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彦一口气跑到车骑将军府,肺部已经快爆炸了,呼出的气息都是辣辣的。对这么一个从小读书的士族子弟来说,这种运动量有点太大了。
车骑将军府静悄悄的,似乎一个人都没有。他停下脚步,扶住膝盖大口喘了半天,然后试探着推了推大门,门是虚掩的,吱呀一声打开了。赵彦迈步进去,看到董妃提着一个竹边灯笼站在影壁之前,表情疲惫而淡然。
“彦威?”董妃露出讶异的表情,显然她没意料到第一个踏入府邸的是他。
“快走吧!”赵彦顾不得寒暄,一把抓起董妃的袖子,就往外拽,“你父亲起兵反曹,现在被外兵截杀,许都卫的人就要来董府抓人了!”
他一分辨出张绣的西凉骑兵,立刻就推测到了真相。西凉兵入城之后,许都的局势幡然逆转,董承败局已定,董妃的处境将陷入前所未有地险恶。
以他的估计,即便荀彧和满宠做了万全准备,彻底肃清余党也要花上一段时间。这期间的混乱局势,这将是董家人唯一逃生的机会。一念及此,赵彦这才心急火燎地赶来董府。
董妃有些狼狈地甩开赵彦的手,赵彦以为她还在害羞,急道:“都什么时候了,快随我出城!”董妃却停住脚步,把灯笼举得高高。赵彦发现她的神情有些凄厉,握住灯笼提手的指关节青筋毕现。
“赵彦威!我父亲若是事败,汉室也就完了。这个时候你不去保护皇上,到我这里做什么?”
这是一个无理取闹又有些自大的问题,可赵彦偏偏被噎住了。他是大汉臣子,都城大乱,他应该第一时间去护驾才是。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鬼使神差地跑来救皇帝的妃子。
“我哪里都不去。”董妃把灯笼抬到齐肩的高度,语气坚定。“以往父亲每次出门,我都提着这个灯笼在门口等候,今日也不例外。我董家累世深受皇恩,不曾缩头贪生。我就在这里迎接父亲回府。若是曹贼到此,我便要在这灯笼下,看清这些乱臣贼子的面貌!”
看到董妃说的如此决绝,赵彦一时无语。他没想到平时那个刁蛮任性的大小姐,居然有这样的气节,又是心痛,又是惭愧。饶是他智计百出,此时也不禁茫然失措,不知是该击节赞美,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绑走了再说。
“少君,可是……”
董妃忽然苦笑了一下:“我这几天总是做梦,梦里尽是鲜血,果然应在了今日。我死不足惜,可惜了汉室这点骨血。”她摸了摸隆起的肚子,神色有些黯然。这胎儿才七个月,行不成托孤之事,不然托付给赵彦,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赵彦一拍脑袋:“对啊!这是陛下的龙种,汉室血脉!你岂可因小名而废大义?”
董妃眼神闪过一丝笑意:“我意已决,彦威你不必说了——再说了,从小时候算起,你说的话,我何时听过了?”她发出一阵轻松的笑声,彷佛回到童年,赵彦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不知何时,一片厚重的阴云倒覆在这一座城市上空,宛若黑森森的箕斗,看来将有一场大雪。凛冽的寒风凭空流转在将军府前,不仅带来几丝血腥味道,还顺便带来了远处急促的马蹄声。
“彦威你莫要难过,你来找我,我已经很开心了。”董妃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脸,细心地把上面的血迹擦干净,略显浮肿的手指滑过他的嘴唇、喉咙,最后停留到了前襟。
正当赵彦以为要发生点什么的时候,董妃一把揪住前襟,把他拽到面前,用极低的声音说:“我如今要你去做一件事。”
“什么?”
“自从寝宫大火之后,陛下就象是换了一个人,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数次相询,都被伏寿那个贱人阻挠。你一定要代我搞清楚这件事,否则我母子死不瞑目!”说到最后一句,董妃面色变得有些狰狞,纤纤细手死命掐住胸襟,仿佛把它当做什么人的脖子。
赵彦见她说得无比郑重,便按下心中惊骇,先自答应了下来。他正欲问可还有什么证据或线索,马蹄声已经逼近,董妃突然松开手,猛然一推,把他推入董府黑漆漆的门洞内。
一名骑士出现在府门口。董妃认出他的脸,正是那名亲自押送张宇出京的魏将。奇怪的是,他浑身血污,背上还插着一支羽箭,一点也不象是来缉拿叛臣家眷的。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王服已经从马上翻下来,大声道:“你父亲已败,派我来救你出城!”
董妃愣怔间,正要拒绝。王服却没有赵彦那等好脾气,揽住她粗大的腹部,双臂用力生生把她抱上了马去,随即自己也跨了上去。王服近乎抢亲般的粗暴吓住了董妃,乖乖地不再反抗。她双足无处可踏,两只手只得紧紧抓住王服的腰带,生怕跌落下去。
王服顾不得张望四周,一甩缰绳,带着董妃飞快地离开。他们离去不到片刻,大队虎豹骑的士兵蜂拥而至。
董承的家族在战乱中离散,他的妻子也已病逝,目前董府里唯一有政治价值的,只有怀着龙种的董妃。王服和董承早有约定,若大事不济,他务必要接上董妃,逃出许都。
为首的虎豹骑队官迅速做出了判断,只留下两个人看守董府大门,然后下令全军继续追击。搜查董府的工作,等到许都卫赶到再做不迟。
这个决定救了赵彦一命。
两名士兵只能看住大门,赵彦趁机悄悄地从董府侧墙的狗洞里钻了出去,这个狗洞还是董妃以前告诉他的,想不到今日派上了用场。今夜对他来说,可真是历经磨难的狼狈之夜。不光肉身上受到折磨,精神上更是屡受冲击。先是董承、王服的起事,然后是西凉兵突兀的进城,最后董妃还给他留下一句心惊肉跳的话。
“皇帝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赵彦在狗洞中钻行的时候,心中反复咀嚼这句话,却始终不得要领。他默默地希望王服能够顺利地把董妃救出去, 让这句话不必变成遗言。
王服带着董妃疾驰在许都城内,两个人都保持着缄默,只听得到坐骑粗重的鼻息声。
追兵们越来越多,不断从身后和侧面围堵而来,有好几次,王服都是在包围网形成前的一刹那一跃而出。这时董妃才发现,这条路线看似古怪,却利用地形巧妙地甩掉了大部分追兵,让他们的数量优势得不到发挥。零星靠近的追兵,根本在王服剑下走不了一合。
“也许这样真的能逃出去。”董妃心里蓦地升起一个微渺的念头,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里面的胎儿轻轻踢了母亲一下,似是有些欣喜。当希望若有若无地出现时,这轻轻一踢,让她那因绝望而坚定的殉死之心,产生了些许的动摇……
找一个地方,把孩子生下来,即使父亲死了,还有赵彦可以帮忙,天下诸侯那么多,总有能接纳我们娘俩的吧。董妃的心思单纯,迷迷糊糊地在马背上想着。
一声马匹的长鸣把董妃带回到冰冷的现实。她发现坐骑移动的速度越来越慢,前面的骑士左右摇摆,幅度越来越大,似乎已经神情涣散握不住缰绳。鲜血从骑士的肩上伤口渗出来,在箭杆附近冻结成了一圈暗红色的冰凌。
“你没事吧?”董妃问。
王服摇摇头,觉得嘴唇有些发苦。他已经数次几乎摸到城墙边,却又被追兵逼着转向另外一个方向。看来满宠和邓展他们已经洞悉了全部计划,几条秘密的潜逃路线附近都安排了伏兵。他们现在是瓮中的老鼠,根本无路可逃。
“这是我第二次护送女人出城吧?”
王服一阵苦笑,不由得想起从前的往事。可惜这一次看来不能成功了呢。他的身体越来越沉重,意识也越来越模糊,绝望如同一块泰山巨石,重重压在心口。
他们向西又跑了一阵,拐过一座箭楼,王服陡然看到前方远远地有许多火把,还能听到人声与金属铿锵声。王服急忙拉住缰绳,长长叹息了一声,默默地拨转马头,开始了新一轮的奔走。
董妃开始还以为他有备用路线,很快却发现马匹的行进方向非常奇特,并未朝着任何一座城门前进,反而逐渐深入城中荒僻之处。看王服毫不犹豫地操弄缰绳,董妃感觉他似乎在前方有一个十分明确的的目标。
“大概父亲另外还有安排吧。”她忍不住想。
当马匹又穿过一条后,王服终于支持不住,“噗通”一声从马上跌落。董妃惊呼一声,失去了平衡,也随之落地。幸好她是背部着地,虽被石子硌得生疼,但肚子总算被双手护住,没什么大碍。
董妃侧着身子,咬紧牙关从地上爬起来。她抬头看到,王服的发髻都跌散了,数束长发披落在肩上,状若疯子。他想勉力半支起身体,却不防右肩一矮,整个人又瘫了下去,表情十分痛苦。
她心中一沉,刚才的一连串逃亡让王服已经耗尽了体力,背后的箭伤更是雪上加霜,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断断是无法再护送了。董妃冲王服喊道:“接应到底在哪儿?”
如果这是一个事先准备好的计划,那么在附近一定会有安排。一条密道,一辆马车或者几个潜藏的高手。
可惜王服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径自挣扎着爬到一棵枯树下,整个人斜躺下来,涣散的目光飘向别处。董妃疑惑地盯着他,心中有些不解。夜色太深,她无从判断是在许都城的什么位置,只勉强看到在不远处有一栋木屋,门前还斜插着一枝剪下来的梅花。
他费尽辛苦,就是要来这里?董妃心中浮出疑问。大腹便便的她也没什么体力了,只得在枯树旁寻了处井阑,坐下来,让冰凉的井石顶住腰间,才稍微好受一时。
如附骨之蛆的追兵们靠近了,他们一直被王服牵着鼻子,却从来没真正被甩掉。王服看着一个接一个士兵从雪中跳出来,突然抬起脖子,竭尽全力发出一声尖利的长啸,惊起了附近枯树上的几只乌鸦。
木屋也受了惊,亮起了一盏烛灯。很快屋门打开,一名女子披着斑花麻衣,端着一个烛台走了出来。董妃看到,王服的眼神陡然间变得温柔起来,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名女子,原本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了。那女子的眉眼她认得,是刘协哥哥刘辩的妃子唐姬。
“原来他无处可逃,特意跑来见这女人最后一面。”
说来奇怪,董妃此时却没什么怒意,反有一丝淡淡的羡慕。她懒懒地靠着井阑,浑身没一丝力气,四肢已冻的发僵,就连思维也迟钝了许多。“若是他也对我这般好,不知是什么滋味。”
忽然一滴冰凉优雅而缓慢地落在她的鼻尖,董妃仰望夜空,看到无数朵雪花自天顶悄无声息地落下,如一队奔丧戴孝的仪仗,转瞬间就把枯树下的两个人盖上一层素白。
唐姬看到了远处枯树下的人影,她有些惊慌地张望了一下,想朝屋子里缩去。王服又一次发出长啸,这一次的啸声带着简单的旋律,三长一短。
唐姬手里的烛台微微一颤,她记得这啸声。当年在长安逃亡之时,王服曾与她约定,啸声三一短代表已被敌人包围,要她独自逃生。那时候两个人最终都顺利脱险,所以这个暗号并没用上。想不到在这许都城内,这啸声终究还是响了起来。
她半步在门外,半步在门内,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进退。雪花飘落在烛台四周,一部分被微弱的烛火融化,但更多的继续汹涌扑来。唐姬踌躇了一下,一边抬起手遮挡在烛台顶上,以免烛光被雪花熄灭,一边朝着王服走了几步,木屐在雪地里留下浅浅的一行足印。
王服望着自己梦萦魂牵的女子,嘴角牵起一丝笑意。既然无路可走,那么看着她死,也是一种解脱。
“保护唐夫人!”
后头的追兵已经赶到,散开成一片扇形靠拢过来。王服抓紧了最后的时间,挣扎着从冰雪里站起来,从靴中拔出一把匕首,朝她刺去。
唐姬的反应十分迅速,她一手捏住刺来的刀刃,一手按在王服手腕上发力,瞬间让匕首调转方向。这一招拆卸正是王服在长安教她的,她熟极而流,眼下自然而然地便用出来了。匕首刚被调转,王服手臂一振,刺入自己胸中。唐姬“啊”了一声,却已经来不及阻挡。
王服拼尽最后的力气嗫嚅道:“瑛子,保重……”
“对不起。”唐姬小声道。
这个回答出乎王服的意料,他诧异地瞪大了眼睛,试图去分辨唐姬话中的涵义。可是他嘴唇只蠕动了几下,终究没有再次出声,身体朝前倒去,正好把匕首的握柄塞入到唐姬手里。在追击者的方向来看,似乎是王服试图袭击唐姬,反被后者杀死。
“您没事吧?”负责追击的队官喘息着问道,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唐姬茫然地松开匕首,点点头。
“今日许都城内有反贼作乱,惊扰到夫人了,实在罪该万死。”队官恨恨地踢了一脚王服的尸体。唐姬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蹲下身子,举着烛台去看王服的面孔,死者似乎还保留着临死前那一瞬间的惊讶。
“这里还有一个女人!”一名士兵忽然大喊道。
队官和唐姬同时转过头去,看到董妃正靠在井阑,双目平静地望着彤云密布的天空,似乎在寻找什么。队官吩咐士兵闪开,恭谨地单腿跪在地上:“叛乱已定,请贵人尽快回府。”
董妃没有回答。唐姬耸耸鼻子,忽然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她猛然想到什么,再去看董妃,一下子呆住了。董妃坐着的地面附近,薄薄的一层积雪已被殷红的血水化开。源源不断的鲜血正从她下身飞速涌出来,在这雪中冒着热气,如同魂魄被一丝一缕地从身体里抽走、飘散。
“快去把她搀进去!”唐姬大声道。士兵们有些惊慌,顾不得吉利不吉利,手忙脚乱地把董妃抬起来,朝着屋子里抬去。进了屋子,唐姬让他们把董妃平躺着放在床上,臀部垫起枕头,以缓解崩漏的速度,然后对队官吼道:
“快,快让你的人去找稳婆和医师!”
“这不行。”队官摇了摇头,用身体挡在门口。
唐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在说什么?!这可是怀着龙种的妃子!”
“她也是叛贼董承的女儿。”队官回答,他这么说的时候,年轻的脸庞浮现出几丝不忍和无奈。“我有命令在身,请夫人理解。”他羞愧地比了个手势。
唐姬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董妃既是天子的妃子,又是叛贼的女儿,这样一个棘手而矛盾的人物,杀不能杀,留不能留,无论怎么处置都会引发物议,还会给其他诸侯落下口实。上头那些大人物,想必已经给追击者下达了命令,希望董妃能够以一种意外而自然的方式避免麻烦。
眼下显然就是一种最理想的状况。
唐姬冷冷道:“所以你们就打算看着她死去?”队官没有回答,他默默地摘下铁盔,把它夹在腋窝下,挺直胸膛站在原地,面色涨着通红,但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告诉我你的名字。一个坐视皇妃死亡而无动于衷的人,总要有人记住才行。”唐姬道。
“容城,孙礼。”队官犹豫了一下,大声报出了自己的籍贯与名字。
唐姬不再理睬他,转身去看董妃的状况。孕妇的情况非常糟糕,血崩愈发严重,整个床榻已被污损成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红。董妃的脸色因为失血过多而急遽变得苍白,整个人几乎陷入昏迷。
她本该拥有美好的人生,享尽荣华富贵,享受丈夫的宠爱,说不定还可以母凭子贵,成为一代太后。可现在的她只能躺在床上,孤独而痛苦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她的周围都是宣誓要效忠汉室的臣子,却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放任她与自己的孩子死去。
董妃四肢忽然抽搐了一下,她的右手向半空中伸去,仿佛要抓住什么。她的嘴唇微微翕张,似有遗言要说,唐姬急忙俯身侧耳去听,却发现那孱弱已极的声音,竟是一首歌谣:
“草蟋蟀,披黄带,日头东升,贵人西来……西来……”
声音渐渐变弱,直至不可闻。唐姬站起身来,平静地对孙礼道:
“你们的任务完成了?都给我滚出去。”
孙礼上前探了探董妃的鼻息,深深鞠了一躬,把铁盔重新戴在头上,带着部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唐姬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在屋外停顿片刻,然后传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她突然意识到,那是他们在拖动王服的尸体,忍不住泪如泉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