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在未化的白雪上洒下一片金黄,长州城旌旗招摇。
三匹快马乘着落日的光芒朝着西城门冲来,风尘仆仆。
城门口,一个青衫年轻人迎着落日,静静站着,双眼微眯,似在迎接。
马蹄很快迈过不远的距离,随着当先一人的动作,马上三人前后勒马停住,翻身下马。
青衫年轻人快步上前,深施一礼。
三人中为首的男子立刻扶住,笑着道:“这如何使得。”
青衫年轻人回以微笑,“幼麟先生不辞辛劳,云落仅轻施一礼,有何使不得?”
蜀国幼麟,蒋琰。
蒋琰不再计较,只是微微瘪嘴,“先不管使不使得了,这个称呼还是换一个的好。”
说完众人都哈哈一笑,两名随从带着马回城中住处安歇,云落领着蒋琰,朝城中走去。
谈正事自然是在晋王宫中。
符临、乌有道也已经先到地方等候。
等云落和蒋琰走进,二人起身相迎,而后四人各自落座。
云落笑着道:“幼麟先生此行成果如何?”
蒋琰却没有直接回答云落而是看向符临,“雕龙先生,乌先生,云落也是这般叫你们的?”
看似无礼,实则随姓。
这是只有彼此熟稔和信任的人才可以逾越的礼节。
符临摊了摊手,“其实我也一直困扰这个问题。”
乌有道嘿嘿一笑,“听说儒教那边,将传道受业解惑之人称为先生,我们这儿总共就四个人,哪儿用得着有三个先生啊,哈哈。”
云落拱手讨饶,“好好好,那就我冒昧一下,跟杨叔一样称呼诸位长辈。”
“这就对了。”符临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我哪点不如他杨清不成?连个称呼都捞不到。”
云落:“.......”
你们这些大人物怎么回事,在乎这个?
孙大运掉境界,你们掉智力吗?
晚风吹得门窗轻摇,发出吱呀的响声,也似在低声偷笑。
蒋琰心满意足地重新扯回正题,神情重新严肃起来,“先说好的地方,大致走了一圈,整个晋地,情况比我想象地要好一些。这多亏了年前遣归了许多流民,恢复了一些生产和流通。但想要重新经营起来,代价颇高。”
他看着同样神情凝重起来的三人,继续道:“我自然不会以国相经营一二十年的蜀地来对比,只按照普通的大端郡县来看,也是比较差的。传闻中,晋王骄奢淫逸,不务正事,在晋地横征暴敛以供个人私欲,如今来看,传言无虚。”
他说得谦虚,但实际上大家都知道,在蒋琰被荀郁挖掘出来的这十多年中,真正的政务大多是由他出手操办的,荀郁只是在大方向上把握一下而已。
“原本若只是这些,其实补救起来倒还比较容易。”蒋琰叹息着拍了一下膝头,“主要的难题还是在那些鲜卑铁骑入侵路线上的城池。城中官员属吏、青壮大多遭到屠杀,财宝、物资都被劫掠一空,防务破坏甚多,民众四散逃亡,这马上都快到惊蛰了,田园依旧荒芜,今年注定比较难熬。又因为无人管理,政务已经基本瘫痪,流寇马贼四起,重塑起来也不是件容易之事。”
听了蒋琰的话,其余三人尽皆面色凝重。
云落开口问道:“那如今该如何部署?”
三道目光投向蒋琰,准备听一听能够被国相誉为“幼麟”之人,能有何高见。
“政务,要往细了说几天几夜都说不完,随便拎出一点就是长篇大论。但要说大的,其实并无太多奇异之处,无非就是治安、货殖、赋税、农耕等几个大类,稳定是第一要务,局面稳了,自然老百姓就愿意归附于土地,也就方便管理,赋税上再减免些,把基础的框子稳下来,接下来就好办得多。”蒋琰显然早有思量,此刻娓娓道来。
“如今的情况,我们没有办法也没必要苛求精细,而是要先稳阵脚。我们可以从楚
国和蜀国征调部分青年官员,作为各地治理的负责之人;然后从义军和城中百姓之中,挑选出一批可用之人,作为辅佐。以军力护持去往各郡县,再从当地择一威望较高的可用之人,作为纽带,以此为基础,在各地尽快搭建最基本的治理机构。”
“由我们负责向流民免费发放农种,低价售卖或者租用简易农具,鼓励蜀国和楚国的商人前来贸易,由军队负责治安,缓慢恢复生产和货物流通,只要局面安稳了,货物流通环节起来了,人的积极性是很高的,他们会自己去追逐生活。到那时,我们再考虑接下来如何细化。”
三言两语,蒋琰将目前的局面理了一理,清出了头绪。
符临抚掌赞叹,“得君一人,胜过十万雄兵啊!”
乌有道点头附和,“我们这些只知行伍之事的莽夫,算是涨了见识了,哈哈。”
蒋琰看着二人,笑着道:“过分了,过分了啊!”
随即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好的纸,递给云落,“这是接下来的操作章程,和所需要的兵员。咱们还得好好商议一番,毕竟,如今还有强敌环伺,战争才是第一位的。”
云落双手接过蒋琰递过来的纸,四人一起来到一旁的桌前,就着桌上的一幅晋地地图和蒋琰的信,开始了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
这一说,便直接说到了夜深。
四人顾不得用饭,又接着商量起了另外一件大事。
符临先向蒋琰介绍了北渊和大端的国书内容,以及雁惊寒亲自前来解释的事情。
云落接着道:“雁总管已经返回北渊,我和诸位长辈的意思是同意,毕竟在自己的地盘上,至少能多些防备。”
蒋琰眉头微皱,“既然如此,朝廷这样做的目的在何处?”
乌先生接过话头,“对此,我们也经过了数次讨论,得出的结论是杨灏和荀忧的重心应该是在后招上,却没想到北渊干脆地答应了下来,而雁总管此行又让他们挑拨离间之计破灭,偷鸡不成蚀把米。”
蒋琰眉头皱得更深。
“我们也知道这样的猜想着实有些简单和想当然了,但是,问题在于,我们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杨灏可以做手脚的。”符临也开口说道。
“我也想不到,但这的确是一种很被动的感觉。”
蒋琰仔细琢磨一番,发现自己也一时想不到大端能够从什么地方入手之后,无奈地叹息道。
初春的夜晚还是有些微凉,唯一没有境界傍身的乌有道紧了紧盖在轮椅上的毯子。
云落倒是平静,该来的总会来。
目光从三位长辈的脸上扫过,云落开口,“如果没有异议,咱们就先如此回复。接下来如果有情况,咱们再随时商议。”
其余三人点头同意,此事便就此定下。
接下来的时间里,蒋琰主要负责整个晋地的政务重建和民生恢复,乌先生还是协助符临一起统领军队,布置对大端的军事防务。
而五宗大会筹办的任务,自然而然落在了云落的头上,由他联系李稚川和苦莲,一起开始筹备。
漫长的商议即将结束之际,蒋琰忽然开口,“楚国那边如何了?”
符临微笑,“我相信我师弟。”
“绣虎先生的确大才。”蒋琰也认可地点头,“但以一国之地,抗衡整个大端,对面还是韩飞龙,难呐!”
乌有道神色凝重,“如今三国连成一线,割据半壁江山,才有这番气象,但只要任意丧失一国之地,这局势便会瞬间糜烂,从战略上彻底崩溃。”
“我其实一直比较担心。”蒋琰望着符临。
在锦城的那段时间,蒋琰和符临相交甚多,故而有些不合时宜的话,也能够说得出口。
符临苦笑道:“我们好像只能干着急?”
蒋琰叹了口气,“是的。”
“还好有个云梦宗,能够多点腾挪空间。”符临的思绪飞到了那片云梦大泽。
“但愿。而
且,很快就没多少作用了。”蒋琰目光悠远,望着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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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城,楚王宫,灯火明亮。
一个美貌女子静静坐在寝宫的软榻上,身边数位俏丽婢女在一旁安静站着,等候差遣。
她们温顺乖巧地低着头,瞄向软榻的目光中满是羡慕。
这个忽然成为楚王妃的女子,或许在不久的将来还有可能成为一朝皇后。
陈迎夏默默起身,拖着长长的裙摆,来到宫门口。
“王妃,天凉了,披件外衣吧。”
一个宫女手中拿着一件丝袍,关切地询问道。
陈迎夏听着这个称呼,仍旧觉得有些恍然。
那个豫章郡外不入流的小山门中的女子,曾经费尽心思只为巴结郁南一个堂弟的那个女子,如今摇身一变,已经成了掌控三国之地的楚王正妃?
而带来这一切的,是那位惊为天人的墨先生,还是自己那一场迟来的醒悟?
“王妃?”
身旁的宫女稍微提高了一丝嗓门,提醒道。
“哦,好。”
陈迎夏这才听见,身上多了份温暖,她望着远方,心中却莫名有些不安。
九岭关外,楚国军队正在扎营于此。
明日,就将强攻九岭关,打下这座据点,就能将战火对长沙城的威胁解除,同时威逼豫章郡。
战斗部署早已完成,此刻的中军大帐中,却亮着灯火。
杨洵坐在上方,阴沉着脸,看着手中的信纸。
一阵微风掀起军帐的帘幕,一个带着面具的男子悄然走入。
在瞧见此人的一瞬间,杨洵面上的阴沉便慢慢化作了羞愧。
“殿下,朝露门出事了?”
周墨在一旁坐下,淡淡开口。
“墨先生怎知?”杨洵满脸惊讶,旋即苦笑道:“以墨先生之智慧岂有猜不到之理,杨洵悔不听墨先生之言啊!”
面具遮盖了周墨的神情,但语气却仍旧淡定,“具体怎么说的?”
“韩飞龙说,让我们撤兵,一月之后,将王妃之父送来,如若不然,就将以朝露门上下祭旗。”
杨洵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将手中的信纸递给周墨。
早在当初册封王妃之前,周墨就曾提醒过杨洵,要尽快将身处豫章的朝露门上下接来长沙,千万不得有失。
杨洵也照办了,却没太过上心。
之前世子骤然身亡,楚王妃伤心病逝,向来不好女色的楚王杨洵瞬间成了孤家寡人。
纳陈迎夏为王妃就是为了绑定与周墨以及蜀国、晋国那些庞大势力之间的关系,同时生个儿子继承大业,对陈迎夏的父亲并无重视,于是便随便派了个属官悄悄前去。
谁知此人竟被大端收买,一直磨磨蹭蹭,终于到了这图穷匕见的一天。
“若不顾此事,大端便会拿此做文章,殿下就会成为薄情寡性之人,影响很不好说。可若是真就撤军,从战略上来说,是难以接受的,也会有人觉得殿下优柔寡断,不能成大事。”周墨看着杨洵,双目如电,似要探寻杨洵内心最深处的念头,“那么殿下自己是个什么意思?”
杨洵沉吟许久,无奈道:“撤军吧!”
“殿下不用顾忌我的感受,以自己的判断为重。”周墨不动声色地道。
“撤军!”
“一个月后,五宗大会刚刚落下帷幕,届时云梦宗的义勇营可就指望不上了,我军会丧失一大利器。”
“撤军!”杨洵咬牙一拍!面前的桌子也被震得一晃。
周墨轻轻一笑,“既然如此,楚王殿下不必担忧,此事交给我吧。”
杨洵愕然,随后大喜,起身朝着周墨深深一拜。
周墨上前将其扶住,“好人当有好报,不论何种利益,总有些东西是不能被舍弃的。”
杨洵抬头,对上周墨灿若星辰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