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生死两界间,不过隔着一层窗户纸。灾难来临时,阴阳两界最难分。千米地层深处,事故突然爆发,大水横流,矿工们无法不慌乱。
作家鲁顺民,采访了河南矿工李国宇,从而展开了残酷历程:
我们正在那里打锚杆,水就突然涌来了。谁都跑不脱了。一个矿车罐突然冲过来,里面装着一车渣,让水冲得咣当咣当的。我的老乡张小坡领着我前后瞎跑。水在涨,我们只能往高爬。水涨得离巷顶不到半米的空间,我只好抓住钢丝,把自己吊起来。张小坡说,你可要活着啊,你要是活不了,我也跳下去淹死算了。还有几个山西垣曲家,也抓住巷顶锚索,把自己吊起来。吊着吊着,就把裤子脱了,用裤带把自己绑在上边。这一吊就是好几天。总共1个人吧,前前后后见不到一个领班干部。
——他们是红旗队的人,显然被困在了一个气泡里。这批人与另外两条巷道的被困矿工,不是一回事儿。
顺民采访的另一名矿工是武林果,河北藁城人,被困在另一个巷道中,他说:我们运输队的人比较分散,那天中午,突然停电了,打电话问上边,上边说没事儿,搞维修,一会儿就来电了。事实上那时已经出了事。在正式煤矿,一旦停风停电,肯定是出事故了,应该马上撤。他这个矿不正常,停风停电了,还说是搞维修,结果电没来,大水淹过来了。我们被水逼在后头的高地上。
——这40多个人被困在了运输巷道的底部。
在巷道另一处,还困着八一队的崔进存等人。崔进存讲述他的险境:
8号那天,我和一个弟兄,潞城家,叫什么来我一时忘了,还有一个广西人在一起干活。事故发生时,那个潞城家在后头蹲着,不知他是拉大便还是歇着,我还能看见他,我和广西这个兄弟在一起,他说话我也听不懂。
正干着,看见那水流下来了。我赶紧喊那个潞城家,一回头看不见他了。我赶紧往那个架子上爬,再看他,就是看不见。我估计可能淹死了。那水太大了,而且又是个斜坡井,水冲下来人站都站不住,一下子就把巷道涌满了。
我们和那个广西家在皮带上趴着。很快,皮带架子也淹了,水都到了腰上了。我们就抓住皮带架上面的风带一直往里移动,还有几个矿工,不知是几队的,也趴上来,大伙儿一直往里移动,最后被困在那里。
那个钢丝网不是一格一格的?我把自己的胳膊这样掏进钢丝网里面,时间一长,胳膊困得不行,掉下去一次,弟兄们拉我爬上来,穿的衣服都浸湿了,很重,怕跑不动,除了矿灯,都扔到水里了。到最后我就穿一个秋衣。
挂在钢丝网上,又怕掉下去,我就干脆连秋衣秋裤也脱下来,用秋衣把上身和钢丝网绑死,用秋裤把下身跟钢丝网绑死,挽得紧紧的。就那么挂着,赤身裸体在上面挂了6天6夜时间。还穿了一条裤衩,要不然就是一丝不挂。
胳膊不是一直在钢丝网上钩着?两三天之后,就已经麻木了,右臂还能钩个0多分钟,左臂就不行,一会儿就不行了。臂上的血脉憋,疼,赶快换成右臂,往进送这个臂,就是直正填进去,直正拉出来,硬抽出来,血脉麻木得厉害,也不能乱动。宁肯断臂,可是也不能掉下去啊。
就那么挂着,掉下去就没活相。我们每天都眼巴巴盯着那个水,看下不下。估计到了第7天吧,看见水位下降了,把皮带架子露出来了。
大家这才从钢丝网上落下来,踩在皮带架子上,想想能逃生了。忽然,看见里面游出一个人来,往前游,结果他还是出不去,前面的水很深。
能从里面游出人来,我们才知道里面还有人,就踩住皮带架子向里面撤退,这才和上百号人聚在一起。我快不行了,就那样躺着,往身上盖了好些煤。你说啥?带班干部?没有,连一个矿上的干部都没有。
在那9天8夜里,我的体力损耗太大,是扶着出来的。再过一半天,怕就完了。要说矿难,那真是残酷。
出来之后,这个右臂肿得可厉害,不听使唤,叭一下就不知道它要甩到哪里去,它已然不是我的了,指挥不了。没个二三年估计是恢复不了。出来的弟兄,数我的情况严重。胳膊甩过来甩过去。幸亏当时下到皮带架之后,就把秋衣秋裤解开又穿上。不穿不行啊,里面冷得!冻也冻死了,还光着脚。
——这一处的矿工是在6天后才和上百号人聚集在一起的。
作家李骏虎,采访了山西翼城籍矿工郭海军。骏虎说:
事故发生的前夕,郭海军他们处在巷道最前线,开掘进机。突然停风停电后,是责任心和经验,让郭海军做出一个决定,他让五个干完活儿的老乡往出走,先上去再说。他带人收拾东西。他说了这话没两三分钟,就听见轰轰的水声。听见前面走的人在大喊,快跑,透水了,快跑。他们就赶快往出跑。这时候,他担心前面的5个人被水冲跑了。
真不该让他们先走!
他有一种绝望的感觉,认为那5个人肯定死了,他说他甚至都要放弃求生自救了。可是他看了看一直跟着他的于建华,还有郭会,又觉得我必须把他们带出去。他凭着经验,判断哪个地方应该相对安全点。
水越聚越多,最终形成一个气泡,恰好把他们包在里面。
太险了。气压和水压相等,他们有幸找到一个气泡区,获得了求生机会。
但水还在涨,涨到下巴了,只有仰起脸来,鼻孔才能露出水面,后脑勺全泡在水里。要是再涨就完了。空间越来越小,氧气已经不够了。一个个都憋得脸红脖子粗,眼珠子往外凸。于建华就说,死了算了,死了算了。
作家黄风,采访了来自河南商丘的年轻矿工蔡瑞卿。黄风讲道:
事故发生前后,蔡瑞卿接到队长的电话说:停风了,你们上来吧。于是他就往出走,大约走了二三百米,发现脚下有水了,而且越来越大。他意识到出事了,赶快跳上皮带架子,水也跟着涨过皮带架子,很快就齐腰深了。水越涨越高,他所在的位置,头顶上方,剩下一个0米左右长的空间,聚积了0多个工人。有的扒着锚杆吊在巷道顶上,有的站在皮带架上,还有的站在风筒上。他亲眼看到,一个矿工从风筒上掉了下去,哼都没哼一声就被水吞没了。
黄风采访的另一个被困矿工叫靳晋明,黄风说:
井下透水时,靳晋明刚接完皮带,和其余5个矿工,正掏出饼子来吃。饼子是他们带的,下井时每人给带两个。靳晋明刚咬了一口,还没有咽下去,就听到一种奇怪的声响,顺着巷道而来。听起来像水,但他并未意识到是水。接着巷道里就传来喊叫声:快跑,透水啦!
水来势凶猛,像野兽一样。他们赶快往皮带架上爬,爬的时候6个人被冲走两个,一个挣扎着上来,一个不见了踪影。靳晋明吓坏了,拼命地呼喊:大哥快来救我,大哥快来救我!
大哥靳晋忠一过年就把他带来了。那天大哥没有下井。得知井下透水后,和井上所有的矿工一样,靳晋忠慌乱成了一团。大哥在井上呼喊着他,他在井下呼喊着大哥,但是谁也听不到谁。在他们的呼喊声中,水越涨越高。
弟弟又从皮带架上,爬到高处的风管上,然后抓着巷道壁上的铁丝,顺着风管往前爬。漂浮在水中的风管悠悠晃晃的,晋明十分害怕,不停呼叫前后的人,帮帮我,帮帮我!后来,他们爬到一处高地上,和另外矿工会合到一起,总共有十几个人。人多胆壮,虽然没有最初那么惊惶了,但心仍像猫儿抓着一样,弄不清要被水活活困死,还是能检一条命出去?
另外还有一对亲兄弟,同时落难。老大不住地哭,哼哼嘤嘤的。后悔不该把弟弟带出来,是自己连累了弟弟。弟弟倒是镇定,说真要是出不去,该死就死吧,死哪儿都一样。
黄风采访到一个重要人物,他是王吉明。太原古交市姬家镇人。1987年当兵,1990年退伍,以前在太原西山煤矿打工。
黄风说:王吉明去年7月底到王家岭,伺候浙江的一个吴老板,吴老板承包了4个队:综二、普二、综三和普三。王吉明在普二队担任副队长。那天他们队有14个人下井。
中午,停电停风了。电话就在他旁边,他给调度打电话,调度说等一会儿。等了一会儿,大约十几分钟,调度打来电话,问他哪个队的,他说普二队的。调度说,你赶紧走吧,7队透水啦。
当时,普二队和综二队还有普一队相距10来米远。调度说7队透水了,王吉明便吆喝弟兄们撤离,一起顺着大巷道往出走。大约走了1500米,就迎头碰上水了,水上漂着好多杂物,来势十分凶猛。大伙赶紧爬上运输皮带,水也跟着淹上运输皮带,很快就漫到了矿工们的胸口。王吉明见前边的人出不去,就大声吆喝,说出不去了,赶快往回撤吧。最后撤至他作业的一个左边比右边高两三尺的地方。
王吉明很有经验,还有点儿江湖老大的意思,后来的故事实在出人意料。
作家玄武,采访到来自河南的时关中。时关中对玄武说:
透水时我跑得最快,我们队0多个人我跑在最前面。前面水没顶了,又返回来。几个人挂在顶上。有个矿工帽子漂过来,我用脚踩了一下帽子,帽子沉,当时就觉得不光是个帽子,实际是个人。
我当时很绝望。心想正好是清明节了,要在清明节里做个鬼。我把遗书都写好了。上面写请工友们见到遗书后,转交我队长,通知我家属。我写了两份,一份漂在水上,一份塞在自救器下面。
我给队长这样写:队长,我尽心尽力地干,你想让我们赚钱,我们不怨你,但请通知我们家属。
我给老婆也写了一句话,我写:老婆,这辈子就这样了。
我以前下过矿,知道矿主黑心,人死了不通知家属,是常见的事,也担心我死后别人认不出我。我就在身上写自己的名字,在脸上、胸口、胳臂、自救器下面,能写的地方都写满了。
记不清第几天的时候,有两个人去取水,我听见一声喊叫,说你踩住个死人脸。再就是我和一个0出头的小伙子去取水,矿工一晃,那小伙子说快看水里漂的那是啥呀。我一把把他搂在怀里不让他看,他还是个孩子呀。我也不看。但是眼睛的余光还是瞥见了,雪白雪白的,是死人腿。
还有一位遇险矿工任喜忠是当地人。他对玄武说:
在水中坚持50多个小时。这期间我落水两次,喝水的声音我自己都能听到。是别人把我拉了上来。
队里的毛忠开,因为其他人占满了位置,在水里站了5个多小时,我和另一个队友把他拉了上来,帮他脱掉湿衣服。
两天后,有个人掉进水里,咕咕地喝水,连叫也没叫一声就没了。他刚沉下去,水就下退了1米多。他叫马六小,太原人,光棍,将近40岁。当时我们三四个人伸手拉他,他在下面也伸手,但是够不着。
后来巷子炸开,我们100多人会合了。虽然出不去,但是起码不用在水里泡着。
玄武还采访到一位重庆人,叫胡千海。和胡千海一起的,原先有1个人,有几个人跑了,胡千海说,也不知他们跑出去没有,活了没有。剩下的人有4个会水,还向前游一下看能不能出去。游了几十米,不行。
水不动时还暖和一点;水一流动,身上冰凉冰凉。几个人死死把住靠近顶子的什么东西,三四天以后,水退了1米左右,水面漂来一辆矿车,4个人先上去了;一会儿又漂来一辆,另5个人也挤上了矿车。“别睡着!”大家不时地互相提醒,一睡着掉下去,人就完了。又饿又冷,特别冷的时候,他们知道是晚上了。几个人抱在一起取暖。饿,就喝巷里的脏水,水难喝,喝了起口疮。
“看我这脚,”胡千海撩开被子,“刚上来的时候,脚泡得白了,像死人一样白。现在起了老厚一层皮。”
他脚上的皮肤,像老树皮一样糙。
玄武还采访了一位来自湖南的矿工王新国,是井下被困矿工中年龄最大的一位,今年5岁。玄武从王家岭返回省城太原后,在省人民医院高干病房采访了这位幸存者。当时,住院矿工已经全部出院,只剩下王新国一人,因为有基础性疾病乙型肝炎,他被滞留在医院里继续治疗。玄武说:王新国1976年高中毕业,在矿工中间算个有文化的人,居然还干过七八年村长,而且有写写记记的习惯,字迹端正。住院期间,王新国一条胳膊吊着输液,另一只手执笔,在一个笔记本上写了一份朴素而又珍贵的回忆,讲述了自己亲历事故的过程,甚至还谈了一些大难之后对生命的认识。王新国是这样写的:
我干的是清理巷道浮煤。这个活看起来不重,但实际很消耗体力。你想,一个班不间断挖锹,老出汗就消耗体力。所以我每天都要带上斤水下井,到下午就没水喝了。那天干到1点到1点之间,我将中午饭也就是10个太谷饼分给弟兄们,那天上班,本应该是5个人的食品,有一个老乡没上班,这样5个人的食品4个人吃。我比平时多吃了一个饼。
工作面突然停风停电。我穿上棉衣,带上水瓶杂物一路向出口走去。走不到00米的样子,脚下就有水一下子漫过膝盖,又一下子上了皮带传送带。游吧!大家就踩着下面的风筒布,向前游动。有些人游起来吃力了,将身上的衣、鞋都去掉了,自救器也都扔了。水漫得很快,整个巷道不到0分钟时间就灌满了。我们这一路0多人,游到一个上顶棚打得比其他地方高出一米的地方,不能再动了。黑暗之中,非常可怕。
我这时用两根皮带、一个上衣,也做成一个套子,将自己吊离水面。虽然只是坐着一根带子,时间一长就勒得屁股发麻胀痛。
我轮流变换各种姿势,缓解身上的麻痛感。这天夜,我没有喝井下的水,全部喝下自己的尿,凡是排出来的尿,我都不浪费地喝下去。
大概在0日的中午,有一次大的退水,一个小时内水退80厘米以上。
这时有人用油桶做成筏子,从我们后面的平巷划出来,往前面探路看能不能过去。通过探路,前面还不能过去,于是我们决定转移,重新游回去。大概在1日下午,我们游回到高出水面的平巷,这里已陆续聚集了90多人,都集中在这个平巷里。
有了休息的地方,还有一定的空气(注:有一个用铁管供的高压风始终没有停),我们的求生意识更高,我自己定下目标,最少要顶上1天!
这样耗到9天8夜,到4月5日下午,我们迷迷糊糊地,被呼叫声惊醒……
轮到我坐皮筏子出来。我被放上担架、用被子包好。抬走时,听到一个声音说:“10个啦。”
平时,我这个人爱评判,爱唠叨,出言尖锐,触及他人痛处,使人难堪,因此知心的人很少。这是我一生的遗憾。我这样的性格,总有叛逆表现,得不到领导重用,因此政治上坎坷,本来年轻时有条件上去,最终落下了。现在想通了,人的一生中,相处各种人,要相互理解,使自己的生存质量提高。
我认为人还是吃点苦好,遇到特殊环境才能熬得住。这次被救出来,医生们都很佩服,毕竟我54岁了。还有一个想法,人要学会一些本领,如游泳、爬山、抓举、跳跃,这些基本功在突发事件中都能派上用场。如在这次事故中,一个山西人由于不会游泳,当转移时,跳下水想游过去,结果被呛了一口水,游了不到米,就在原地手举了那么两次,沉了下去。这可能是我队里唯一牺牲的人。
最后一个心愿,就是愿所有人都积极面对人生,做一个好人、做一个善良的人,感谢所有的人们!
王新国写得挺好。
这里没有战火硝烟,只有在沉寂无声的宁静中与死神对峙。
矿难,往往比其他灾难更可怕。只因为死神不是瞬间来临,而总是长时间地围困你折磨你,并且不见天日,无比黑暗。
王家岭矿井走向纵深,并非一味地下坡,而是起伏不平。巷道顺着煤层走,呈上下慢坡形态。当低处灌满水之后,人在里头被堵死了路,根本出不来。唯一可行的做法,是长时间地等待抽水救援。
矿难极其凶残。无论是冒顶、火灾,还是瓦斯爆炸、煤尘爆炸,包括常见的透水,都可以轻易夺取人的性命。现在,这么多人被困在地层深处,他们的命运实在令人牵挂。(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