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贾诩,刘协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
贾诩是这个时代最神秘的人物之一。他本是西凉军的谋士,当年董卓遇刺之后身死之后,麾下骁将李傕、郭汜意图逃回,却被贾诩劝说,反戈一击,杀死王司徒占领长安。当初在温县,杨平还曾经跟司马懿有过一场辩论,杨平认为贾诩一言而使长安生灵涂炭,是个罪人;司马懿却认为汉室衰微,即便没有贾诩,还会有另外一个人来做这件事。
可若说这人贪慕权势吧,在长安之时,又是他一力维护,周旋于李、郭之间,这才教汉室不致彻底倾覆,求得一线生机。等到天子离开长安之后,他立刻缴还了印绶,飘然离去,俨然一位不求名利的汉室忠臣。
若说他为求存身之道吧,离开长安以后,贾诩先投段煨,再投张绣,都不是什么成气候的大人物。在张绣麾下,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势力如日中天的曹氏,宛城那一次事变,就是他居中主持,唆使张绣杀死了曹操的子侄,结下血海深仇,不知是哪门子存身之道。
总之这个人身上充满了矛盾与迷雾,没人知道这个老家伙的头盖骨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也没人奈何得了他。。而现在这个人就在曹公府上,跪在自己面前口称老臣,刘协忽然觉得有些荒谬。
“贾将军,你身体如何了?”伏寿率先开口,她和贾诩算得上是旧识,语言上很是随便。贾诩恭敬道:“承蒙皇后陛下垂询,老臣气血两亏,已是迟暮之年。”伏寿笑道:“几年前你说是肝火太盛,怎么如今转性了?”
“咳,还不是因为老臣德薄嘛……”
屋子里的气氛因为这一段小小的对话而变得轻松了些。荀彧默默地在一旁把经书卷好了,对贾诩视若无睹。这名曹公的心腹大患出现在司空府内,他却丝毫没显出意外。
刘协把视线重新转到张绣身上,他发现这位将军双唇用力抿住,紧张程度不逊于自己:“张将军,你刚才说许下有叛臣作乱?不知是何人?”张绣抬起头,直视着大汉天子,说出打了许久的腹稿:“车骑将军董承、长水校尉种辑、议郎吴硕、将军王服等密谋造反,臣等受皇命平叛,已枭其首脑,余党俱散。”
张绣的声音还未在屋中消失,刘协已霍然起身,“当啷”一声,一柄如意钩被碰到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万顷巨浪在这位汉天子的心中呼啸而起。
董承败了?
他当初怀揣着哥哥的衣带诏,在自己面前是何等自信,何等意气风发。可这尊汉室最后的中流砥柱,居然就这么在许都城内轰然倾坍,甚至没溅起一丝水波。他可是汉室最后的希望啊,怎么能如此简简单单地覆亡呢?
张绣开始叙述整个事件的过程,可刘协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的脑子一片混乱,根本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他高高站起来,忽然觉得头晕目眩,双手却找不到任何支撑,眼前的这些人一瞬间都变成了虚渺的叠影。董承既败,汉室再无一丝力量,留下一个白身天子又有何用!
在巨大的失落漩涡中挣扎了片刻,刘协脑内忽然飘来一丝清明。等一下,这个张绣,不是曹操的仇人么?为何是他进军许都平叛?
想到这里,刘协瞪大了眼睛,用疑惑而炽热的目光盯着张绣。张绣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又不敢说什么,只得恭敬地垂下头,避免四目相接。刘协盯着他看了一阵,轻轻摇摇头,从张绣身上移到了贾诩。这一次凝视的时间更长,贾诩从容地迎了上去,锐利如刀的目光从这老人身畔滑过,象是弓矢划过光滑的礁石。
“是你?”刘协低声问道,似乎在确认什么。贾诩笑道:“张将军顺应天时,赴许勤王。此次平叛,可以说是居功阙伟。”
“果然是你!”这一次刘协是大声吼出来的,他踏前一步,伸出指头,顶住了贾诩的脑门。
这是个极端侮辱的手势,天子之怒源源不断地顺着手指向贾诩倾泻而去,彷佛要把他彻底烧毁。这只卑劣的老狐狸,又玩起了他在长安的那些卑鄙手腕!汉室已经被他深深地伤害过了一次,这一次居然又是他亲手扼断了汉室最后一缕气息!
是可忍,孰不可忍!
贾诩瘦小的身体看似摇摇欲坠,却始终没被这一指戳倒。他居然还沾沾自喜道:“正是老臣向张君侯说了宜从三条,这才定下降汉不降袁之策。”他句句都扣着汉室二字,听在刘协耳里全是嘲讽与恶意。
“为什么!你告诉朕,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刘协有些失控地大喊道。贾诩抬了抬眉毛,露出惊异的表情:“自然是为了陛下。”
如果现在腰间有一把剑,盛怒已极的刘协一定会拔出来砍在这老狐狸的脖颈上。可惜他没有剑,于是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噗!一口痰飞出天子之口,落在了贾诩的胸襟之上。
屋子里突然变得无比安静,纵观整个汉代历史,恐怕也找不出这般有失朝仪的前例了。贾诩缓缓抬起右手袍袖,擦了擦喷溅到自己身上的龙涎,促狭地撇了荀彧一眼。
荀彧知道他的心思,轻轻叹了口气,起身牵住刘协的衣袖,沉声道:“陛下,叛乱既平,理当尽早宣谕百官,以定民心。论功行赏之事,可迟后再议。”一句话避重就轻,揭过了刚才那一场荒唐的局面。愤怒的刘协想甩开荀彧,自己的手却忽然被另外一双温软的手握住了,是伏寿。伏寿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摩挲着他的手,不让他再继续逼近贾诩。
在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天子的真实想法和立场,讽刺的是,每个人都不希望天子真的说出来。无论天子对董承之乱的态度表现得多明显,都没关系,但一旦宣诸于口,性质便截然不同了。有时候这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却承载着难以言说的微妙。
刘协也知道,倘若自己公开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只怕立刻会被逼宫,可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短短数日的天子时光,他心情极度压抑,已经受够了忍辱负重。他低下头去,希望在伏寿那里寻求一点点支持,这间屋子里只有她才能体察和分享自己这种失望。
可他发现,她的眼神里有劝慰,有担忧,却没有大计失败后的挫折感与失落。带着惶惑与疑虑,刘协惶然地跪回到座位上,有些失魂落魄,彷佛一个鼓起的牛皮口袋被骤然戳破。
伏寿款款起身,端起一碗已调好的药,对荀彧道:“陛下龙体未复,不可骤惊。安抚城内之事,就有劳荀令君了。”她又对贾诩与张绣道:“两位勤王有功,朝廷与司空大人定不会辜负尔等。只是如今董承既灭,不可让余党惊扰禁中,还要多费心。”
荀彧、张绣躬身领命,只有贾诩在一旁耷拉着眼皮,几乎要睡着了,彷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怒火不是冲他发的。直到张绣扯了扯他,贾诩这才伏地谢恩,不忘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从司空府离开之后,张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的后心几乎被冷汗溻透了。不是因为皇帝的怒火,而是因为整个不设防的司空府在西凉骑兵的包围下。只要动动指头,曹公的家人就会被杀戮一空。这对于一个投诚的诸侯来说,可不是什么美妙的联想。
“文和你何必惹恼陛下呢……”
张绣踌躇地对贾诩说。天子虽暗弱,可毕竟是天下之共主,此事若是传出去,于声望可是大大有损。贾诩衣襟前那一团口水痕迹犹在,在麻布上洇成一个奇特的形状,宛若汉中道人画的符箓。
贾诩眯起眼睛,拍了拍张绣的肩膀:“曹公和陛下之间,总会有人不开心。”张绣一楞,还没等他品出话里的味道,贾诩忽然停下脚步:“君侯可以退出城去了。”
他们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司空府外围。十几名西凉骑兵站成了一条线,警惕地望着周围。在这些骑兵更远的街道上,许都卫的人形成一条不甚明显的包围线,彼此警惕地对视着。他们前不久还是敌人,现在却已成同袍,但染了血的芥蒂却不是轻易可以消除的。
正如贾诩所言,欲要大信,必先大疑。一支曾经包围了司空府的军队,却没有做出任何敌对行为就撤走了,这其中显露出的诚意,足可以换取曹公的信任。可倘若恋栈太久,便显得刻意邀挟,反倒不美了。这其中分寸,须得拿捏得极准才行。
张绣知道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本就是一条石破天惊的险道,稍有不慎便会身败名裂。说实话,若不是贾诩一力操持,他自己早就南投刘表或者北投袁绍了。那些心思百转的复杂心思,不是他所擅长的。
“我要走了,那文和你呢?”张绣问道。贾诩道:“我去拜访几位长安的老朋友,以后君侯的前程,就着落在他们身上了。”张绣点点头,军事上的姿态已经摆足,接下来得看贾诩在许都的运动了。
他跨上坐骑,双手握住缰绳。习惯性地先环顾四周。远处似乎还有零星的争斗,隐约有叫喊声传来,应该是王服等人在城中的余党吧。如今许都令已经全力发动起来,张绣知道这里不需要自己了。
几声鸣镝飞向夜空,在城中各处的西凉骑兵们纷纷收刀策马,跟随着他们的领袖穿过昌德门,迅速而决然地离开许都,一如他们迅速而决然地出现。
与此同时,在皇城门口。
“喝!”
又是一声喝叱,剑锋铿锵交错,在黑暗中爆出火花。这是第十六次交锋,让围观的人看得心驰目眩。
交手的两个人各自退开五步,邓展的右臂出现了一道长长的血痕,伤可见骨,而王服的衣襟下摆被割断了半边。看到这个结果,站在城头的满宠和城下的杨修同时皱了皱眉头。
“王家快剑,如影似电。在下甘拜下风。”邓展挺直了身体,把长剑倒转,抱拳赞道,王服面无表情地收剑一揖,什么都没说。这一场生死决斗显然是王服胜了。邓展知道,若不是对方手下留情,自己伤得绝不止是一条胳膊。
邓展随手撕下一片布裹在伤口上,正色道:“假以五年,在下还想与将军一较长短。可惜今日不能因私废公,憾甚。”王服道:“各为其主罢了。”
说完这句,王服回头去看自己的“主”。董承此时扶着墙壁,面色铁青,宛若一尊翁仲石像。杨修站在董承旁边,还是那一副戏谑的表情,只是眉宇间隐藏着几丝狠戾。这两个人与王服站成一个三角,在黑暗中构成了一幅奇特的画卷。
城头传来弓弦拉紧的声音,黑暗中对准了王服瘦高的身影。
王服不知道杨修刚才对董承说了什么,也不关心城头随时可能射穿自己的弓箭,他只是一直盯着董承。直到后者张开嘴蠕动了一下,似乎下达了一个命令,王服这才转身牵过刚才的坐骑,翻身上马。
“逆贼休走!”
邓展的几名亲随冲了过来。王服在马上突然俯身,寒芒直取邓展。亲随们大惊之下,纷纷后退挺刀护住将军。不料这一招只是声东击西,趁着追兵脚步一滞的瞬间,王服双腿一夹,坐骑猛地突破了包围。
嗖地一声,城头的弓弦响了,一支羽箭正中王服的肩头。王服身形微晃,驭马之势却丝毫不减,很快便跑离了皇城。不过他没有朝城门方向,反而朝着城内跑去。
“快追!”邓展下了命令。
这样一个高手,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没什么用处,但如果孤身一人想在许都搞出点事来,真没什么人能阻止。他的虎豹骑亲随从城门蜂拥而出,紧紧追着王服而去。
邓展望着远去的队伍,握紧长剑,把注意力集中在杨修身后。
刚才王服从杨修身边疾驰而过,杨修和他身后的高手都没有动。凭借野兽般的直觉,邓展能感觉到那个影子也是个高手,恐怕比王服还厉害,心中颇有忌惮。究竟这个人是敌是友,邓展还不是很清楚,因此丝毫不敢大意。
杨修看穿了他的心思,指了指城头,咧嘴笑道:“邓将军不必戒惧,我虽不是满大人的朋友,但也不是他的敌人——至少今晚不是。”
邓展知道杨修暗指的是什么。杨修的父亲杨彪曾被满宠抓入许都卫,严刑拷打,几乎送掉了性命,让城内的士大夫都震惶不已,那件事甚至惊动了荀令君出面干涉。从那以后,杨、满两家,已是世仇。
现在两个仇人却大剌剌地携起手来,即便邓展再鲁钝,也嗅出了其中的异常气味。这个纯粹的军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不想掺和到这些纷争里来。
“杨德祖,你不去护驾,还留在这里做什么,难道要等西凉兵退尽么?”满宠的声音不阴不阳地从城头飘下来。杨修仰头道:“只留你与车骑将军两人在此,我可不放心。许都令会用什么手段,在下可是一清二楚。”
满宠的面孔从这角度望上去,显得暧昧不清:“不,你并不清楚。”
急遽变了脸色的,不是杨修,而是站在一旁的董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