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雨夜。
整个民兵营结束了一天的苦练,已经熄灭营火陷入沉睡。
山林中,云澈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闭着眼眸,手中持着他那把寒光清冷的镇河剑。
他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被雨水冲刷成一缕缕,在他舞剑辗转间划过空中。
镇河在他手中上下翻飞,仿佛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在寒气森森的雨夜中,他白衣翩翩,优雅得像是起舞的白鹤,猛烈得又像是踏雪的孤狼,手中的冷锋迅疾地将一滴滴雨滴斩碎,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砸出轻微的声响。
一套剑法练完,云澈将手中的镇河挽了个剑花,收起剑势,仰起脸任凭冷风细雨的倾砸。
他方才做了场梦。
梦中是个娇软的女人,被他紧紧扣在寒潭之中,被他肆意侵占。
他终于想起那个女人是谁了。
正是她。
她明明就去过后山洞穴,她骗了他,九黎也骗了他。
“王爷。”九黎的声音低低响在身后。
“她那时去了后山洞穴,还落入了寒潭,是吗。”云澈毫无波澜地问。
九黎诧异地抬起头。
王爷知道了。
他又缓缓低下头,“是。”
“唰-”
一道兵器破空声骤然响起,云澈手中的镇河冷冷地抵在了九黎的脖颈旁边,削断了九黎颈边的一缕乌发。
九黎纹丝不动,就连低垂的眼帘都没有颤动半分。
“你可还记得,你是本王的侍卫?”云澈冷冷道。
“是。属下从不敢忘。”九黎低声道。
“但你却敢对本王撒谎。”云澈架在九黎颈侧的镇河纹丝不动,“为什么?”
因为……
九黎将衣摆一扬,顾不得抵在脖颈旁边的长剑,直直地跪了下来,“属下知罪。但凭王爷责罚。”
“不说。”云澈手中的长剑一挥,再次堪堪架在九黎颈侧,“本王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说出你背叛本王的理由。”
他怎么可能说呢?
九黎纹丝不动,“属下没有任何理由背叛王爷。”
云澈眼神一凛,高高地扬起手中的镇河,劈过千百雨滴,狠狠地斩向九黎!
九黎闭上眼,仍是纹丝不动,似乎是在等着云澈手中的长剑斩下,迎来一个了结。
长夜寂静,只有雨滴簌簌落下的声音。
九黎缓缓睁开眼,云澈手中的剑狠狠斩下后,却只是斩断了他另一边颈侧的发丝,没有再前进分毫。
云澈将手中的长剑一收,转身只给了九黎一个背影,“你走吧。”
王爷……让他走?
九黎愣愣地抬起头。
“属下不愿离开王爷。若王爷不再需要属下,赐死属下便好!”九黎一向沉稳,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云澈的面前表现出如此激动的神情。
“本王不会杀你。但本王不想再看见一个背叛之人。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若王爷不想再要属下,属下会自行了断,不再惹王爷烦忧。”
云澈提着镇河,仿佛再也听不见九黎说的话,一步步走回民兵营,再也没有回头看地上跪着的九黎一眼。
九黎望着云澈被雨水淋湿的月白背影,心中刺痛。
他确实背叛了王爷。
他怎么能……喜欢上王爷的女人呢?
他该死的。
但是他不能死在民兵营门口。
那样会给王爷带来麻烦,惹来非议。
九黎对着民兵营的方向,深深跪了下去,将额头抵在被雨水浸得一片泥泞的土地上。
属下曾经答应了您,要一辈子誓死追随,绝不背叛,绝不离弃。
但是属下食言了。
属下会去一个无人注意的地方,了结自己的生命。
只求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王爷面前,只求能够与衣襟中的那块玉佩一同,永远尘封。
九黎不知跪了多久,等到他起身时,天已经有些蒙蒙发亮,都快要到士兵们起床烧制早饭的时间了。
他抬起头,四肢僵冷,运着轻功沿着山林一路奔袭向远处。
足足三个时辰。
直到烈日当空,他已经再也提不起哪怕半点力气,就只剩下了最后一点点手起刀落的力量。
九黎踏在悬崖前,缓缓拿起了当初云澈赐给他的那柄寒光剑,将剑从剑鞘中缓缓拔出。
刀身与刀鞘缓缓摩擦,发出“锵-”的一声金属摩擦声音。
他用生命中的最后一点力气,狠狠地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一阵晕眩的感觉从头到脚,九黎再也保持不住站立的姿势,身体往前一扑,落入了身前的万丈悬崖。
王爷,永别了。
红锦,我来了。
十年前。
九黎正好十岁。从他有记忆起,就是一个弃婴,在一个叫做夜鸦的暗杀组织长大。
夜鸦的堂主秋风是一位已经年过三十的男子,明明自己是个大男人,却喜欢把自己打扮成女人的样子,吊着嗓子说话。
他手下收养了许多像九黎这样的弃婴,但都比九黎年纪要大。
夜鸦的规矩很严格,几乎是日夜不停地训练,体格锻炼,轻功培养,功夫上的招式,一样都不少。
九黎从小就是整个夜鸦中天赋最差的一个,从来不被秋风看好。
他身高长得慢,身体也不够壮实,吃多少都不长肉。
学功夫学的也慢,他的哥哥姐姐们学一两次就会的,他要看上四五次,慢慢琢磨着才能学会。
轻功更是一般。
其他夜鸦的弟子练三个月就能在木桩林上如履平地,他却磕磕绊绊地练了一年才勉强达到秋风的要求。
他一直都是最不被看好的那个人,受尽了哥哥姐姐们的排挤和羞辱,也见多了打骂和责罚。
那时的他已经麻木了。
或许他生来就是如此差劲,是根本不配得到什么的。
他想放弃,他不想再争取了。
处处都不如别人,有什么活着的意义呢?
就像堂主说的一样,他活着就是在浪费夜鸦的粮食,只不过是可怜他像条小狗一样忠诚,却又无处可去才勉强收留着他罢了。
九黎曾经几次是想要去死的。
但是每每拿起了剑,却又百般迟疑,不敢动手。
他竟然是个懦弱得连杀死自己都下不了手的废物。
直到到了十岁的那一年,夜鸦中来了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白衣少年。
那小少年一身气息像冰雪一样冷澈,小小年纪,一张面孔就已经俊秀得让人挪不开眼。
白衣少年神色倨傲地在他们夜鸦所有人中看过一圈,仿佛是在挑选货物一般,最后在看到了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九黎之后,那一双清澈得仿佛最干净的冰渊一样的眼眸突然亮了一下。
他对着他步伐轻快地走了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九黎。”
九黎怯生生地看着面前跟他一样的少年。
他还从来没见过气质这么干净清冽的人。
“就选你吧。”面前的小少年突然轻轻一笑,薄唇上扬的那一丝弧度融化了万千冰雪。
选……他?
九黎从未想过,自己竟然还有被人选中,脱离暗鸦这片苦海的那一天。
他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在小少年身后走出去的。
“你……为什么要选我?”九黎怔怔地问。
明明哥哥姐姐们都比他能干,比他聪明,也比他强壮。
秋风堂主从小就说,像他这样的赔钱货这辈子也不会有人选,会像那些没人知道的小野花一样,从初绽到盛放,都在某个无人的角落,即便凋零枯萎也无人知晓,这就是他的命运。
“因为刚才本王看了一圈,你好像是那个最绝望的人。”小少年说道,“对了,我是当今云王,名为云澈。以后你就是我的贴身侍卫了,要叫我王爷。”
九黎愣了愣,“王爷……”
可他还是不懂为什么王爷要选择一个绝望的人当做手下。
云澈看了眼九黎的表情,知晓他在疑惑,便答道,“绝望的人会珍稀那个带给他希望的人。所以本王现在给了你希望,你自然就不会那么容易背叛本王。本王现在将这些事情与你说,便是想要以后一直信你的。”
九黎听着云澈的话,似懂非懂。
“本王这里有一把好剑,名为寒光。”云澈将自己背上背着的长剑拿了下来,双手打横捧到九黎面前,“只要你在此发誓,今生会誓死追随本王,绝不背叛,绝不离弃,本王便将此剑赐予你。你以后便是本王在这世上唯一信任的人。”
信任?
九黎感觉到自己的心中有一丝奇怪的情绪油然而生。
还从来没有什么人对他说过信任两个字。
堂主从来不信他能把事情做好,有什么事情搞砸了,夜鸦中无论是谁,第一个怀疑的也一定是他九黎。
他这一生,竟然可以拥有什么人的信任吗?
“九黎发誓,这一世定对王爷誓死追随,绝不背叛,绝不离弃。”他郑重地立下了誓言。
这是他这辈子的第一个誓言,也是最后一个。
王爷是从绝望的深渊之中将他拉出来的那个希望。
如果有一天,他背弃了自己的希望,他就用自己的生命去偿还。
九黎双手接过了云澈手中几乎跟他差不多高的寒光剑,第一次感觉一把剑能有千斤之重。
夕阳下,白衣少年身旁的黑衣少年略慢他一步,同行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