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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南山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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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

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

——陆游《秋波媚》

春去了,在一片乱红飞过中,华丽地转身、离开,没有悲哀,没有留恋,没有言语。此时无声胜有声,也许,那是最好的道别。

梦到了,秦岭细细的雨丝在空中斜斜地密织着,轻轻落在屋檐、落在古巷,将几千年的汉中城,一点一点地,缓缓融入雨幕中。

漾舟逗何处?神女汉皋曲。

雪罢冰复开,春潭千丈绿。

轻舟恣来往,探玩无厌足。

波影摇妓钗,沙光逐人目。

倾杯鱼鸟醉,联句莺花续。

良会难再逢,日入须秉烛。

——孟浩然《初春汉中漾舟》

孟浩然笔下,那雪后冰开的汉中,如此美艳,却又透着某种不可名状的忧伤,隐隐作痛。

古巷深深深几许,落寞尽头是沧桑。我踯躅在汉中城脚下,一场急雨后,望雨巷内外,千年的寂寞正穿越亘古的时光漂流至今,兀自展现。千百年前,那新建的庭院、新刷的红墙,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书房,似乎只在一念间,便埋藏了时光匆匆。回眸里,雨塌了那暗红的院墙,风蚀了那精致的庭园。却不知,那书房中的书生何在,清新的墨香何在,书声琅琅又何在?

“风欲起而商羊舞,天将雨而石燕飞”。烟雨倾覆了汉中,也倾覆了古往今来无数诗人敏感的心。汉中,如从梁山的岩层里飞出的乳燕,带着远古的梦想,似乎与生俱来的性情便是柔美,让人难以抗拒。

多少个风花雪月的日子里,诗人们徘徊在南湖岸边歌咏汉中,爱了汉中烟雨茫茫后的一轮夕阳斜挂在山风的静彻,爱了汉中深深长巷的宁静致远,爱了汉中稻谷翻飞流金的波,爱了汉中余音缭绕的樵歌,爱了汉中亭台楼阁浮绿海,爱了汉中虹桥画廊披霞晖。置身其中,恍若画中之人、梦中之影。此时此刻,我仍旧枕着陆游千年前的梦左顾右盼。却想不出眼下还有什么,会比这风雨洗刷后的汉中城更加柔美,更加芬芳。

“宛转窥庭月,风清作伴来”。汉中,因有了无数文人墨客的过往,于是便成全了她多愁善感的潋滟。“桂香飘不歇,此趣谁能猜?”道不完的忧郁,说不尽的缠绵悱恻,却是人比黄花瘦。

“桐叶晨飘蛩夜语,旅思秋光,黯黯长安路。”轻轻吟诵着他远去的旧词,放眼望去,忽地发现碧波荡漾的南湖水面上泛起重重怨意。千年前,南湖畔,他与她执手,却未偕老。君问归期是何时,杨柳依依亦不回。曾经山盟海誓,挽起玉手,漫步南湖,相看媚眼传波。如今,老去的情意缠绵都随那一缕清风化作了顷顷碧波吧?

默坐堤上,抬手掩泪眼,幽怨穿越千年,至今不休。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独自一人,守着窗儿,看窗外梧桐兼着细雨,点点滴滴,到天明。举起酒杯,三杯两盏的淡酒,又怎浇熄他心底的愁怨?满地的落花堆积了他彻夜不眠的满脸憔悴,又教他如何放得下曾经的过往?

在他醉了的泪眼中,我踏着千年的时光,牵着一缕飘香的晚风,穿梭在斜风细雨的南湖边,悄然走进汉中的心里。虽是无话,却依然抵不住心头的点滴絮语。抬首,曾经的楼船画舫、歌舞笙箫,转瞬间已是繁华尽逝,只遗一汪默然无语的水,还有那一群如浮云般飘过历史长空的南湖歌女,在我眼前明明灭灭、来来去去。我看见,她们眼里流转的秋波,不是灯火阑珊,不是寻寻觅觅,而是等待,是期盼。等待着一次千年的相遇,期盼着一次千年的回眸。

我知道,她们等待期盼的人自然不会是我,而是那个在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年)春来到这里,又于同年冬离开这里的陆游。那时候的汉中还有个多情旖旎的名字——南郑。虽然他只在这里度过不到一年的时光,然而却在那些轻倩妩媚的歌女心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他喜欢她们,喜欢她们的娇艳,喜欢她们的年轻,喜欢她们的窈窕,喜欢她们的风花雪月;而她们却是深深热爱着他、痴痴迷恋着他,为着他英俊的面容,为着他挺拔的身姿,为着他纵横的才情,为着他一腔报国的热忱,为着他对唐琬至死不渝的痴爱。

陆游来了,带给她们阳光般的欢笑和月光般的温柔。从此,她们活在他的笑语欢颜里,哪怕心似浮萍、身如浮云;从此,她们娇媚于他的诗词文赋里,哪怕愁如南湖水,哪怕满腹痴情换来的只是漫漫长夜、孤灯难熬;从此,她们灵动于他的箫管笛音里,哪怕一曲愁思,令人黯然神伤,在他离去后,只余落泪的幽怨声。

然而陆游的心只放得下他的蕙仙,还有一腔报国的至诚。在南郑,他把更多的时间用在了替四川宣抚使王炎出谋划策上,并提出“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的政治见解。南郑地处秦岭高处,往下便是通向长安的褒城、骆谷。眼看着长安近在咫尺,却沦丧金人之手四十七年,怎能不让他那颗赤子之心疼痛欲裂?好在调任四川宣抚使的王炎是个有抱负的上司,他早已暗中和长安的汉人将吏取得联系,随时准备在敌军营中策动起义,收复被金人侵略的大宋河山。

然而,自隆兴元年始,直到乾道八年,十年来孝宗始终在主和与主战中摇摆不定,王炎和陆游等前线将臣的策略一直未得到使用。但这一切丝毫没有影响陆游光复中原的决心,除了替王炎出谋划策外,他还经常孤身深入前线进行考察,并随时向上级提出更新的作战计划。这在他于南郑期间和离开南郑之后的一系列诗作中均有表现:

许国虽坚鬓已斑,山南经岁望南山。

横戈上马嗟心在,穿堑环城笑虏孱。

日暮风烟传陇上,秋高刁斗落云间。

三秦父老应惆怅,不见王师出散关。

——陆游《观长安城图》

客枕梦游何处所,梁州西北上危台。

雪云不隔平安火,一点遥从骆谷来。

——陆游《频夜梦至南郑小益之间慨然感怀》

南山南畔昔从戎,宾主相期意气中。

渴骥奔时书满壁,饿鸱鸣处箭凌风。

千艘粟漕鱼关北,一点烽传骆谷东。

惆怅壮游成昨梦,戴公亭下伴渔翁。

——陆游《怀南郑旧游》

在歌女们袅娜的身影里、曼妙的歌声中,不知不觉,往来于前线各地的陆游迎来了他在南郑的第一个秋天,也是唯一一个秋天。那一夜,四川宣抚使司的幕友们拉着他来到南郑子城西北角的高兴亭,举杯对月,遥望长安城南的南山,吹拉弹唱、吟诗作赋,好不欢欣。来自长安的好消息不断传至南郑,大家知道,只要这边发动军事行动,便可以直捣黄龙,拿下灞桥烟柳的长安城。

那时那刻,每个人的情绪都是高涨的,就连那些歌女也都备受鼓舞,仿佛一夜之后她们便可以携着情郎的手流连于灯红酒绿的曲江池畔,再现大宋风采。而我,却站在千年之后的汉中城下,仰望他们的风骚,惊艳于她们的风情,念想如蓝。

月落芳尘、紫气氤氲,水剪清碧、桂子倾城。那一年,七月十六夜的月光照着山谷,照着花下婵娟,比之十五的满月,更增添了一股温婉凄清的味道。是的,她们来了,插着碧玉簪的、穿着藕色薄裙的,吹笛的、击鼓的、抚琴的、弹琵琶的,全都来了。一阵阵清香,轻读他的忧伤,顿时醉了他的眉眼。这些歌女仿若都是为他而生,为此,她们已在南郑、在梁山、在南湖、在高兴亭等了他几个世纪;为此,她们慵懒梳洗迟,对镜叹花颜,窗前凝眸望,过尽千帆皆不是,琵琶声声语,只为在他面前清歌一曲,只为在他温暖的眸光里存放心语、释放梦想,付出所有的真心真情。

晚风拂过,歇了的细雨又在眼前开始纷飞。柳色雨中辉,暮夏轻逝,沉睡中的初秋开始在复苏中婉转吟唱。越过千年时光,回望南湖岸,却不知水面上究竟漂浮着怎样的情韵。那些歌女已在湖畔等了他千年,红烛台下,抚摸旧物,忆往昔、寄相思,又该是怎样的寂寥无依?回眸间,我仿佛看到那些身世如浮云的歌女,看到她们哀怨的眼神,听到她们凄迷的歌声。只是花开易落、流水无情,千年的淡出后,也只剩得眼前这一抹不尽的相思,在我心底轻轻浅浅地浮起,又沉下。

缘来如风,缘去似水。那个夜里,烟雨迷蒙中,竹色的乐音幽幽弥漫,他笑望着那群浓妆淡抹总相宜的歌女,饱蘸一笔浓墨,为她们写下一阕清新、婉约而又不失阳刚霸气的《秋波媚》。让心中那份挥之不去的萦萦绕绕,没有丝毫保留地牵系于她们婉转的眉眼之中:

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

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

“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在秋天的边城遥望南山,耳听悲壮的画角声,想到沦陷的长安城,怎不令人生哀?放眼望去,平安火又至,然而什么时候朝廷才能燃起北伐的战火,收复沦陷的大好河山?美丽的姑娘们啊,南郑的风光固然旖旎,南湖的水固然潋滟,又哪里比得上长安的绮丽风情?又哪里去找寻红叶题诗的艳情,哪里去追寻辛夷花下的烂漫往事?

“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风声里,是谁轻扣竹弦,又是谁舞弄箫管?是莺歌,还是燕呢?雨声里,是谁悲歌击筑,又是谁凭高酹酒?是幻觉,还是忧思?驻足高兴亭,情迷曲江水,对望长安,听着歌女们如丝如竹的歌声,他哪里还有心思忧愁?在她们多情的目光中,他看到了山下的褒城和骆谷,那里有一条直通长安的大道,只要孝宗皇帝下诏,四川宣抚使下辖的各路兵马立即会直驱长安,他又怎会不兴奋、不热血沸腾、不摩拳擦掌呢?

“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歌声里,飘浮的暮云不知何时已经散去,远处,终南山上多情的月亮特地在空中露出圆圆的脸蛋,把众人遥望中的长安城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绚美。可是,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流连于柳色青青的昆明湖畔,再听那多情的歌女于月夜下弹奏一曲《长相思》呢?

怕只怕,浮云一过,桨声灯影尽烟消。轻掩窗扉,无计苦淹留。岁岁教人老,春春凝窗愁,萦绕在耳边的也唯有断肠的思语。或许,把盏长安月下只是一个轻倩的美梦,就像歌女们披着的薄纱,甚至经不起指尖的点戳。然而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期盼着、等待着,希望终将有一天接到朝廷北伐的圣谕。那样,所有的期待转瞬间便会成为实实在在的惊喜。

“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长安城内,灞桥的如烟柳色、曲江的池馆楼台,到如今,都该变了模样吧?它们是否还在静默中执着地等待着故人的回归?放眼望去,歌女们迷离的目光通通聚焦到他刚毅的脸上。然而,此时此刻,他那颗孤独的心又飞回到千山万水之外的蕙仙身上。如果可以,他一定会带着蕙仙驻足曲江,情迷灞桥。可是,她在哪里?他还能再牵着她的手,去他们心心向往的地方吗?

回眸,一捧浊泪洒向凄清的南湖。醉眼看过往云烟,所有的相思,都随落雨一起,沉于湖底,终将淹没在那烟雨纷飞的汉中城下。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就在他于高兴亭写下《秋波媚》之后,仅仅隔了不到两个月,九月初九朝廷便下旨将王炎调回临安枢密院,又于同月十二日调任左丞相虞允文为四川宣抚使。

王炎的内调意味着主和派在朝廷中占据了主导地位,宋孝宗赵昚在他们的左右下亦彻底放弃了战争的准备。次年正月二十五日,已调回临安的王炎被罢免了枢密使的职务,取而代之的则是以观文殿学士的名义提举临安府洞宵宫,成为一个既无实权又无资望的闲官。至此,陆游建功立业的壮志雄心也彻底被浇灭了。

王炎走了,宣抚司的幕僚转眼星散。与此同时,悲不能禁的陆游却接到了出任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的任命,痛定思痛后,只好于乾道八年(1172年)十一月二日踏上了赴官成都的路途。这一次,他走得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不甘,都要不舍,他放不下那些陪他度过春夏秋冬的歌女们,更放不下直捣长安的愿望,可是,他不得不走。在途经昭化县南的葭萌驿时,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就着窗外纷飞的雪花,提笔写下一阕《清商怨?葭萌驿作》,又将他梦里的蕙仙深深地忆起:

江头日暮痛饮。乍雪晴犹凛。山驿凄凉,灯昏人独寝。

鸳机新寄断锦。叹往事、不堪重省。梦破南楼,绿云堆一枕。

“江头日暮痛饮。乍雪晴犹凛。”天色渐渐暗了,他在汉江边的葭萌驿馆内举杯痛饮,为前途未卜的大宋朝廷,为他心心系念的蕙仙。斜光照积雪,愈见其寒,却不知白云生处的她知否,他和着绝望的那份痛楚,在这冰天雪地里却是未减犹增?

“山驿凄凉,灯昏人独寝。”古驿孤灯,人独寝,好不凄凉。时光辗转,早已物是人非,他不明白自己究竟还在盼着什么,还在寂寞着谁的寂寞?她远去了,香消玉殒,不再归来;朝廷放弃了光复河山的大好时机,忍心将中原大地拱手送到敌人手里,不思故土。可是,他又能如何?继续等下去,又会等到怎样的结果?难道非要为了那不可能兑现的诺言,在泪水与失望里苦撑千年万年?

“鸳机新寄断锦。叹往事、不堪重省。”远在山阴的妻子宛今又寄来了关切慰问的信笺,却让他想起那些个年月里,与蕙仙一起走过的红尘往事。流水孤舟终随春逝远,佳人凝立意迟疑。回首间,浮云难掩汉水殇,迩来不思量,见时难掩悲,终是一曲歌舞散,繁华尽烟消。而这凄冷的世界,也只留下南湖歌女的残梦断情,伴风相思到天涯。俱往矣,他轻轻地叹,当日的欢爱,海誓山盟,是何等的深刻。然而,回望里,却是山长水阔,不堪重省。

“梦破南楼,绿云堆一枕。”当年携手同卧南楼,梦醒时却见她乱了的鬓发堆了一枕,瞬间便惊艳了他温润的眸子。而今,梦已破,愁如汉江水,温馨再难寻,平生塞北江南,一曲《满江红》,只遗鉴湖畔的孤坟,和他一腔悲愤。从今后,悠悠情思,辗转风尘,空落得叹往昔、哀今生,难掩落泪情,却是无法换取与她共度一晌人间风雨。

陆游走了,从南郑,到成都。千年之后,我亦站在烟雨飘飘的汉中城,带着他和她的回忆,踩在润湿的古道上,紧跟他的步伐,朝着成都的方向,走向“雨后霜前着意红”的芙蓉世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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