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重檀看到我灰头灰脸地回头, 似乎猜出我此行的结果惨败,“先不管那群羊了,来试试衣服。”
一切太匆忙, 像样的婚服也没有,只有套偏正红色的衣裳。我上次林重檀着红衣是他金榜题名当日。
他换衣没有当着我的面,而是绕到了屏风后。待他出来,饶是我这段日子久看他的脸,也不禁呆了一会。
林重檀本就皮肤白, 北国人都偏黑, 连宋楠来这里呆了一段日子, 都快黑成炭。唯独林重檀, 跟晒不黑似的, 穿上偏红的衣裳,越显得白。
他这几年高了不少,从屏风后出来, 晃晃一看, 华藻温莹, 盛丽丹灿。他在我面前站停,“行吗?”
我看了眼就转开头, “嗯。”
我没等林重檀下一句,就拿起放在榻上的衣服向屏风。林重檀给我准备的衣服很合身,我无意瞥到西洋镜中的自己,不由地停住。
这是我第一次跟人拜堂成亲, 应该也是最后一次。
我深吸一口气,从屏风后出去,我没想到林重檀就站在屏风后面。他目光直直落我身上,我被他的眼盯得差缩回屏风后, 但我转念一想我又不是没穿衣服,何必那么惧怕他的注视。
“很好看。”林重檀对我很温柔地笑了笑,“比我想象中要更好看。”
我一时不知道该回什么,最后只能尴尬地:“你也是。”
在我的心情是五味杂陈,一场假婚礼而已,不必那么当真的。
但我没想到我随口一,林重檀却追问我,“真的?”
他眼认真,仿佛真的很好奇这个。我看着林重檀的脸,不得不诚实地头。
林重檀垂下眼,很轻地又笑了一下。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我看着林重檀燃蜡烛,没有龙凤喜烛,就用普通的红烛代替。
他好烛火后,转眸看向我,“小笛,差不多到吉时了,你过来。”
明明告诉自己这是假的,可到这一刻,我是忍不住紧张。我起身慢慢到林重檀身边,未话,他就先开口,“今夜无高堂可拜,我们就略去这一步。”
他拉住我的手,带我出毡帐。
此时金乌渐隐于地际,云一层红一层白,另外一边天已经变成幽蓝色,似能看到夜星高缀。那群白羊未回羊圈,仍在外面吃草,我一眼看到了那只最笨的羊,它胸前的红缎绣球格外显眼。
它也是唯独对我们兴趣的宾客,我林重檀停在毡帐外,没几息就颠颠地跑过来。不过大概是我先前吓着它了,它没离得太近,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们。
我低头看了下我的手,被林重檀抓住手里,他好像忘了他牵着我的手,只眺望着远。
片刻,林重檀从握着我的手,慢慢变成与我的手指十指相扣。我不自觉地又低头看了一眼,我林重檀手心相贴,手指互缠,宛耳不离腮。
天色又暗了一成,林重檀深深地看我一眼,继而看向前。我觉我的手被握得更紧了,紧到我都有些疼。
而此时,林重檀开口了。
他对着天地,声音沉沉,“请皇天作证,邀后土亲历,今缔结良缘,堂约誓盟,喜连枝共冢,花好月圆,愿鸿案相庄,白首齐眉。一床好,相情愿,三媒六证,九不悔,生同心同德,共穴共椁。”
我被林重檀的话镇在原地,他生同心同德,共穴共椁。
没等我理清混沌的大脑思绪,他就转过头看向我,“小笛,该拜天地了。”
一拜天地,天地之苍苍。
二拜高堂,高堂之慈爱。
三夫妻对拜,夫妻之闺房乐。
夫妻对拜完,我的心变得更乱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林重檀,明明这一切都是假的。
林重檀到桌前,将桌上的合卺酒递给我,“喝了这个,就算礼成了。”
我想了想,是将酒接了过来。喝合卺酒需要交杯喝,交杯时,我闻到林重檀身上我所熟悉的药香味,但味道好像又有些差别。
一酒饮尽,林重檀却没将酒杯放下,他一连喝了好几杯酒,喝到我都看不过眼。
“林重檀,你别喝了。”我想伸手去拦林重檀,但手伸出去一半,又收了回来。我似乎没什么立场劝他。
林重檀放下酒盏,我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抱住。
他抱住我,却没有话,只是单纯地抱着我。我呆坐了一会,才推了推林重檀,“你是不是喝醉了?”
“没有。”林重檀声音似乎与之前有些不同,比先前更低更哑,“小笛,可以不吗?可以为我留下来一次吗?”
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为我不会答应。
林重檀我的沉默,慢慢松开我。他坐在我旁边看着我,手握住我放在桌子的手,“这一次我知道我做错了,我不该给你下药,但我真的——”
他的手紧了紧,“我不想就这样结束,我本来谋划了很多,想跟你徐徐图之,可那天当我看到你那种反应,我就知道我没机会慢慢来,所以我选了最不该选的一条路。
这些日子我每日醒来都在想,你清醒之后会怎么样,但想着想着,我就不敢想了,我知道我在自欺欺人,可只有自欺欺人,你才会对我笑,叫我檀生,连今夜我都要骗你跟我拜堂成亲。
这些年我们经历这么多,在想来怕是一纸都写不尽。小笛,我为以前的事道歉,我会改的,我们重来一次行吗?”
林重檀这话一直盯着我的表情看,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他的反应不太好。
他握着我的那只手松了又紧,紧接着,他对我笑,是笑意未到眼底的笑,“果你不愿意留在这里,这个北国巫命我也可以不当,我跟你回邶朝。你看,我们都拜堂成亲了,天地证了我们的婚礼。”
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林重檀眼里那么明显的希冀期盼,那年他求我跟他去岭南,也是这样,甚至在的他比那时更加迫切。
我恍惚间觉得林重檀像紧绷的、随时会断的琴弦,也经不起任何涟漪。
面对他这样的眼,我最终是摇了头,“不值当,林重檀,你没必要这样子,你在在北国生活得很好。”
当林重檀跟我回邶朝的时候,我注意到他情绪的变化。他内心是不想回邶朝的,毕竟他在邶朝遭遇了那么多不好的事情。
情爱不该是束缚人、委屈人的东西,一时委屈也许能忍,可日日夜夜的委屈,谁能忍得了?
为了对舍弃一切,是小孩才会做的事情,我林重檀都不是小孩子了。
而且正林重檀所言,我他真的生了太多事情,这些事情无不成为我们之间的阻隔,他真的能忘记以前的龃龉,跟我在一起?我又释怀原来生的种种,心无旁骛爱他?
少年情热是会变的,林重檀只是陷在里面,暂时出不来罢了。等他回过,就一切都不过尔尔。
林重檀脸上的笑一消失,“你真的一都不爱我了?就算我何求你,你也不会原谅我,我在一起?”
他问时,我的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林重檀身后就是红彤彤的喜字,喜字本该贴在欢天喜地的地,而不是这里。
“是。”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我而,我果就这样跟林重檀在一起,就实在没有颜面去面对他的老师道清先生。我能做的只有看着林重檀在异国他乡生活得好好的,我定时去给道清先生扫墓,供香牌。
人世间有太多的不得已,年少时读书,不懂书上的诗人为何总有万般遗憾,大后才明白遗憾从何而来。
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终究是愿。
林重檀松开我手,他侧过身一杯又一杯地斟酒,这次我没有阻拦他,他需要时间来想通。
“林重檀,我们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宽,各生欢喜吧。”为何我这话的时候,居然又觉得心好像被针扎了,是蛊虫导致的?
林重檀听到我的话,低笑了起来,“一别宽,各自欢喜?”他转头看向我,眼中竟有泪光闪烁,“你要我怎么欢喜?林春笛,不,我该叫你姜从羲,你可曾有一丝心软过我?”
他晃着身体站起来,起来时,桌上酒盏被他衣袖拂倒。酒液泊泊流出,弄脏新铺上的红布。
“我被流放,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上来踩我一脚。就算这样,是有人想要我。我在尸堆里整整躲了三日,我怕别人以为我没,动也不敢动,没吃没喝。那散着恶臭的尸水就流在我身上,我不能擦。
第四日,我等到一只来吃腐肉的秃鹰。我拼尽全力捉住它,生饮它血,生生把它血喝光了。我想活下去,我想到你。但我没想到你到我的第一句话是问我怎么没,可是这样,我是想你。我想办法蒙古结盟,蒙古早有攻打邶朝之心,结盟了日后才能让蒙古降低对北国的防备。
我知道你不会听从我的安排,所以我给你下了蛊虫,就算我不在你身边,我也能稍微护着你,你受的伤会转移到我身上。当我肩膀出伤口,我就知道你出事了。我赶去汉中,想办法你。我给糕下泻药提醒你,比朝廷的人更早一步在王府放火,逼东宣王回府。”
我唇瓣抖了抖,林重檀从未跟我过这些事情。我抬头看着他,控制不住自己声音的结巴,“我……我不知道这些,你为什么……之前都不跟我?”
“了之后呢?你就会露出在这副表情。你觉得愧疚,可能会为愧疚而跟我在一起,可我要的不是愧疚,愧疚引起的爱没有意义。
我原来想当丞相,想打造一个太平盛世,于是我谋权。后来你了,我知道是太子杀的你,我更要谋权,只有权重望崇才能扳倒太子一党,但没了,什么都没了。你怨我,恨我,我都能接受,唯独不愿意接受的是你对我无恨无爱。”
林重檀把腰间香囊取下来,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桌上,是他之前从地上捡起来的雪珠。
他手指抚过一颗颗雪珠,“这是唯一我送给你,你带在身边的东西。”睫一抖,声音变得更轻,“邶朝九皇子,我是人,不是草木,我也会难受,会觉得累,以后我不想犯贱了。”
林重檀一把抓起桌上的雪珠,大步往外。我看到他了,忍不住起身跟出去,我看到林重檀到湖边,把手里的雪珠丢了进去。
那只笨羊居然没回羊圈,它跑到林重檀身边。林重檀应该是看到它脖子上的红缎轻绣球,他瞧着笨羊出了会,随后将颗红色绣球取下来。
那只羊在没了脖子上的束缚,终于回羊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