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甲申,未正二刻。
长安,长安县,善和坊。
“……后来似是有人在虞部动了手脚,拆除一事便就此压了下来……”徐武城嗫嚅着道。
李瀍脸上难掩惊诧,虞部隶属于尚书省工部,掌管整个长安城乃至京兆府的修浚缮葺:山泽、苑囿、草木、薪炭、供顿等事的物料采买、工匠遴选、制式监察,皆在其列。李瀍不由问起,谁能有这么大权力,对虞部动手脚?
“此乃朝廷事务,臣位卑而无品,对此着实不知……”
李瀍觉得此事背后或许会有些能查明“鬼兵”幕后的线索,不过眼下救人要紧,他便暗暗将此事记下,留待以后详查。
跟着不良人疾步重归宽街后,李瀍又朝之前盯梢的之人所站的位置望了过去。方才他确实看到是有两人在街角交头接耳,但他们最后只捉住了其中一人,另一人却不见了踪影,莫不是去报信了?
“……臣妾怕,如若里面的乱党,并不简单的只是乱党呢?”
“……守备此处内里必然尽是精锐,仅凭京兆府兵和那点金吾卫,怎么可能将其一网打尽?”
王氏昨夜的规劝又一次在李瀍耳侧响起,若真是鬼兵乱党绑架了张翊均,他带着这点不良人完全就是送死。
徐武城似乎也意识到他们急缺人手的事实,“殿下,要不要遣人报官?”
李瀍脑中浮现出一幅长安诸坊的草图,长安县衙位于长寿坊,距离实在太远了。距离善和里最近的官府公廨就是光德坊内的京兆府,不过他方才就是骑马从光德坊过来的,快马加鞭也至少需半刻的工夫,眼下正是争分夺秒之时,他害怕若稍有耽搁,张翊均恐有性命之虞。可是这样想来,哪里都无法解燃眉之急……
颍王心里不禁又恨又佩服,这群乱党选择善和坊属实是绝佳的盘踞之处,内中达官权僚宅邸遍布,又紧邻皇城,朝中稍有风声,即刻得闻。
“除却长安县衙和京兆府,还有何处可报官?”
“坊角应当有武侯铺兵……”
颍王有些焦虑地摇了摇头,那些人根本济不得什么事,不过聊胜于无,或许等他们到丙巷附近可以叫来几人相助。
“殿下请恕臣直言,”待经过乙巷后,徐武城放慢了些脚步,向李瀍叉手道:“若贼人真虏殿下幕僚以为质,营救一样会有性命之虞……”
李瀍知道徐武城所言不虚,唐律有言,贼人持质,与人质同击,根本不允许顾忌人质生死。
尽管形势已如此艰难,但李瀍也坚信,张翊均绝非寻常人。他隐隐觉得,张翊均被绑作人质,或许也有他自己的考量。
那小子,可不是会简单屈服于命运之人,李瀍心笑道。即便身陷重围,
他也一定没有放弃,在想方设法地找准机会予以自救吧!
与此同时,废祆祠,三进别室内。
有人在寻他?!
张翊均眼光一凛,他尽力表现得不动声色,脑中却飞速转动着,会是谁?李商隐?不对,那举子今日说过不出府,潜心钻习典籍复习备考才是。难道是……
颍王殿下?
这个乍一看也不太可能的想法却让张翊均肩头不禁一颤,他忽然想起来,自己自从那日与殿下在府中分剖案情以后,便未再往十六宅过,亦未曾遣人送过消息,莫非殿下真的寻至这善和里来了?
柏夔用铁锨子“啪啪”地轻拍手掌,他一直以来最为欣赏的,便是看自己的猎物在临死之前的挣扎,最好是那些聪明人,自以为看透了一切,但归根结底还是无能为力的样子。
“让柏某来告诉足下,接下来会在你身上发生什么吧……”柏夔语声不紧不慢地搬过一把胡床,坐在张翊均的面前,故意将铁锨子锐利的尖头在张翊均的两股摩挲,“这是铁锨子,柏某待会儿会将足下的双手绑在这交椅扶手上,十指张开……”
柏夔说着,一名乌衣甲兵从旁递过来一柄三寸长短的小木槌,“到时候柏某会将这十根铁锨子,抵在足下的每一根指尖头,用这小木槌,一点点将铁锨子敲进去……哎,柏某会控制速度,不快也不慢,到时候足下会听到分外清脆的骨肉分离的声音,铁锨子要恰恰好从你的指骨下面擦过去,将筋肉完美剥离,这可是个技术活,呵呵……”
柏夔讲得绘声绘色,即便冷静如张翊均,此刻也听得心惊肉跳,他能看出来,此人面皮下掩藏的嗜血,以及言语间的残忍,可绝不是装出来的……
“到时候足下的十指就像戴了铁指甲,长安的那些贵妇女眷可要羡慕死了……”柏夔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你要私刑逼供?”张翊均默默闭上双眼。
“也是可以避免的嘛,如果足下能诚实相告,求个速死,也非不可……”柏夔悠悠然道,继续将铁锨子在自己的虎口轻拍着。
这恰好提醒了张翊均,对方是对自己有所求。自己被绑缚于此,用刑在即,方才的谈话节奏自然被对方所掌控。
张翊均近乎绞尽脑汁,假如……仅仅是假如,自己能说出些令乱党意料之外的讯息,或者……只让这个柏夔出乎意料便可,对方的好奇心一旦被挑起,必然欲一探究竟,由此节奏便在自己这边,用这个方法,许能拖延时间直到颍王带人来援!
但是……到底有什么讯息能做到这一点?
柏夔绕到张翊均身后,在张翊均交叉绑缚起来的双手指尖摸了一下,继而咯咯笑着,言语讽刺道:“手指都这么凉了?叫足下方才陪柏某
吃食你不吃……”
“在足下行刑前,翊均有两问……”
“讲!”柏夔答应的很爽快,神态满是轻松,他已经断定这名昨夜让自己狼狈不堪之人已然穷途末路,无计可施了。
“你姓柏?”
“哈?”柏夔笑道:“木白柏,足下现在才知道吗?这可算第一问……”
张翊均缓缓睁开眼睛,与柏夔凶光毕露的双目对视,一字一句:“‘遭时丧乱,父死家破,誓弃性命,以除寇雠,私志未立,岂敢望为明公之所知哉?’”
张翊均话音方落,他注意到,柏夔脸上始终轻佻的神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怔忡。
张翊均知道,自己赌对了……
一到丙巷附近,方才繁华的善和里也开始变得荒凉。这里周围连商铺都没有,是平日里不良人和金吾卫都不会巡防到的地方。
为了保险起见,徐武城先派了自己的一名唤作“小六”的不良人入丙巷内略作打探。徐武城向小六叮嘱道:“重要的是,对方到底有多少人,是否通身具甲……”
在丙巷口静候的工夫,李瀍心情由微妙转为了不安,现在张翊均生死未卜,敌人的目的未知,自己人手不足,情势可谓是捉襟见肘……
过了约略半盏茶的工夫,小六便来折返回报。他曾攀墙而上,看到在那废祆祠前院怕是有二十余人把守,每人皆身覆黑衣,腰悬横刀,看似面目不善。至于祆祠更深处则栽种有杨树,遮挡住了视线看不真切。
李瀍心里一沉,看起来他适才的担心被印证了,乱党已闻得了消息,现在皆有所备。但这也说明,张翊均现在应当还活着——倘若人质殒命,贼人不会傻到在此静候被剿灭。
“……而且六郎度之,”小六接着叉手道:“那群人看装扮估计是守捉郎。”
“守捉郎?”李瀍和徐武城异口同声道。
守捉郎在长安是类似雇佣兵的存在,战斗力虽远不及正规军,但因游离于黑白两道,一般豪商贵胄往往会在私兵不够用时雇佣守捉郎帮忙护送来往货品。
“你怎么看出来的?”
“守捉郎不似寻常私兵或是正规军汉,身不着甲,刀兵虽皆为利刃,但常为火师请匠人私自打造,往往不为定制,形式各异,不难看出来。”
李瀍点了点头,他本以为这样重要的据点,定会有重兵把守,谁知不过是二十余守捉郎在此。莫非……
颍王心中闪过一个想法,“鬼兵”到底是一群乱党,其规模再多再大,也难以达到追随者众的程度,更妄想同京中府兵以及禁中十六卫相比,分散城中,他们难免也会遇到人手短缺的情况——所以他们才会招募守捉郎把守此地,用于弥补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