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黑夜还赖在天上不走,军营中已亮起星火点点,如同天上星辰倒映。
一张张字迹不同内容一样的纸片如雪花送入各个军帐。
这是军中书记官们一夜不眠的成果。
信上清清楚楚讲述了韩飞龙将楚王妃的家眷尽数掳掠,并以他们的性命要挟楚王必须撤军停战。
楚王虽心知此事有碍大局,且将动摇军心。
但楚王举义旗,兴义兵,为的就是反抗朝廷的腐朽和黑暗,又岂能为了所谓的胜利变得和曾经我们所憎恶的人一般,薄情寡义,冷酷残暴。
朝廷为了胜利,可以侵害他的子民,可以残忍地剥夺别人的生命,但我们不会。
于是,我们决定撤军,但这不是屈服,而是暂时的收缩,接下来,让我们积蓄力量,未来,以更强烈,更决绝的姿态,横扫这帮横亘于天地间的污秽。
随即,刚从中军大帐中结束了紧急议事的大小军官们径直走入了自己所管辖的营帐中,一番慷慨激昂的讲话,让群情激愤,沸腾如滚水。
拔营走时,不知由谁带头,所有的军士,都走到靠近九岭关一侧的营地边缘,朝着九岭关的方向,遥遥吐了口唾沫。
义勇营中,三百云梦宗修士朝着九岭关挥出一击。
虽然距离遥远,不可能对九岭关的守军产生任何的伤害。
但那漫天的烟尘,顿时引起了所有楚军的欢呼。
杨洵和周墨并肩而立,二人的脸上都殊无喜意,他们心中清楚,如果不出意外,这将是这支义勇营最后一次在战场上出手了。
震天的欢呼怒吼声传到了九岭关中,在关墙之内的一处房间中,一个魁梧男子负手站在窗前,静静听着远处传来的声响。
九岭关守将魏楠敲门走入,脸色难看,“大将军......”
男子转过身来,赫然正是大端军方如今声威最盛之人,韩飞龙。
他轻轻摆了摆手,“无妨。”
魏楠退下,他安静地坐回桌前,叹了口气,他如何不知此番举动称得上下作,但这是陛下和国师的意思。。
他轻轻叹了口气,“至少停战的目的是达到了。”
可仅仅停战就行吗?
他疑惑的目光看着窗外,想要去到千里之外的中极山,看看那里到底会发生什么,值得让陛下和国师甘心如此。
“一个月。那就等一个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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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整个天京城的人都知晓,六族家主们各自不合。
皇城根,天子脚下,自然有许多人热衷于讨论这类话题。
说起来,大多都有模有样,挺能唬人。
什么陆家和崔家争夺第一,袁家崛起,陆崔二家又联手打压袁家,袁家拉着王家帮手,王家又想吞并刘家,刘家却又依附于崔家,谢家一直忠心跟随陆家,却因为谢家谢宇成功拜入长安剑仙门下,极有可能一飞冲天,于是其余几家都很提防谢家。
曾经神秘而强大的六族,在六位家主入京任职之后,距离似乎一下子被拉近,反而变得寻常了起来。
一颗大树,枝繁叶茂,天京城中有许多这样的树,不合常理地四季常青,对城中的居民来说,早已见怪不怪。
大树的枝叶中,一个紫衣剑客吊儿郎当地斜靠着树枝,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
在他的斜对面,一个同样穿着紫衣的少年也像他一把躺着,但姿势是学到了,但那股子满不在乎的浪荡韵味还不够。
长安,和他的弟子谢宇。
长安眯着眼,“这就对了,不要那么一板一眼的,放松点,太过拘谨在我这儿成不了才。”
谢宇伸手接过长安随手甩过来的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中,果然放松了许多。
“都说你谢家要一飞冲天呢。”长安笑望着谢宇。
谢宇连忙吐出嘴里的狗尾巴草
,拿在手里,就要惶恐解释。
“哎哎哎,行了,刚夸你一句你就又忘啦?”
长安翻了个白眼。
谢宇嘿嘿一笑,重新叼在嘴里,兴许是这个狗尾巴草真的有魔力,不自觉地,脚就翘了起来,然后双手交叠于脑后,说不出的轻松自在。
“你见你父亲的时候,你父亲有跟你说什么吗?”长安开口问道。
谢宇刚要开口,长安然后又补了一句,“捡能说的说。”
“那没有。”
长安难得吃瘪,却高兴得很,竖起大拇指,“我觉得你要出师了。”
谢宇再次嘿嘿一笑。
长安又问道:“你觉得云落一只手能打你几个?”
“师父,打人不打脸。”谢宇神色真挚。
长安斜眼一瞥,“你打我啊?”
“要不是打不过,你以为我会忍这么久?”谢宇嘀咕一句。
“五宗大会,我们就不去掺和了。”沉默了一会,长安忽然道。
谢宇神色狐疑,“师父,你借机报复我也用不着拿这种大事吧?”
“你算老几?”长安眉毛一挑。
“行吧,不去就不去吧,反正我去了也打不过几个人。”谢宇心安理得地躺着。
长安挠了挠头,这话听着像是在抱怨啊。
在他们脚下不远处,有一栋宅院。
宅院中,有一间密室。
密室中,有六个人。
礼部右侍郎镇江陆家家主陆运、
吏部考功司郎中清河崔家家主崔赐、
兵部驾部司郎中湖南袁家家主袁钢、
户部度支司郎中北海王家家主王秦、
刑部比部司郎中西川刘家家主刘琦、
工部司平司郎中东山谢家家主谢宣。
江河湖海,无问西东,六族齐至。
如果谁一巴掌把这六个人拍死,恐怕天下都将大乱。
绝大多数都想不到,在外界不和传言甚嚣尘上的时候,这六个人会聚在一起。
作为目前上升势头最猛的袁家家主,袁钢的气势也是最盛,当先开口道:“如今皇帝和国师都那么看重那个五宗大会,甚至韩飞龙带兵到了豫章也不开战,理事会让我们说说情况,大家都在这儿了,一起商议一下吧。”
不比在自家老爷子面前的诚惶诚恐,面对外人,崔赐一向端得起崔家家主的气场,他轻哼一声,“这些话,按什么也轮不到你袁兄来说啊,按职位咱们这儿还有位侍郎大人,按六族的规矩,咦?好像也还得听这位侍郎大人的啊。”
袁钢眼睛一眯,最终放弃了发作。
陆运笑着道:“哪有什么谁跟谁的,六族一体,大家都是平起平坐的,一起说说便是。”
崔赐淡淡道:“陆兄,我可是念在咱俩女儿是至交的份上帮你说话的啊,合着你这么一来,我成了恶人了?”
崔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陆运最终选择去了无人问津的礼部,而且还当了个侍郎,但他对陆家从来不会轻视,知道肯定有自己暂时没琢磨明白的关节。
在陆家老太爷没有进棺材之前,陆家还是只能亲近不能招惹。
“没有的事,崔兄盛情,陆某感激在心。不过既然理事会让我们给出个判断,我们冒着这么大风险聚到一起,还是尽快讨论吧。”陆运悄然移开了话题。
王秦也开口道:“先说正事吧。”
“关键的问题在于,朝廷能够从五宗大会获得什么。”
“现在场地是在人家的地盘,这天下修行界大的宗门,有资格竞选五宗的,朝廷这边似乎只拿得出一个青衣阁和清溪剑池,怎么争得过?”
“更何况,朝廷还主动把五宗大会的规格和利益定得那么高,若是不能捞到好处,皇帝和国师会干那等蠢事?”
“说这些有什么用,直接说朝廷能怎么办啊?”
“我要知道还来这儿讨论?
”
“别吵了,我们假设一下,如果我们是朝廷的话......”
......
许久之后,众人无奈散去。
此番聚会,全无结果。
大端皇帝杨灏的心思,仿若深藏于深渊之底,无从揣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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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端永定十七年二月初二,惊蛰。
当来自长州的回复传到天京城,按照与渊皇约定的时间,杨灏身着明黄色帝王冕服,亲自登上了祭天的三层祭坛。
北渊长生城中,渊皇薛镇也身着黑色皇袍,登上方坛以祭皇天。
天庭,景玉衡如今已是杨玄镇倚重的心腹,二人刚商量了一些扩大普通真仙利益的举措,准备休息,杨玄镇忽然心头一动。
在他的座位旁边,一座缩小版的天人祭坛上,缓缓生出青烟。
在祭坛上放置的两枚方形玉简上,各自凝聚出文字。
上面的内容都是一致,关于五宗大会。
杨玄镇轻轻一招手,两枚玉简化作流光坠入其掌心。
坐在高高的天帝之位,杨玄镇眯眼看着,细细思量。
心中对这个方案很是赞同,更何况先前杨家就曾经跟他通过气。
他默默思考了一会儿,拿出专门用于敕封天庭旨意的特殊纸张和笔,写下了回复,将两道旨意分别投入天人祭坛之中。
随着一阵光波流转,纸张化为虚无。
祭坛上的薛镇和杨灏,眼前早已准备好的纸张上,各自悄悄凝聚出一行字迹。
五宗大会之事,定了。
杨玄镇轻轻叩着案几,心中思虑着人间接下来的方向。
人间对天庭来说就是一块滋养天庭的田。
若是这田里的害虫始终蹦跶着,收成总归是差了些。
但是呢,这些害虫又没法一下子给消灭了,这两个世俗王朝能想出这么个法子,也算得上人才。
修行者如果真能这么顺当地被约束起来挺好的,凡人过凡人的,井水不犯河水。
世俗王朝方便管理,天庭也能多得香火供奉。
“玄尊,玉衡告退。”景玉衡识趣请辞。
“怎么,景卿就不好奇人家那两位帝王说了些什么?”杨玄镇高高坐着,笑意盈盈。
“自有玄尊安排,玉衡只需做好自己之事。”
杨玄镇就欣赏景玉衡这种态度,笑着道:“不是什么大事。”
说着他便将五宗大会的情况跟景玉衡说了。
景玉衡心中震惊,急速琢磨着各种情况。
“玄尊,齐云仙求见。”
门外的侍卫出身禀报。
齐云?
杨玄镇心中浮现出齐云的信息,在天帝在位时,此人也算得上一号人物,因为是由他负责天庭与人间四圣之间的联系。
但后来自己上位之后,四圣之职位取消,齐云的地位自然而然地一落千丈。
他来干什么?
虽然不是很想见,但杨玄镇上位之后,着力改善许多真仙的地位,巩固统治,大改前天帝在位时那种等级森严的状态,试图营造亲和有礼的形象,所以也不好不见。
“宣他进来吧。”杨玄镇淡淡道。
“玄尊,玉衡告退。”景玉衡再度开口。
“好。”杨玄镇笑着答应。
齐云快步走入,在大殿中看见景玉衡时楞了一下。
他朝着高高在上的玄尊恭敬一拜,“玄尊,人间另有一封奏疏,请玄尊过目。”
杨玄镇淡淡道:“四圣已被剥夺职司,一应人间奏表还应走天人祭坛。”
齐云再拜,“玄尊明鉴,此奏疏虽由四圣代交,但实为大端杨氏皇帝所请。”
杨玄镇略一挑眉,“呈上来。”
大殿之外,缓缓朝外走去的景玉衡尖起耳朵听见那依稀的话语,神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