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方叔其实是个很能干的人,为官以来,素有能吏的名声,要不然,也当不上万人窥视的参知政事。
只用了两天,他就做好了去襄阳的所有准备,操舟扬帆,顺着浩荡的长江水,逆流上襄樊。
消息是遮掩不住的,还没等他到襄阳与贾似道见面,朝廷要和蒙古国议和的消息就传遍了大江南北,一份不知道从何处流传出来的议和草案,也随之四处传播。
草案上几乎条条滴血的要求,令不少人拍案而起,怒骂狂喝,斥责朝廷丧权辱国,一些文人聚集的地方口水四溅言辞激烈,上表反对的折子如雨后春笋,一茬一茬的冒出来,递到中书门下案头的折子堆得犹如山高,左右二相连门都不敢出,堵在门口的贡生们天天在外面拦路。
也有很多人跳出来反驳,述说时局的危急,为担任议和使臣的谢方叔洗地,赞扬他能为人所不敢为,不愧是朝廷栋梁,理当嘉奖。
一时间,主和与主战的两派唾液横飞,隔空互骂,从庙堂到民间一片争吵,大宋人心惶惶,就连市井贩夫走卒,都在议论这桩议和的大事。
破解这场乱局的,还是谢方叔。
他的能干再一次体现出来,到了襄阳的第二天,他就代表宋廷,签订了议和条约,速度快得惊人。
和约一定,一切都偃旗息鼓了,争论不压而止,木已成舟,闹也没有用了。
长孙弘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实际上字都签了。
皇城司的密报从临安送过来,还附上了和约的正式文本抄件。
他把所有的部下都召集过来,将密报摊在桌子上。
“朝廷答应了?”那陀智难以置信,他站在厅中,瞪着大眼问:“怎么会答应?兴元府被我们夺回来了,陇右蒙古人连兵都被杀尽了,形势一片大好,怎么会答应?”
“你别只看着兴元府,河南那边很吃紧。”九龙昂德道,他坐着没有动,态度比那陀智要沉稳许多:“朝廷是被北虏吓怕了,担心南边有失。”
“九龙大人说得不错。”坐在一旁的艾忠孝也道:“孟大人不在了,襄樊不稳,贾似道稳不住局面,又怕承担责任,所以才上赶着议和。”
顿了一顿,他补充道:“现在京湖那边的军将都人心浮动,很多人都这么说,我是听过去的同僚书信里这么说的。”
刘整坐在他旁边,闻言担忧的道:“确实是这样,蒙古兵的马队在樊城附近游走,襄樊全城闭门,已经持续了很久了。”
那陀智听了,愈加的生气,忍不住拍桌子大声道:“岂有此理,我们在汉中打生打死,难道都做的无用功吗?辛苦死了那么多兄弟才打下来的兴元府,就因为京湖的人怕死就要白白送出去?京湖制置使司的人都是孬种吗?”
这句话吼得打击面广,从京湖过来的几个人面色都不大好看,四川制置使司大将张钰见状赶紧打圆场:“不要这么说,京湖的兄弟也是好汉,议和是朝廷的意思,并非当兵的能做主的。”
一边说,还一边冲那陀智使眼色,九龙昂德也捅了那陀智一下,那陀智才醒悟过来,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得罪了几个同僚,赶紧赔罪,好在艾忠孝等人也自觉脸上无光,那陀智的话也是无心的,几人把话说开也就是了。
“鬼王,我们怎么做?”九龙昂德看着长孙弘:“朝廷既然签了议和文书,也就答应了划江而治的条件,这兴元府只要蒙古国开口,就一定会白白送出去,我们如何自处?”
“我叫你们来,就是要说这件事。”长孙弘等众人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开口,他的语气淡然自如,一说话,就把大家躁动的怨气带了下去:“诸位不要忘记,我是大理鬼王,所作所为,不受宋廷节制。宋廷与蒙古国议和,跟我们有什么相干?”
嗯?
是这个理啊。
大宋与蒙古议和,干大理国屁事!
我们是大理国的军将,军饷由大理国开支,就连艾忠孝等人的兵马,军饷用度同样出自大理财赋,没有用大宋一个子儿,无须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怕什么?
这个道理一听就明,一想就通,众人顿时愁云尽去,轻松起来,附和的笑声在厅中回荡,大家一展愁容。
“既然跟我们不相干,那就继续按照我们的计划性行事。”长孙弘等大家笑了一会,又接着说道:“汉中宋廷不要,大理要,我已经下令在城头打出了大理旗号,蒙古国要来收城,就让他们来吧。”
那陀智插嘴:“那得看我们的刀答不答应了。”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气氛热络起来。
“朝廷会不会派人来传达皇帝的旨意。”艾忠孝沉吟道:“如果朝廷要硬压我们呢?”
长孙弘微微一笑,道:“朝廷连北方的土豪都收拾不了,难道能压制大理鬼王?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敷衍,放心,朝廷巴不得我们这样干,有我们在汉中打大理旗号牵制着蒙古人,南方会轻松很多,还能对蒙古人交差,何乐而不为呢?”
厅中一片嗡嗡声,大家交头接耳,纷纷点头,觉得长孙弘说的没错,朝廷可以跟蒙古人议和,但对兴元府变成大理领地,一定会装作不知道的。
“我们从一开始,就是靠自己,从来没有靠过朝廷,从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今后,依然会是这样。”长孙弘严肃的挺着腰板,认真的对所有人道:“我们的责任很重,却没有人来帮忙。我们面对的敌人很强,却会有人在后面拖着我们的后腿。所以,诸位,跟着我长孙弘,享福是做不到的,在实现天下太平之前,脑袋都得拴在裤腰带上,随时都会没命。各位要有这样的觉悟,我们是在打天下!”
打天下三个字,是第一次从长孙弘嘴里冒出来。
这宛如一个信号,在场的人,不少眼睛都亮了起来。
跟他从石门蕃山沟里出来的人,目光炙热而热烈;由四川过来的人,眼神复杂而变换,但所有的人,面孔都是坚毅的,他们都明白,跟着长孙弘,比跟着大宋其他将官,要硬气得多,至少,那羞辱一般的和约,不会落到自己头上。
“跟这份密报一起来的,还有一份。”长孙弘扬扬手里的一张对折的纸,肃容道:“上面说,酋首忽必烈,会带着大宋使臣,回到漠南去,若他回到西京,那就是一记扇在我们脸上重重的耳光,我们汉中河谷的大捷,也将因此而失去颜色。”
大伙儿都凝神静气,仔细的听着,生怕漏下一个字。
长孙弘继续说道:“忽必烈此人,比蒙古千万铁骑还要可怕,我在最近一年多所有的布局,都是为了引他入套,除掉此獠。可惜啊,河谷中埋葬了北虏千军万马,却偏偏漏掉了他!何其可惜,但天不负我,这人竟然逃到了襄阳,还落到了朝廷手里,这是老天爷再给我的一个机会。”
有心思聪明的,已经听出了长孙弘话里的意思,皆是震惊不已,那话里隐藏的仇恨和意味,每个人都不寒而栗。
难道,鬼王要……
果然,接下来长孙弘双掌一击,余音绕梁:“从襄阳回西京,路上千百里,地势复杂万象丛生,马贼土匪溃兵不穷,路上有所闪失,也是应当的……”
他冷笑起来,手掌捏着椅子的扶手格格有声:“当了这么久的山里人,就让我们去劫个道吧!只杀人的那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