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钺坐在一条打横对着楼梯口的条凳上, 双手撑住膝盖,阴鸷的双眼由而上,嘴角抿起。
位天顺元年的进士, 今年也才十多岁。因为常年带兵在外,身材高大结实,相貌也算得上英俊, 但是一双眼睛总让人想到草原上以腐肉为食的秃鹰,让人不寒而栗。
陆陆续续有客商们拿着路引凭证楼, 被站在陈钺身后的士兵拦检查,不管有没有问题, 全部都拉到外头院子里。
时候已经将近深夜, 天上又逐渐飘起了雪花,穿着单衣楼的人们在院子里冷的瑟瑟发抖, 不断哭爹喊娘。
陈钺接过王掌柜递过来的热茶, 单手捧着茶碗,抬了抬巴问道,“怎么, 京城来的些人还不来?掌柜的, 你不是上知会过他们了么?”
王千户刚要解释句, 就听见楼梯转角处传来哈哈一声笑。
一身暗红色西厂的绚烂官服上是横跨肩膀的斗牛图案, 裙襕在转弯时候露出里层层叠叠的裙撑, 汪直足蹬一双皂底飞鱼纹官靴, 步伐缓慢踱了来。
位大明最年轻的内侍提督,一手扶着楼梯的栏杆, 着看着乱糟糟的大厅,对着陈钺露出了不屑的笑容,“好大的官威啊。”
“公公。”
见到来的人身穿宦官服饰, 陈钺眼睛一亮,急忙上前行礼。
“辽东巡抚右副都御史陈钺,拜见汪公公。”
“你认得我?”
汪直眯起眼睛。
“如此风采,除了汪督公,不作他想。”
陈钺说道。
本来他还担,京里来的情报有错,堂堂西厂的厂公怎么突然出现在边塞。现在看来,自己前是错怪了尚公公了。
原来尚铭自从在东华门立了功后,就一路官运亨通,最终取代灰意冷的怀恩,成为了东厂的督公。
他知道自己晋升的太快,根基不如怀恩、覃昌、张敏样从小跟着陛长大的内侍一样稳固,也没有接近讨好贵妃娘娘的机会。
而且,在尚铭的目中,如今他官途上最大的威胁,已经并非怀恩,而是比他更加年轻的少壮派,西厂提督汪直。
即便汪直是一手将他推上东厂提督宝座的恩人,但是尚铭并不想永远在其前低他一头。
东西厂并立,在本朝前无古人。
身为东厂提督,他和曾经的怀恩一样,对于西厂的存在并不认同。
不过怀恩毕竟和汪直有多年的恩情,年汪直的西厂以一己,在朝中掀起腥风血雨,但是他对不对人,只是觉得汪直过于年轻,政-治手腕还不成熟,所以招人非议,需要收敛脾气,改进手段。
但是尚铭想的,却是要找个由头,将压在他脑袋上的汪直,和他身后的西厂,想个子全部绊倒在。
段时间,东厂除了在京内勒索豪强,就是在找各种机会,抓西厂的柄。
不过西厂自从被弹劾罢黜又复开后,却没有再插手什么大案子,汪直的沉默和低调让尚铭无处手,引以为憾。
但是就在半个月前,他从怀恩公公身边的小太监处得到情报,说陛已经派人前往辽东视察军情,西厂提督汪直跟随监视。
没有具体说是谁。
尚铭是个极有政-治嗅觉的老狐狸,觉得此时可能用来大做文章。
他在京内各个军衙门的门口安插了探子,一段时间后手来报,说并没有见到兵部衙门有什么异动。
倒是锦衣卫衙门的指挥使万大人,很久没有见到了。
万皇贵妃娘娘的亲弟弟,陛最疼爱的小舅子,大明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立了无数功劳的少年锦衣卫指挥使万达……一串炫目的头衔和万达身后暗藏的权势让尚铭不敢对他打什么主意。
但是尚铭也知道,位万大人和汪直也是多年的老交情了。据小道消息说,汪直年一入宫就能得到娘娘的疼和青睐,进入昭德宫伺候,就是拜位国舅爷所赐。
更有不堪的内宫传闻,说汪直年幼时,虽名为御马监太监,实际上是“不能人道”的万指挥使的禁脔。
万指挥使在十多年前“因公负伤”后就不曾接近女色,内扭曲,除了以折磨犯人为乐,就喜欢玩-弄年轻美貌的少年。
汪直虽然是个太监,不过却长得如春花。做内侍的人,又最为知冷知热,做小伏低。他将万指挥使服侍得服服帖帖,万大人也就投桃报李,将他一举推上了西厂位。
人一个在前朝,一个在内宫,狼狈为奸,互为犄角。再加上万娘娘在陛-身边吹枕头风……稳固的权关系,让尚铭看的眼红得几乎滴血。
若不是尚铭现在年纪一了,容貌也实在上不了台,他都想万指挥使的男爵府上自荐枕席了。
尚铭判定次万指挥使应该就是被陛派往辽东调查军情的使。
辽东巡抚陈钺自从正月里围剿了女真部后,就一直上折子,想要让陛大举进攻辽东,重现十年前的丁亥役,却迟迟得不到回复。
他急,托人辗转搭上了尚铭的关系。
个各怀鬼胎的人一拍即合。
尚铭故意漏了风声给陈钺,告诉他西厂汪直前来辽东暗访。
对于万指挥使的情,尚铭一个字都没提。
他打的主意,再清楚不过了。
自己在京城内按兵不动,任由陈钺破坏锦衣卫的计划。
利用陈钺的虚,挑唆兵部和锦衣卫、西厂间的关系,他自己做壁上观即可。
些问题的症结,就在刚才,万达准备带人楼的时候,被突然想通一切的邱子晋说了出来。
“万大人不必亲自出。东厂针对的是西厂,由阿直楼即可。”
邱子晋拦了万达,然后想了想,转身对梅千张说道,“你陪阿直。我和杨大人的貌,在京内见过的人还是挺多的。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不清楚。你跟在阿直身边保-护他。”
陛的圣旨是让他们“微服私访”,虽然可能被东厂出卖了,不过能尽量减少被暴露的人,也是极好的。
于是,现在大厅内的情景是,汪直高高坐在王掌柜意找来的虎皮交椅上,右手的胳膊搭在右腿的膝盖上,高高在上斜眼看着点头哈腰的陈钺,身后站着的,是带着具,不动声色的梅千张。
陈钺直到汪直跋扈,却不知道他跋扈到个步。
自己好歹也算是个一方镇守,执掌兵权,汪直对待自己的态度,简直就是对待他手的小奴才似得……幸亏得到尚公公的密报,让他早早有了防备,马上前来迎接。
若是后知后觉,任由个汪督公在辽东各瞎跑,自己的手不知情,得罪了他,自己岂不是要被连带,吃不了兜着走?
“听说陈大人派人来查住客?来,是本公公和手人的印信和路引,陈大人还不派人来查一?”
汪直说着,从怀中掏出几张凭证,交到了梅千张的手中。
“快点查,查好了本公公还要到外头站着呢。”
汪直用巴指了指外头院子里冻得直跳脚的住客们,似笑非笑说道。
“公公说笑了,小的哪里敢查公公。些人……还不快他们弄进来,赶回房间!”
陈钺的一声“小的”,汪直恶的够呛。
汪直最佩服的就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所以哪怕前项忠多次因为他“宦官”的身份而折辱他,但他中一直对其保持敬重。哪怕后他因为立场不同,被陛贬官,也不妨碍汪直对他的敬意。
反观个陈钺……
汪直厌恶锁起眉头,内将此人唾骂了一遍。
“大人,阿直跟着陈钺离开了。”
站在门口探视着方的高会进来禀告道。
“他们应该是了辽东大营。”
邱子晋笑着说道,“大人不妨猜一猜,个陈钺会做些什么讨好阿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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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大人,您真不必如此……”
汪直色不虞看着一身戎装的陈钺,居然在为自己铺床叠被。
“听说公公来此,小的就立即让人间最好的客房打扫了出来。些床单被褥都是买的,小的怕公公不习惯,还意让人熏了香。”
梅千张站在角落里,想一定是整个九边里最香喷喷的军营了,真想不到堂堂巡抚能做到个步。
他如此殷勤,汪直也不好与他撕破脸,质问他是从哪里知道自己到达辽东的行踪的。
“行了,吧。本官乏了,我要休息了。”
汪直说着,故意伸了个懒腰。
“是,夜深了,公公早些安置吧。”
陈钺躬身,邀功般说道,“边镇治安不好,经常有贼人和番邦贼寇骚扰。不过公公放,小的亲自站在门外,为公公守卫。公公夜里有什么需要,尽管叫我。小的一定随叫随到。”
“……知道了,出吧。”
汪直故作老陈点了点巴。
陈钺转过身,将目光投到梅千张身上。
梅千张大大方方走到壁橱边,从里找出一具被褥,铺在上,往上头一坐。
看来个人也是个内侍……前并没有听说过宫里有带具的大太监,应该是西厂的档头。
陈钺如此想着,对梅千张也露出一抹讨好的笑容,恭敬退了出,关上门。
他前脚关门,边梅千张就一跃而起,踮着脚尖凑到门边,用门缝里偷偷打量。
“他真的守在门口,一直站着。”
过了一会儿,梅千张走了回来,凑在汪直的耳边低声说道,“他手给他搬来凳子,被他拒绝了。就么一直站在门外,真自己做守卫了。”
“位陈大人如此能屈能伸,将来‘前途无量’啊。”
汪直不屑哼了一声。
“小千哥,趁着他不在房里,你不如他的房间里打探一,看看有什么往来书信类的东西。”
“我也正有此意。”
梅千张捏了捏拳头,眼中满是热烈的光芒。
“一剪梅”要重出江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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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了么?辽东巡抚府衙昨日被盗了。”
翌日一早,万达牵着阿澜,跟着杨休羡楼的时候,就听到底的人正在议纷纷。
他好奇朝柜台方向望了望,王千户对他摇了摇脑袋,也是一脸莫名。
“辽东巡抚,不会就是昨天夜里,我们好一顿折腾。结果见了一个京城来的大官,又卑躬屈膝得像条狗一样的男人吧?”
说到昨天夜里发生的情,些客商都恨的牙痒痒。
出门跑商,最怕生病。一来影响做生意,二来很有可能就客死异乡了。
昨天夜里被些官兵好一阵折腾,他们中的很多人受了风寒,今天一早城里医馆的大夫们都来了好几次。
看到万达他们楼,些人只是习惯性撇过来一眼,也没多问。
他们昨日楼后都被赶到外,没有见过汪直穿着宦官官服的模样,所以还不知道个万掌柜的侄子就是昨天个“京城来的大官”。只他个侄子也受了风寒,正在楼上休息呢。
“可不就是昨天个狗官么。昨天夜里么对付我们,结果刚回,自家军营就遭了秧。哈哈,真不知道昨天个大官会如何训斥他!”
此人幸灾乐祸说罢,重重打了一个喷嚏。
“可听说丢了什么东西?别不是官印被盗了吧?”
“就不知道了,只听说今天早上整个巡抚衙门都在找东西,上上都要急疯了。”
人说着,吸了吸鼻涕,瞪着眼睛,故作神秘说道,“据说,个贼还在府衙里留了一样东西……”
万达饶有兴致拉了拉邱子晋的衣袖。
哎,个剧情有些熟悉啊……
“他在墙上,画了一幅白雪红梅图!”
果然!
万达差点忍不住鼓掌。
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原来的味道,从天南到了海北,梅千张还是梅千张!
马市外的一间茶寮里,汪直将封书信交给赶来与他会的万达和杨休羡的手中。
“怎么,个陈大人今天不给你做侍卫了?”
邱子晋从梅千张里听到了昨日夜里发生的情,对着汪直笑道。
“他倒是想么做来的。今天的早膳还是他亲自从厨房里给我端来的呢。”
汪直笑了笑说道,“不过在听说书房被盗后,吓得什么都顾不上了,连我和小千哥出门,都忘记派几个人来跟着了。”
“么要紧的东西不见了,换做谁都要魂不守舍吧。”
万达指了指放在桌上的封书信。
一封是陈钺与尚铭的往来信件,尚铭在里透露了陛已经派人来辽东调查此前在奉集堡发生的战。但是并没有明说来何人,只说西厂督公今日离京,不知向。
“真是个白眼狼。”
一想到个玩意儿居然是自己亲手提拔上的,汪直就恨得牙痒痒。
“内侍和外臣,尤其是边关守将私相交,可是一项重罪。”
邱子晋说道,“据说尚铭前段时间破获了宫内的一起内侍盗窃案。风头已经盖过了覃昌公公,很在陛和娘娘前露脸。如今锦衣卫和西厂的大将都在边关,京内能和东厂抗衡的势基本不存在了。加上和陈钺的勾结,他是步步为营,想要让东厂凌驾于西厂和锦衣卫上啊。”
邱子晋还有一点没有说出来,就是尚铭前在京内搜刮豪强,却对普通百姓秋毫不犯。他甚至强约束手的番子们,不可以再对穷苦百姓们压榨□□。
样的举动,为尚铭在朝廷里赢得了不错的口碑。
至少比“京都恶势排行榜第一”的万达和前搅得整个前朝内阁大换血的汪直,口碑好得不是一星半点。
尚铭,一个官宦里的天才。
前他只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上位,一旦得到了机会,便是一飞冲天了。
“个……就更加没有想到了。”
是一份折子,正确说,是一封被批驳的折子。
成华十二年,也就是年前的十二月,位陈钺上书给朱见深,要求比照前任巡抚彭谊的职权,让他凌驾于都指挥使以上。被朱见深驳斥:“人臣不得专擅威柄,虽有一时假以权宜,非祖宗旧也。陈钺欲请敕自都指挥以,径行执治,是欲专擅威柄邪!所请不允。”(注释1)
“搞了半天,陈钺并没有辽东卫的总兵权。他带兵出征,还自封总指挥,岂不是擅自越权?”
万达忧问道。
据他对皇帝姐夫的了解,以朱见深的性格,是绝对不会放任边疆存在一个凌驾于官衙上的“土皇帝”的存在的。
前广西边只是盐商收买知府,就让朱见深勃然大怒。
九边的情况,比起南方土司来得更加复杂,牵涉到前朝旧恨和边疆稳固。若是任由个陈钺在里乱来,岂不是要引火烧身?
虽然万达里知道,时候还没有清朝什么儿,不过他也不能坐视不理啊。
“我今天回后,就一封密函,将陈钺冒功,擅权一,禀告给陛。让陛撤了他的巡抚职,还要回京狱。”
汪直拍了拍桌子,愤怒说道。
就在此时,一阵喧闹声从茶楼底传来。
茶楼正对着马市的一处围栏,能看到马市的一角。杨休羡走到栏杆边往张望了一会儿,转身对着万达和邱子晋招了招手,示意他们也过来看。
的人似乎为了马匹的交易起了争执,一个汉人打扮的男人正捏住一个番邦马贩子的衣服,似乎在争辩什么。而马贩子和他周围个跟着的人,则仗着人多,将气势汹汹的汉子推到在,作势要殴打。
“怎么行呢?”
汪直见不得仗势欺人,双手扶着栏杆,俯-身子想要斥责他们。
被杨休羡拉了来。
“马市里有巡逻的差役,他们不敢太嚣张的。而且你现在的身份是西厂初来乍到的督公,不能随便出现在马市。”
果然,杨休羡话音刚落,就看到一队带刀的差役匆匆赶了过来,将边的人分开。
不过些差役对待自己落难同胞的态度很是恶劣,将本来已经重重受了好几拳的汉人男子几乎是半拖半拽拉出了马市,丢在了牌坊的外头。
对于打人的几个番邦商人,则只是口头上训诫了一,态度堪称友好。
不过,他们收到了带头打人从怀里掏出的一块小银锭后,态度直接从“友好”升格为“有爱”了。
“都是什么狗东西……”
汪直骂道。
“哎,你们不觉得,个马贩子有些眼熟么?”
趴在栏杆上,看的津津有味的万澜突然说道,“不是昨日在阿吉噶边见过的个叫做‘拓津’的男人么?”
万达循着万澜所指的方向看,刚才几个人打作一团,加上周围又围着一群瞎凑热闹的人,他在上还看得不是很真切。如今人群散开,从高处望,的几个果然就是阿吉噶部落里的汉子啊。
“我们会会拓津,阿直你找个汉人男子。打听完消息后,我们中午回到里见。”
万达迅速布置完了任务,就要往走。
“爹。”
万澜一子拉住了他的袖子,“我要出玩。”
大人办案子,他一个小孩在旁边凑什么热闹。他听着他们分析来分析,觉得没劲透了。
今天天气不错,昨天后半夜大雪就停了,现在外头是万里无云,蓝澄澄的天像是被擦过一样,正是游玩的好时候。
“不行。你小千哥要跟着你阿直哥办案,没人有功夫看着你。你乖乖跟着我,别想出什么幺蛾子。”
万达直接否决。
“我不用人看着。我和朵儿约好了,今天不雪的话,我们就草原上放鹰。”
万澜说道。
“你……你还跟她‘约好’了?你们才见过几次,居然还‘约会’了?”
万达的声音陡然身高,语调都变了。
小子才几岁?毛都没长吧,居然还学人家约会了?
“老子不准!”
就像无数初中、高中生的老父母一样,万达此刻的中有一万头神兽在奔腾,每一头都在叫着“达咩,达咩~早-恋达咩~”
“我不!约好了就是约好了。朵儿就在城外等我呢。再说‘万德福’都等不及了!”
万澜急的跺脚,他指了指外头天上正在飞翔的老鹰,不依不饶争辩道。
“我还告诉你了,今天的晚饭就是蜜汁烤苍鹰!”
父子间的战役,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