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脚红尘已是颠。更求平地上青天。新来有个生涯别,买断烟波不用钱。
沽酒市,采菱船。醉听风雨拥蓑眠。三山老子真堪笑,见事迟来四十年。
——陆游《鹧鸪天》
第十七章 立马吴山
万里车书盍会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完颜亮《题西湖图》
狼烟的尽头,诗词的尾端,才子佳人的流连处,此刻,正蘸着饱满的时光,浅浅地掠过历史的烟尘,缓缓斜入青灰黛瓦的廊檐,一直延伸到那曾经的人间天堂——西湖。
风起来了,寒梅轻绽,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放眼望去,每一块残碑,每一段朽木,每一截断壁,都浸在血色残阳中。千年前,歌女遗留的体香、骏马踢起的尘土、乳燕眷恋过的痕迹、瓷器破裂后的碎片、酒槲流转的一丝残香,都于我眼底默默沉寂在一堆堆荒芜的杂草丛中。
西湖的美丽,在于三秋的桂子、十里的荷塘;在于湖岸的杨柳、清香的熏炉;在于曼妙的舞姿,还有那浓妆淡抹的歌女。穿过时空的隧道,她们婀娜的脚步撩起阵阵轻尘,从此,无数个朝代的诗人都在这里徜徉、徘徊,也曾风光过,也曾失落过,也曾欢喜过,也曾悲伤过。很多人在她们流转的秋波中不想走了,意志渐消、锐气频减,西湖便成了他们生命的废墟,亦成了他们生命的终极。于是,西湖开始在孤山的寒梅下凝聚成一种气韵,一种气势,在飘逸中禁锢,在禁锢中飘逸。湖面荡漾着的不仅仅是一泓清水,更是一湖思想和激情。
南渡的高宗不想回去了,主和的大臣不想回去了。有了“山外青山楼外楼”的绚丽世界,又哪里管得了“只把杭州作汴州”的无奈?他们在歌女唱响的最后一曲挽歌声中跌宕、沉沦、消退,却不知道北方的金主完颜亮早就把觊觎的眼光对准了杭州,对准了西湖。北宋词人柳永描写杭州风光的一阕《望海潮》,使完颜亮心潮澎湃;听说宋高宗宠幸的刘贵妃有绝世殊容,完颜亮更是心痒难熬。为了夺得江山,为了霸占美人,他开始了一番密谋,很快便决意南下与南宋一决雌雄。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献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柳永《望海潮》
诚然,杭州是美的,西湖是美的,柳永的词是美的,刘贵妃也是美的。金主完颜亮在看到画师呈上的西湖图时终于按捺不住,下令将其制成屏风置于寝宫,并画上自己立马于吴山绝顶的像,且在图上挥毫题诗一首,以表明自己挥鞭南下、直取临安的志向:
万里车书盍会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完颜亮《题西湖图》
绮丽繁华,不过一梦;是非恩怨,过眼云烟。一湾婉约的湖水,载着那些曾经的传奇缓缓向东流去,带走的是时间的匆匆,留下的是岁月的隽永。细雨沥沥里,怅立西湖岸边的我,看清风中柳条曼妙地舒展身姿,品一曲委婉的洞箫,任心的轨迹沿着梦的方向延伸。竟不知青烟缭绕、碧树映衬处,如画的江山究竟演绎出多少红尘迷蒙,又埋葬了多少断肠客的往事。
恍惚里,我仿佛听到歌女们千年前唱响的那曲挽歌,心,莫名的忧伤、疼痛。往事已矣,如今,那些早已归入历史的旧事只能在那缓缓的流水,以及曾经的歌榭楼台中去回味、寻找。
多少文人骚客,曾在这锦绣花开的西湖畔,尽情挥毫,抒写心事;多少英雄豪杰,曾在这暖风中,望断江山,空怀烦恼;多少绝代红颜,曾在这些迷蒙的场景中,倚窗独立,心事深埋?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潮湿的空气里嗅到了浓艳的气息,看到了古朴的风尘,又远远地望见了那个在崎岖山路上蹒跚而来的陆务观。是的,他来了。就在完颜亮积极筹划南侵大计的时候,他,轻轻走向了福州,走向了临安,走向了处于暴风骤雨中的南宋朝廷。
公元1159年,由于福建路提点刑狱公事樊茂实的举荐,在宁德县任职一年后的陆游调任福州决曹。又一年后,在时任左丞相的汤思退保举下,陆游又调赴临安,担任敕定所删定官,高高兴兴地离开福州北上。这一次,他是从水路走的,由温州登陆,再经过括苍、东阳北上,其有诗为证:
羁游那复恨,奇观有南溟。
浪蹴半空白,天浮无尽青。
吐吞交日月,澒洞战雷霆。
醉后吹横笛,鱼龙亦出听。
——陆游《海中醉题,时雷雨初霁,天水相接也》
尊酒如江绿,春愁抵草长。
但令闲一日,便拟醉千场。
柳弱风禁絮,花残雨渍香。
客游还役役,心赏竟茫茫。
——陆游《自来福州诗酒殆废,北归始稍稍复饮,至永嘉括苍,无日不醉,诗亦屡作》
福州正月把离杯,已见酴醾压架开。
吴地春寒花渐晚,北归一路摘香来。
——陆游《东阳观酴醾》
可以说,这次调职临安,陆游的心情是轻松愉悦的。在敕令所供职的一年时间内,他主要负责编纂法令。地位并不显要,官阶也不高,但却由此结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其中包括比他小一岁,日后成为南宋宰相的周必大。敕令所的工作虽不重要,但生活非常安宁。长此下去,陆游或许便会在闲逛西湖、与朋友喝酒作诗中消磨一生。可是,时时刻刻盯着南宋朝廷的金人政权丝毫没有放弃侵吞南方的野心。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随着完颜亮南下亲征的消息不断传来,南宋君臣不由得心惊肉跳。而已于七月十二日调任大理司直的陆游更是无法不为国家的安危忧心忡忡、寝食难安,再也没了任何游湖赏景和言诗作赋的兴致。
金人对南方的觊觎由来已久。绍兴二十六年(1156年),暴君金废帝完颜亮迁都燕京,同时积极准备重建汴州。宋人的东京汴梁,经过靖康之役已被破坏殆尽,后金人改称其为南京,并作为日后发动南侵的基地。当时,南宋和金国之间相隔只是一条淮水,南北通使,不断往来。因此金国准备作战的消息,从绍兴二十八年(1158年)起已经传到南方,但宋高宗却不相信,直到绍兴二十九年年底才从金国派出的贺正旦使施宜生口中得到了证实。
绍兴三十一年五月是宋高宗的生辰,金国又派出贺生辰使高景山、王全前来祝贺,并替完颜亮传话,说两国向来以淮水为界,因私渡甚多无从杜绝,容易引起纠纷,主张以长江、汉水为界。好在其间土地贫瘠、人口不多,所有户籍尽可归南宋,金国所要的只是土地。完颜亮还提出要出巡南京,希望南宋朝廷届时派一位大臣和皇帝身边的一两位亲信同来商量和议。金国要南宋割让长江以北的土地,且要派遣大臣到汴梁议和,最后,更是出兵威胁。为了震慑住宋高宗,王全甚至在金銮殿上破口谩骂,并称赵恒早已死在北方。赵恒是高宗的兄长钦宗,三十四年前被金人俘虏北上。高宗一直以为他还活着,现在从王全口里得到他的死讯,痛不可当,不禁当殿号啕大哭,随即起身回宫,匆匆结束了这次不愉快的会见。
战争,因为金国统治者的决心南侵而无法避免。高宗迫不得已,只好同意主战的右丞相陈康伯的意见,决心与金人抗战到底。自绍兴十一年(1141年),高宗听信权相秦桧之言,杀岳飞,罢张俊、韩世忠等抗金名将,与女真缔结合约换取暂时的休兵后,至今已过去了整整二十个年头。当年能打能拼的宿将,不是死了就是老了,于是只好任命吴璘为四川制置使、成闵为荆襄制置使、刘锜为江淮制置使,形成三足鼎立之势。但主要力量还是集中在老将刘锜镇守的淮南、江东、浙西一带。刘锜是与岳飞齐名的大将,在绍兴十年(1140年)曾以四万兵力在顺昌大破金兀术的十万大军,因此有着极高的威望。
绍兴三十一年九月,完颜亮率军南下,一边分遣军队进攻川陕和荆襄两路,一边亲率六十万大军直逼淮水清河口,与刘锜的军队进行了激烈的战斗。双方你来我往,互有胜负。但由于南宋朝廷已经腐朽到无可挽救的地步,竟然在十一月间让完颜亮领着大军直扑扬州而来。老将刘锜虽驭兵有术,但毕竟寡不敌众,在与金人正面遭逢打了一个胜仗后,便全军退到镇江,实际上已形成南北划江而守的形势。不过,在沦陷区内,爱国群众组织的一支支义兵队伍有效地拖住了金人南下的步伐。由均州知州武矩领导的一支民兵队伍在邓州等地与金兵苦苦作战,十二月,相继收复嵩州、长水县、永宁县、寿安县,最终击破西京洛阳。虽然这次胜利只是奇袭,没能巩固下来,但起到了鼓舞人心的作用。消息传到临安,一直在幕后参与光复活动的陆游,还特地作诗以表达内心的喜悦之情:
白发将军亦壮哉,西京昨夜捷书来。
胡儿敢作千年计,天意宁知一日回。
列圣仁恩深雨露,中兴赦令疾风雷。
悬知寒食朝陵使,驿路梨花处处开。
——陆游《闻武均州报已复西京》
与此同时,金人内部矛盾逐渐突显。留在辽东的金国贵族们早就对完颜亮心生不满,遂拥戴完颜雍为帝,迅速引起金国政权内部混乱。完颜亮腹背受敌,决定破釜沉舟,留在瓜州渡积极准备渡江南下,并限定军队三日之内全部渡过长江,企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败南宋,化解他在北方的危机。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金军中忽然发生叛乱。完颜亮尚来不及南渡就被浙西兵马都统制完颜元宜等砍伤,最后用绳勒死,以大氅裹尸而焚,卒年四十。完颜亮有生之年,既未能染指临安,更未能目睹刘贵妃之绝世芳华。完颜亮一死,完颜雍迅速进入燕京,将政权牢牢控制在手中。南宋的大将成闵、李显宗等人也相继趁乱收复两淮州郡,宋金双方仍以淮水为界,各自的疆域和完颜亮南侵以前完全一样。
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春,南宋局势已恢复原先的安定。二月,在与完颜亮作战过程中保全了南宋主力的老将刘锜,在临安都亭驿呕血而死。陆游悲痛之余,为这位功勋卓著却未能被高宗信任的老将写下了《刘太尉挽歌辞》,充分肯定了他的功绩:
坚壁临江日,人疑制敌疏。
安知百万虏,锐尽浃旬余。
智出常情表,功如定计初。
云何媢公者,不置箧中书?
刘锜一死,主和派与主战派大臣之间又开始了激烈的明争暗斗。绍兴三十一年冬,刘锜退至镇江后,宋高宗于无奈之下,只好起用了他一直怀有戒心的老将张浚,命其判建康府兼行宫留守。这位久受贬斥的老臣,在风涛中从湖南赶往江东抗敌,及至金兵北退。多数士人都希望由张浚出任江淮宣抚使,担当追击的重任。可在高宗和张浚之间久已存在主和与主战的矛盾,而张浚又为众望所归,更引起高宗猜忌,宁可将江淮宣抚使之位交给亲信杨存中,也不肯交给张浚。由此一来,朝廷上主和的声音又渐渐淹没了主战的声音,收复失地又成为一纸空谈。
此时的陆游调任枢密院编修官。枢密院是南宋的军事领导机构,编修官名义上担负编纂的职务,实际上是担任秘书工作。恰恰就在这个时候,仍然坚持主和政策的宋高宗不顾民众的心愿,草拟了杨存中任江淮宣抚使的敕谕,引起了给事中金安节、起居舍人兼中书舍人刘珙的不满。在主战派的丞相陈康伯的授意下,他们行使了自己的否决权,把高宗的敕谕给退了回去。高宗看到眼前形势不同以往,遂决意将皇位让给年届三十六岁的皇太子赵昚,并于同年六月宣布退位,自己与吴皇后退居德寿宫,称太上皇。赵昚即位,是为孝宗,于次年改年号为隆兴。
孝宗赵昚本非高宗亲子,他的父亲赵子偁是宋太祖赵匡胤之后。在徽宗时期,只是一位远房的宗室,官至嘉兴县县丞。东京陷落时,皇室近亲都被金人掳至北方。建炎三年,高宗的独子赵旉死后,便收养孝宗为子,继而立为太子。孝宗在民间长大,对于中原的沦陷感到极为沉痛,因此关心武事,有收复失地的意图,同时他对文学也很感兴趣。一天他和周必大聊天,问起当今诗人谁能比得上唐代的李白,周必大说唯有陆游。从此后,陆游便有了“小李白”的雅号。
绍兴三十二年十月,通过权知枢密事史浩和同知枢密院事黄祖舜的共同举荐,孝宗特赐陆游进士出身。这年冬天,宋金双方仍在淮河两岸对峙,金国的内部矛盾经过一年的整肃已趋于稳定。金世宗完颜雍一方面加强了统治,稳固了自己的政权;一方面又在河南屯集十万大军,对南宋进行军事威胁,强迫宋廷割让唐、邓、海、泗、商等地。面对金人的嚣张气焰和朝廷内部主和派投降卖敌的情势,陆游挥洒豪情,写下著名的《上殿札子》,请求孝宗振肃纲纪。朝廷因此下令在泗、豪、庐三州和盱眙驻扎军队,阻挡金兵南下,主战派的势力逐渐抬头。
隆兴元年(1163年)正月,已决意与金人一战的宋孝宗任命陈康伯为左丞相、史浩为右丞相兼枢密使、张浚为枢密使兼江淮都督。东南一带的军权完全交与老将张浚,对金人形成强大的威慑力。要收复失地,必须争取外援,陈康伯的计划是和西夏取得联系,牵制金人的右翼。正月二十一日,中书省和枢密院的大臣在中书省集合,定策以后,召陆游起草给西夏的国书。当时的西夏亦时常受到金人的压迫,对于联宋抗金的提议原则上是欢迎的。但在宋国的实力还没有充分表现出来之前,西夏不会给南宋以具体的协助,更何况这次由陆游起草、陈康伯等重臣具名的国书直呼西夏皇帝为国主,没给西夏以平等地位,从当时的情势来看,自然是不会得到任何响应的。
同年二月,中书省、枢密院二府为了利用群众力量与金人形成对峙,遂主张鼓励北方人民发动起义,计划让起义军在唐、邓、海、泗四州以北建立若干节度政权,并由南宋朝廷赋予他们军权、财权和司法权,而对南宋朝廷,他们每年只需承担一次朝觐的义务,没有任何其他的负担,甚至这点象征的负担也可以委托他人代行,实际上就是独立国了。主意拿定,二府便又命陆游起草《蜡弹省札》,呼吁处于金人统治下的北方人民拿起武器反抗金人。但实际上这只是二府的纸上谈兵,一切都只是建立在空中楼阁的虚幻之中。这些独立小王国因为没有中央集权领导,相互间亦不可能取得良好的协作,更谈不上统一指挥,它们的建立只是为金人提供了各个击破的机会。
三月,孝宗下诏修太上皇帝圣政。这是一种类似于实录的记载,因太上皇还活着,所以不称实录而称圣政。陆游因其出色的才华,被调至圣政所任职。在这里,他结识了比他小一岁的著名诗人范成大。淳熙二年(1175年),范成大任四川制置使时,陆游亦曾出任他的幕僚。调至圣政所修太上皇圣政不久,陆游就因为言及孝宗近臣曾觌之私,引起孝宗不满,于五月间被改任镇江府通判。怀着不满的情绪,陆游没有直接前往镇江赴任,而是回到了故乡山阴,次年二月才到任。
在陆游返乡期间,张浚不顾左右丞相陈康伯、史浩的反对,毅然上书请求用兵北伐,得到孝宗支持,遂发兵六万,号称二十万,浩浩荡荡渡淮直上。于五月十四日进围宿州,一鼓作气拿下,取得了首次胜利。但由于带兵的将领不和,这场准备得并不充分的战争仅仅持续了十天便以失败告终。宋兵死伤无数,丢失的军资器械更是不可计数。
这一来,南宋朝廷内部的主和派势力又抬起了头。他们在太上皇的支持下,于八月间与金人进行和议。打算割让唐、邓、海、泗四州,并向金主称侄,以换取暂时的和平。经过反复磋商,到十一月间,和议内容已基本确定。孝宗便将和议经过向太上皇陈述,没想到太上皇听后显得相当高兴,居然还说自己有一体己的礼物要送给金主。消息很快散布了出去,已经兵败退回扬州的张浚再也坐不住了,立即派儿子张栻入奏,认为四州决不可轻弃。孝宗听了张浚父子的一番陈情,又开始动摇起来,遂吩咐侍从台谏集议。
这时候,陈康伯、史浩已经双双罢相,孝宗再次起用主和派的汤思退为左丞相,并任命张浚为右丞相,同时又下令川、陕、荆、襄作好战争的准备,但不得先事妄举。因为孝宗的主战倾向,南宋与金国的战争随时都有可能爆发。汤思退为阻止用兵,指斥主战的台谏,认为他们大言误国以邀美名,并抬出太上皇压制孝宗,遭到孝宗当面训斥。汤思退一计未成,又怂恿心腹大臣向孝宗进言,奏称兵少粮乏、器械未备,战争委实没有把握。这一下,孝宗作战的意志很快又动摇了,始终徘徊在主战主和之间。经与朝臣反复讨论,也没得出一个最终的决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