诀别、狠狠地说着此生不再相见。除此以外,他不知道还能给她怎样的幸福!卿卿,你可知,人世间,有些离别在所难免?时间会让所有的伤痕愈合,经年以后,若再回首,这些痛楚,必定不会再让你的心起一丁点儿的波澜。而我,也必定只是你人生路途上一段小小的插曲。忘了吧!忘了我!该断的都断了吧,该走的都走了吧,苦苦撑下去岂不更痛?
“亦知从死非君意,偷生自是惭天地。”当年的铜雀台伎人情知殉情而死并非君王临终之意,然而偷生自是愧于天地。魏王不在了,生亦不得、死亦不能,没有了爱情的日子活得还有什么滋味?卿卿,你也是这么想的吗?可是,我并不是值得你用心去爱的那一个人。于我而言,只有你快乐,我才能安心,到底,你是明白,还是不曾明白?
“长夜昏昏死实难,孰知妾死心所安。”长夜昏昏,从死实难,碧海青天,谁人知铜雀台伎人颗颗诚挚的心?死了,便不会再纠缠于往日的甜蜜回忆里痛不欲生,便能获得长长久久的安宁,这和他此刻的心境又有什么分别?想到被他狠心遣出的卿卿,他的心便痛到极点。虽说只是隔着一溪之远,彼此都仍在远远地默念着对方。可他明白,他们的相守是不可能永恒的。所以,他总是避免提及爱,害怕提及爱,只是静静地眺望、默默地祝福,保留心中唯一一份专属她的念想。
或许,正如她曾经偎在他怀里所说的那样,隔着一段距离,相识、相知、相伴、相守,便是细水长流的风景。岁月芳华,总有一些情意,远了,近了,再远了,那些如花的年月成了物是人非的哀愁。于是,他唯愿和她静静站在时光的两岸,翘首对望,悄然铭记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