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平晓守在沉星的身旁。
晏无洵没有说,沉星也顾不上说。
她就这样守在沉星的身旁,亲眼看着晏无洵将沉星手腕、脚腕处的新肉剜去,抹上止血消炎的药膏,再一层层裹上纱布,再次变回到过去的数日里她曾经看到的那般模样。
狰狞又恐怖的伤口,已经被药草和白纱覆盖。看不到红肌黑骨,看不到鲜血烂脓。但是,纱布下的景象,已像烙印般深深刻进了孟平晓的心坎,在今后的数日、数月、数年间噩梦一般于脑海中久久萦回不散。让她慌乱、让她惊惧!
等晏无洵终于将沉星的伤口处理妥当,为他缠裹上最后一圈纱布的同时,孟平晓也难以支撑地坠入了黑暗里。
晏无洵有瞬间的紧张。
痛晕过去的沉星没有看见,昏厥了的孟平晓也没有看见。
明珠、孟逸扬,还有景妃站在一旁,却是看的清楚分明。
三人心中都是一叹。
叹世事无常、叹情义难全……
孟平晓醒来,已是隔天。
她恍惚了半晌,才忆起了昨日一行所见所闻。
她想说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可是现在,叫她如何说得出口?
那些想好的话,那些本是正大光明、名正言顺可以说出来的话,为何现在却让她感觉到了一点内疚、一点惭愧?就好像自己才是那个背叛的人!
本来已经坚定的决心,看过那一幕,经过这一夜,似乎又开始动摇了起来!
“孟平晓,你真是一个糟糕的女人!”
孟平晓对着铜镜,忍不住地责备自己。
连自己都无法掌握、无法控制。她讨厌此时此刻,这样的一个自己!
“小姐,你醒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明珠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小盘,盘中是清淡的小粥和一碟小菜,还有冒着热气的一碗汤药。
“明珠。我很好。”
“小姐,昨夜里吓坏了吧?我估摸着你大概是快醒了,就去厨房里给你熬了碗粥来。还有,这是晏公子吩咐让你服用的汤药。你先喝碗粥垫垫胃,然后再吃药可好?”
“嗯。你先放下吧。”
孟平晓无精打采地应和,心思缥缈。
“那个,小姐……”见她这个模样,明珠只能悄悄地摇摇头,不想说的话却还是不得不说:“之前二少爷来过。他说皇上吩咐,若是你醒了,就去见他!”
孟平晓沉默着,对明珠所讲之言置若罔闻。
明珠静静等了一会儿,见孟平晓既没说要去,也没说不去,便再次悄悄摇了摇头,转身退了出去。
皇上的命令,她已转达。小姐定是听到了的。去与不去,她可就管不了了。而且说真心话,以她明珠浅陋的想法看来,晏公子与皇上,显然晏公子才是能够给小姐带来幸福的那人,如果可以,她倒不愿小姐再像从前一般,心心念念挂着皇上。
虽然,那是皇上!
皇上命令,孟平晓醒后便要去见他。
明珠转了这话,孟平晓却是毫无反应,更毫无动静。既不说不去,却也毫无要去的行动。
明珠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退了出去,留一室的清静,给孟平晓挣扎思考。
去!
想去看看他的伤势!
昨日那么不堪忍受的治疗过程,她一个无关痛痒的旁观者都受不了的晕厥了过去,强忍着切肤之痛的他现在是否感觉好些?还是很痛吗?还是很虚弱吗?
她想去亲眼地确认一下。
不去!
不能去!
因为越靠近就越摇摆。现在的自己似乎随时都会失去了控制。每见他一次,就心痛一次;每心痛一次,就动摇一次!这样的自己,让她觉得厌恶!
她不可以去,她不允许!
孟平晓在去与不去之间挣扎,心里其实很快做出了选择,同时也将内心深处最真的渴望深深掩埋。
她不去!
她是无洵大哥的未婚妻子,她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去见一个与自己早已毫不相干的男人。即使,这个男人是皇帝!
孟平晓决定不去理会沉星让自己去见他的命令,心里有些慌乱,于是便开始亲自动手,将明珠早已收拾妥当的衣裳又翻了出来,一件一件重新打开,又一件一件重新叠起。她假装着自己非常地忙碌,却无法欺骗自己,其实有越来越糟的心情。
而另一边,沉星的屋内,久等佳人不见其踪的皇上,正朝着孟逸扬、静心庵庵主等人大发脾气。
这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沉星,毫不掩饰他的愤怒与焦急,仿佛孟平晓不出现,就会要了他的命一般。
景妃默默地站在角落里,看着这从未曾见过的,失了冷静的沉星,努力在记忆里搜寻着他上次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刻。
可是,
任凭她如何努力去回想,先皇驾崩之时、新登皇位之时、平定战乱之时、百姓丰收之时、迎妃纳嫔之时……过去的岁月里,那么多或喜或悲、或大或小的事,一一在景妃的脑海中闪过,静妃竟是发觉,眼前这样的沉星,她是第一次见到。
“孟逸扬,你是怎么传话的?朕的旨意,你究竟有没有带到?”
“回皇上,微臣确实已经去了的。”
“那平晓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来?”
“这……”
“皇上,平妃娘娘也许还在歇息。老尼曾听闻,孟施主一行,在到达静心庵之前,一路奔波,走得十分辛苦。这几日娘娘又操劳不少,加上昨日可能也受了些许冲击,所以难免会疲累久睡……皇上,依老尼之见,皇上不如好生静养、耐心等待,娘娘若是睡醒了,一定会马上前来探望您的!”
静心庵的庵主毕竟年长孟逸扬许多,面对着沉星勃然爆发的怒气,也是比孟逸扬镇定了不少。眼见孟逸扬无法招架住沉星的质问,赶紧接过了话题,适时地安抚住暴怒中的皇上。
“是吗?那么……就让平晓好好歇息着,不要去打扰她。等到了晚上,朕再见她不迟。”
沉星闭上了眼,不再看这屋里的任何一人。一场咆哮,已经消耗了他大部分的体力,如今,他的精神又有些涣散了。
平晓不是不愿见他,她只是还未醒来。
沉星昏昏沉沉地想着。虽然知道,这不过是一群人安抚他情绪的说辞,虽然知道,他伤害过的那女子,也许还恨着自己,也许已忘了自己,也许根本不愿多看自己一眼。但是,他还是宁愿相信,她不是不愿见他,只是,只是还未醒来!
景妃注视着沉星,默默看他再度昏睡过去,面容上的神情恢复到平静安详,就像她曾经在宫中夜挑宫灯,偷偷端详过的样子。
但是……
如今,昔日的枕边人,心里已装满了心爱的女子;而她这个妃子,也已是长伴佛前,断绝了尘世之缘。
现在的自己,还能够做些什么?
景妃抿了抿嘴唇,再看了沉星一眼,便悄悄退出了房去。
“平妃妹妹!”
孟平晓持续地重复着将衣裳打散又叠起的动作,直到景妃来访。
“悟过师傅,你怎么来了?快请坐。”
孟平晓匆匆地起身迎客,因被撞见了自己这显得有些神经质的举动,而感觉有些小小的尴尬。
“昨日平妃妹妹亲眼目睹皇上换药,而后便晕了过去。贫尼又看见明珠为妹妹熬了汤药,所以,贫尼有些担心妹妹的身体,这才过来看看。”
“多谢悟过师傅关心,平晓身体无恙,请别过于担心。至于那汤药,只是无洵大哥开来为平晓调养身子而用的。”
“原来是这样,那贫尼就放心了!平妃妹妹,为何不去见见皇上?是不方便见、不可以见,还是不想去见?”
景妃话题突转,冷不防便直切入重点,杀了孟平晓一个措手不及。“不可以见他”这句话更是差点脱口而出。
“悟过师傅,你我都与从前不同。你已不是景妃,我也不再是平妃。直接叫我平晓就好,可以吗?”
孟平晓愣了愣,再度开口时,说的话却是与景妃等待的无关。
“……平晓,这倒是贫尼疏忽了。只是,贫尼已是出家之人,前尘宿缘尽了。而你,却仍是皇上的平妃,不是吗?”
“废妃孟平晓早已葬身于省心殿的火海之中。"
"可是,今日,你还是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不是吗?”
孟平晓的辩驳,景妃付诸一笑。
她的笑容暖暖,语气温婉,却犀利地让孟平晓无法反驳。
“我……”
“平晓,你乃是由孟二公子送出了宫去,难道你就不曾想过,为何那么巧,省心殿偏在你离开之后起了大火,化为灰烬?火灭之后,偏在你的寝殿之内,搜出了两具烧焦的尸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孟平晓蓦然挣大了双眼。
她是曾经好奇过、疑惑过,但是她以为,当自己决定与过去真正告别的时候,她就已经将那些疑惑放下。但是此刻,她才发现,想要知道揭开迷惑的心,仍是有些迫切着。
景妃忽略孟平晓的惊讶,继续淡淡地陈诉,像在讲述一段已经久远的故事。而故事中的人事物,从来与她无关。
“冬天雪下得很大。我的孩子离开之后,我身心俱伤。这么冷的天气,无疑让我更如置身寒窖。我出卖了良心,陷害善良的朋友,德妃、淑妃却还是狠心害死了我的孩子。直到最后,我才知道,真正的幕后黑手却是早已闭殿不出多时的月容公主!她一心称帝,又如何能够容忍我的孩儿存于这世上!我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孽,这报应却由我无辜的孩儿受去……我错了,我试着挽回,但是皇上却说,将她送出宫去,等他确定,这皇宫对她已是安全之日,才是还她清白之时。那时候,我不明白皇上的意思,但今天,我已全都了解。”
景妃讲到这里,抬头看了孟平晓一眼,然后继续讲下去。
“他对外说,怜惜我失子之痛,便常常夜宿于景妃殿中,时常地添衣送食。人人都说,景妃因祸得福,承恩沐雨,却不知衣食于景妃,并不合身合胃口,它们在景妃殿中兜转一圈便去了别处。人们更不知,每个夜晚,本该安眠于殿中的皇上,却迎着风霜雨雪,寂寥地站在人人避讳的冷宫宫墙之外,隔墙望着里头黑暗中独自开放,废妃最爱的那株茶梅,想象白日里他心爱的女子站在树前,或笑或哭、或嗲或怨的千姿百态,独自黯然神伤。我就这样站在他的身后,伴着他、看着他,直到废妃离宫而去,直到自己心死无痕……平晓,你能想象吗?一朝之帝,夜夜守候的心痛?他有多么爱这个女人,才会愿意为了保全她而让她离开?”
不曾想过,自己听到的,会是这些。
孟平晓呆呆地看着景妃的脸,想要拒绝去想,自己从她有些杂乱的陈述中捕获到的某种信息。
“我与二哥逃宫被发现,皇上派了影卫追杀我们。他原是想我死的……”
“平晓,你们逃宫那日,月容公主起兵谋反,皇上如何还顾得上你?若要你死,皇上何必要放你离开?”
“不是的,这不对……”
孟平晓还想要辩驳什么,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辩驳什么。
“这是当年皇上交给我保管之物,今日,我擅自作主,将她交还于你。你好好看看吧。”
景妃自袍中拿出一物,交在孟平晓的手中,便转身离开了。
孟平晓看着手中的信笺,却久久无法回神。
这信笺,是当日留给沉星的绝笔!
省心殿烧毁,信笺又如何能到沉星的手里?
有些答案呼之欲出,孟平晓呆呆地看着这信笺,却无法相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