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崭新的双骥四轮马车疾驰在沈梅公路上,前面便是尽头。
车夫放慢了车速,小心拉扯着缰绳,两匹马不安分地喷着炽热的鼻息,马车缓缓驶离沈梅公路,拐向通往海州的官道。
官道显然无法和杨波的沈梅公路相提并论,路边杂草丛生,路面狭窄不说,显见这官道平素疏于打理,路面上坑坑洼洼,即便这马车是石庙的新式马车,车盘装有减震簧片,车厢也摇晃得很厉害。
此时已日上三杆,荒郊到处都是帮人高的蒿草,枯枝败叶上挂满了冰凌子,发出清冷的光亮,给人以寒冷萧索的感觉。
坐在车厢里的是一对母子,两个人并排坐着,却是在‘对弈’。
车厢在摇晃,车里人的身体也在摇晃,不时撞到一起,‘对弈’之人却浑然不觉,你一手我一手的下着,这情景着实有些怪异。
他们用的棋盘是杨波专门为马车研制的磁石棋盘,车箱的前壁有一个可收放的精致木板,放下来,便可将棋盘置于其上,倒是不用担心车厢颠簸,会把棋盘给颠落下来。
那妇人面目白皙,额头上黑色的缎带的中间镶着猫眼玉石,眼角显见鱼尾纹,人也显得富态。
儿子面孔倒是周正,一抹八字的短须,面色略黑,锦衣华服,脖子上还挂着两只厚墩墩的葛布手套,在胸前荡来荡去,手里却是拿着把描金小扇,不时打开,然后啪地一声又合上。
这逼装的,最近在沈家堡发了财的人可不少,都是这般土财主模样,这货看着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王冰凌正是按照那些人的形象,为杨波做了这造型,这土财主便是杨波了,而那扮做土财主娘亲的,便是王冰凌自己。
此次前去海州,日程安排得很紧张,明日下午离开,不再返回沈家堡,而是绕过梅镇,从南边的黄桥登船,直接前往舟山的桃花岛。
人多事杂,所以此行杨波不打算带上亲兵护卫,沈燕青却是坚决不同意,王冰凌刚好也在石庙,吃着海带火锅,便出了个主意,杨波可以乔装打扮,便可安全无虞了。
最初王冰凌声称杨波细皮嫩肉的,扮成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最是合适,众女也都起哄表示同意,杨波无所谓,只要安全就好,沈燕青觉得太过儿戏,拍了板,两人扮成一对母子,由头便是刚在沈家堡赚了银子,前去海州碧玉寺进香还愿。
于是乎,两人便成了现在的这个模样。
王冰凌已经连着输了好几盘,这一局执黑先行,心里想着要赢回一局,杨波这厮狡猾得很,一不小心便着了他的道,这次要稳扎稳打,绝不再逞勇斗狠,只图一时痛快了。
“以其之道,还治其身,哼。”
王冰凌决定采用杨波惯常用的中国流开局。
世人不知杨波的开局就是后世的中国流,而是称之为杨波开局,杨波下过的每一局棋,都被制成棋谱,广为传抄,包括大明国手在内的棋手,都是拿来反复研判。
王冰凌在沈家堡,就没少和苏洛儿一起复盘杨波下过的棋局,杨波的开局变化繁复,神鬼莫测,研判已久,王冰凌也算颇有心得,收获良多,以至于过往那种
凌厉凶悍的棋风也为之一变,日渐内敛起来。
行至中盘,白棋在左上落下一子,黑棋判断这是缓着,王冰凌大喜过往,故态重萌,立刻展开凌厉的攻势,意在屠杀对方大龙,奈何白棋好像不死的小强,几番换手下来,白棋不仅长了气,还悄无声息地补强了中腹的势力。
黑棋眼见绞杀不成,上下两块孤棋都陷入苦活的境地,右边是二分的格局,但白棋中腹多了几个子,黑棋中腹大龙还有死活之忧,这局面就难看了。
一着失算,便处处失着,又是一盘功败垂成。
王冰凌盯着棋盘,愣愣半晌,确信再无取胜之机,不禁有些气馁。
扭头看看杨波,那人正撩开布帘子,把头探出车厢之外,似在欣赏窗外的景致。
王冰凌心里一阵烦躁,啪地投了子,“不下了,无趣得紧。”
杨波闻言,转过头来,手中的小扇啪地打开,轻轻摇起来,笑呵呵的,得瑟得很。
“人生如棋,棋如人生,娘亲啊,下棋便是要赢棋,动不动,便要杀大龙,杀得痛快,输得干脆,呵呵。”
“你这逆子,你就这么跟娘亲说话?”王冰凌侧过身来,做势要打,“跟你娘下棋,都寸步不让,实在不孝得紧。”
此时马车正扎过一个凹坑,车身晃了起来,王冰凌收手不及,上半身扑倒在杨波的前胸之上,杨波的身体亦是往边上一倒。
这下可糟了,王冰凌的脸面重重贴在杨波的两腿之上,杨小波顿时感到了压力。
“冰凌儿,当心点儿。”杨波赶紧回身过来。
一阵慌乱之后,王冰凌坐直了,脸跟烫着了似的,拂了拂散乱的发髻,恼火地看着杨波。
车厢里的气氛尴尬起来,杨波赶紧道:“我们已经到了海州老城,路边有个茶楼,不如我们就在此地停下,歇息一番再赶路?”
王冰凌扭头往外看了看,没好气说道:“不行,还没到联络点。”
“我..我口渴了。”杨波不安地扭动了下身体。
王冰凌斜眼看过来,见杨波轻轻地跺着脚,心中了然,这人一路上饮茶都是牛饮,估计这会儿是憋不住了。
叫你得瑟,王冰凌心中暗笑。
脸却是板起来,正色道:“我的人在下水关茶楼候着呢,耽误了时辰,便误了大事,横竖也快到了,你..你先忍着。”
杨波闻言,一脸的苦相,两只脚抖得更厉害了,身下的杨小波生气了,状如怒蛙,杨波只好翘起了二郎腿,以免露了丑态。
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啊。
无奈之下,杨波也顾不上体面了,冲着车夫喊起来,“老丁叔,你快着点儿,我急着上茅厕呢。”
车夫老丁应承一声,吆喝起牲口来,马车疾速前行,王冰凌说的倒是实话,下水关茶楼是他们此行海州的联络点,距离倒是不远,很快便到了。
杨波不等马车停稳,便冲了下去,先解决生理需求要紧,待他回来,天上竟又落起了雪。
王冰凌眼神怪怪的,看了一眼杨波,转身进了茶楼,很快又回转来,上了马车,“谢文治在家里候着,我
们直接去城东的谢府。”
一路上,王冰凌把车帘子撩起来,看看外面纷纷扬扬的飘雪,扭头又看看杨波,那眼神分明在问,杨波,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啊?
杨波心里亦是一阵发毛,不知这王冰凌抽的是什么风。
坊间传闻,杨波一放水,天上便或是下雨、或是落雪。
这话便成了沈家堡人茶余饭后的笑谈,王冰凌在沈家堡的倚红楼倒是听苏洛儿提及过,在她看来,不过是流言蜚语罢,从来也不曾相信,今日赶巧,竟让她亲身经历了一回。
活久见啊,这传言竟是真的?
幸亏杨波对王冰凌心中所想,一无所知,不然,他笑也笑死了,我天天放水,也不见天天下雪或下雨啊,这都什么逻辑啊。
“公子,夫人,到了。”车夫老丁的声音。
杨波率先下了车,伸手搀扶着由王冰凌假扮的娘亲也下了车,由人领着进了后院,谢文治在屋檐下迎候,也不言语,拱手施礼后,便将二人引进了堂内。
杨波也在打量,谢府不过是个两进的院子,院子不大,院内不过寥寥数颗老楸,正堂门口两边各有一个苗圃,上面只有几簇冬青还有绿叶,其他的花草都枯败了。
谢文治如今已是代知州,庭院的布置,倒是简朴得很。
堂内生着炭火,谢文治夫人文茵正和一位女客坐在炭火边,轻声细语,见有客人进来,便站起身。
谢文治只是摆了摆手,径直往里走,里面有个书房,谢文治通常都是在书房接待重要客人。
杨波见那女客正是封雅雯,赶紧低下头去,擦肩而过,却是不便和封雅雯相认。
封雅雯皱了皱鼻头,似乎觉察到什么,看着三人走过去,锁起了眉头,回过脸向文茵望过来,却是问询的眼神。
“我家那口子,现在是代知州大人,威风着呢,官府里的事儿从来不跟我一个妇道人家提及,这俩人我也不识。”
文茵说着话,一边招呼封雅雯坐下,一边拿起一个托盘,准备沏茶。
文茵备沏好了茶,显是要送到书房去,“雅雯,你坐会儿,我去去就来。”
封雅雯昨日在家受了气,心中郁结,今日赶来找文茵,两人素来交好,封雅雯来找文茵,倒是没有提及昨日发生的事情,那种事情,封雅雯也难得说出口。
左文灿先是罢职听勘,后来京城里来了个叫韩赞周的太监,事情便有了转机,听说又调职另用了。
左文灿收了府里的丫头翠儿做小,一时也传遍了海州,文茵自然知道封雅雯和左文灿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事。
文茵却不是那种长舌妇人,封雅雯不提,她就装着不知,两人只是随便说些闲话。
“我听到一句半句。”文茵返回正堂,放下手中的茶盘,“那俩人是沈家堡的。”
封雅雯正托着下颌定定坐在那里,像是在苦思冥想着什么,闻听文茵所言,顿时愕然,“沈家堡的?沈家堡什么人能让谢大人亲自出门相迎?”
“也是啊。”文茵愣了一下,索性摆了摆手,又道:“由他去,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