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从指缝中悄悄溜走了。在白桦这里,生活就是一个永远运动的钟摆。人们沿着钟摆上的轨迹做自己的有用功或者无用功。
白桦想查出幕后指使的人,却无从下手,把他的悲痛、悔恨和愤懑积压在心中,湮没在浩大的荏苒之流。因为有小娴的陪伴,他未亡人服丧般的痛苦愈发淡了,像香茗多冲了几次白开水,不再浓了。但他有他的爱情哲学,他不认为这是淡薄。当一个人不再想得起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甚至是信仰都想不起了,不是他见异思迁,而是他太想念,这想念自觉地融化在他的体内,和他的血肉分不清了彼此。太想念后,常常会把自己当成了她,扮作她来对自己说情话。靠这份自欺来保持心灵的温度,不让它跌破冰点。演得太久,入戏太深,走进她的角色里,就永远走不出来了。
他又是舍不得小娴的。他们手牵手好不容易走到了最重要的隘口,因此他异常地矛盾。人的精力有限,看似不起眼的事情,一件一件来到没什么,就怕事情全一哄而上,全都不排队地涌来,会让人应接不暇,乱了方寸,顾不及周全。
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白桦睡到午后才醒了过来。睁开眼,第一个进入视线的人,是小娴。她趴在书桌上,枕着手臂,睫毛轻颤,眼眸里忽闪着一种动人心弦的明媚,唇角微微发亮,身子斜斜地靠在书桌上。冬日暖阳的光穿过百叶窗,轻柔地掉落在她的身上,照澈她一尘不染。
他掀开绣着百合的被子,打着赤脚走到小娴的面前,弯腰咬她的上唇。她的呼吸透着淡淡的幽香,让他忘了严冬的酷寒。
阳光像一件新裁的衣,将他们裹在一起,将他们的一切都裹在一起。
小娴动情地说:“要是我能先和你在一起就好了,就不用看你为她难过。”
在白桦的世界里,阿九的存在是一根带着倒钩的刺,埋伏在他的身体里,扣住他的心脉,平常时候不痛不痒,每当他想她一次,就生不如死。他感觉到了累,不愿主动地想起她,一旦想起,一整天就掉落进往事之中了。
此刻,小娴提起阿九,于是他又被拉进了泥淖中。痛苦是乱如麻的感受,能一刀切断最好。但痛苦是持续的,扣住心弦,久久不放。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阿九,也不想小娴察觉到他的痛苦,隐藏在心中痛就好了。他转移话题说:“我好饿,做吃的了吗?”
小娴说:“就做。晚上怎么办呀,我好紧张,从来没经历过这种场合。”
他咧着嘴笑了:“我也没经验啊。常言道:‘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你别表现出你的跋扈、泼辣,发挥出你的温柔、娴淑,保管没事儿啦。说穿了,重责系于我身呐。”
“哼!我什么时候跋扈、泼辣了?满口瞎话!你看我待会儿说不说你坏话,告诉他们你欺负我,让他们狠狠地教育你一番。”
“你赢了。我认错,我赔礼,我道歉。你可不能害我!说得直白点,他们是另外两家人,咱俩才是一家人,毕竟陪我过五十年的是你。你胳膊肘怎么能往外拐呢?”
小娴脸上升起两朵娇羞的红云,说:“不跟你说了,我做饭去。”
他从背后抱住她柔软的身子,不要她走。
小娴轻轻挣脱,说:“我可不能饿坏了你,免得你妈妈找我赔偿个健康的儿子,我却给不出来。”
他看小娴进了厨房,心底的忧伤缓缓释放了出来。不仅是对于阿九的思念,也有关于小娴的感触。因为他的过失,折翼的天使不再留恋了凡尘;因为他的无能,公主变成了平凡人。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累赘,何德何能羁绊了天使和公主。
又走到需要郑重抉择的路口了。他觉得自己有点像叶甫盖尼·奥涅金这样的多余人,活在被架空的虚构世界中。因他一直缺乏足够的财富,他扪心自问,他可有给她幸福的能力。
他对他自己说:“可以不想那么多吗?走走看呗。也许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未雨绸缪。”
他走到阳台上,点了一根香烟。艳阳的光洒了他一身金黄。他看到树木上冒出了新叶,连忙进屋翻开积了灰的台历扉页,翻到当下的日子。上边写着“立春”。心想:冬天就这么过去了吗?那么,新的一年开始了,是一个好兆头吧?
又重新走上阳台,他看着万物有了复苏的迹象,确信是真的立春了。
他回头,看见小娴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觉得他们像一对小夫妻了。他对自己说:“那就顺其自然吧!走到这一步了,难道还能回头么?”
6个人坐在了一间被包场的豪华酒店里。酒店里的水晶吊灯发出让人眼睛舒适的黄光,驻店业余音乐家投入地演奏提琴,侍者举止温雅地立在桌旁,用地道的普通话向客人推荐镇店的菜肴。
白桦的父亲说:“仲秋,我们直接进入正题吧。”
小娴的父亲摆了摆手,提琴演奏中止了,侍者拿着菜谱走了,桌上的气氛冷凝了。
没人开口打破沉寂,白桦不提婚事,风马牛不相及地对提琴演奏者说:“或许你可以试试,把身心再放松一些,应该会演奏得流畅一点。”
演奏者对他微微地鞠了一躬,致以礼貌的感谢。
小娴的父亲开口了:“娴儿,你是生生死死要和他在一起的,是么?不论父亲怎么劝诫,都不能动摇你的决心,是么?”
小娴抓着白桦的手,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白桦的父亲脸上升起愠怒之意,说:“仲秋,你究竟什么意思?我知道你发迹了,变成上等人了,瞧不起人了是不?”
小娴的父亲淡淡地说:“我好意给你儿子一份工作,还把自己女儿赔上了,你说我冤不冤?你先别打岔,等我问完,让我能安心地把女儿交给你的宝贝儿子。”又转头问白桦:“你呢?你能保证一心一意地对娴儿,永远赤诚地爱她吗?”
白桦和小娴的父亲四目相对,只见他深陷的眼珠射出两道凌厉的目光,让白桦不寒而栗。白桦不知道为什么,有种心虚的感觉,声音哆嗦地答道:“我,我能。”
小娴的父亲还想追问,小娴的母亲温柔地说:“仲秋,你答应了我不再难为他们,怎么又来了?今天是来订好婚期的,不是要棒打鸳鸯,你别再这么说话了。”
白桦的母亲说:“对啊,亲家母说得对。时间不等人,我们赶紧说说细节,还不知道能不能说得完呢。”
白桦出了一手的冷汗,和小娴手心的温暖混合在一起。
小娴的父亲不耐烦地说:“有什么可商量的?你们以为还是八十年代吗?直接找家婚庆公司,办妥就行了,瞎费什么心啊你们。”又对白桦说:“我膝下无子,打拼了一辈子,总算累积了一点家业。等你们结了婚之后,女婿就是半个儿子,这份家业早晚传给你,你须得用心经营,不要让我的心血败落了。”
白桦张口欲辩解,小娴的母亲说:“我瞧女婿是个德才兼备的人,肯定没问题的。好了,好了!咱们把日子订了吧。最近一段时间,有哪几个是好日子?”
白桦的母亲说:“今天立春就是个好日子,此后一段时间好像都没有了。”
小娴的父亲说:“迷信什么迷信?都什么年代了?随便选一天就行了,我看就下个月一号吧。”
小娴的母亲说:“喂,你怎么倔得跟头驴似的?完全不讲道理啊你,气死我了。你是不是想把我气死了,重新找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当老婆?”
一桌人都笑了。小娴的父亲急忙辩解说:“没啊,哎!你就不能站在我的立场上吗?老是帮别人。”
小娴的母亲说:“我就帮别人了,别人又不是外人!你啊你,是不是看到哪个漂亮姑娘动了心,想老牛吃嫩草了?你给我说,我成全你。”
小娴的父亲很无奈,不跟妻子胡搅蛮缠了。不过呢,气氛不知不觉缓和了不少。这时,菜上齐了,侍者拿着一瓶名贵的红酒,替他们斟酒。
白桦的父亲摇了摇头,说:“仲秋,我喝不惯这种高档的酒。咱俩年轻时候都喝啥来着?我看你这身子骨,恐怕是不行了。”
小娴的父亲一脸不服气,说:“嘿!你个老小子,我还怕了你不成?今天不让你趴下,我就跟你姓,改名‘白仲秋’。”
白桦的父亲会心一笑,说:“这可是你说的!不过你一旦改了名,辈分可就全乱套了。”
小娴的父亲说:“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你别操这份闲心了,想想怎么接招吧。”
侍者听完他们要求换酒的意见后,一脸惊讶地朝后厅去了。不一会儿,拿了两瓶烧酒来,捂着鼻子替他们倒酒。
两个人喝着喝着都上了头,谁也不服输,吞不下去了还在死扛。聊起了他们念书时候的事情,话匣子打开了就关不住。
白桦的母亲对小娴的母亲说:“咳!我还以为只有女人才有更年期呢。”
这边四个人都笑了。小娴靠在白桦的胸膛上,深情地注视着白桦,那明眸如夜空里璀璨的星火,让人过目难忘。
小娴的母亲说:“我真高兴,这样真好。女婿,过两天你去辞了工作,专心操办婚事吧。”
白桦说:“我,我还不想辞掉工作。我喜欢音乐,我想做和音乐有关的事情。”
小娴的母亲说:“别任性了,孩子。你不是不知道娴儿父亲的脾气,你和娴儿能走到这一步,多不容易!顺他的意吧,万一他反悔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白桦沉默了几秒钟,苦涩地说:“那我听您的吧。”
白桦和小娴的婚事终于敲定了下来,他们的父亲都喝得烂醉如泥。白桦想送一送,正不知该怎么抉择,小娴的母亲打电话给家里,叫来了三部车,把三家人分别送回家去了。
刚到家,白桦的手机响了,一看,是闰月打的。
“什么事啊,闰月?”
“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我也有好消息告诉你。”
“你先说。”
“你先说。”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好嘛,我先说。”两人又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白桦说:“婚事成了,定在下个月。”
“那太好了!真替你高兴。我们超市也落成了,明天开张剪彩。剪彩来不来随你,晚上要聚一聚。”
“请谁剪彩啊?”
“当然得是社会名流了。现成的不是有一个么?所以我估摸着有他在,你就不想来了。”
“我想我知道是谁了。来!怎么不来?兄弟支持你,和他有一毛钱干系?我要第一个买你们的东西,甭管我买包烟,还是买个口香糖,都是兄弟的心意。”
“那你可赚大了去了!前一百名可都是有机会参与抽奖的,最少都能抽到个MP4。”
“呵呵,我还不知道有这一节呢。恐怕是小辉出的主意吧?”
“那到不是。他本来有更狠的招数,我实在心疼,选了这个折中的办法。”
“那就明天见了,我有点困,想睡了。”
“嗯,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