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甲申,未正一刻。
长安,长安县,善和坊中曲。
辰初?影子?
颍王睁圆了眼睛,心头随之一紧,他蓦地回忆起来,梁唐臣往昔曾讲起过,军中以时刻指代方位,北子南辰、东卯西未。若如此说来,方才那不良人口中所述的辰初也就是……李瀍的侧后方!
徐武城闻听后,左眼皮不受控制地一跳,神情瞬间警觉了起来。看来眼前这位殿下所言不虚,这伙贼人竟然不光绑了王府幕僚,难道还想加害于亲王?这到底是何反贼啊?徐武城只觉内衬汗水涔涔,但面上仍不动声色地越过颍王的肩头望去,而后向李瀍略一叉手,低声道:“还请殿下移步左侧甲巷……”
颍王轻轻颔首,紧跟在不良人身后,趁着转身的机会,他朝辰初方向回望了一眼。在宽街对侧的一家夹缬商铺前,果然有两人正在交头接耳,借着交谈的空当朝他们所在的位置斜睨过来。李瀍不禁佩服方才那不良人的眼光老练,若是他自己,绝无可能在如此繁杂的人群中一眼注意到有人盯梢。
见不良人和李瀍移步中街东侧的甲巷里,那两人也跟着行动了起来。他们互相交换了下眼神,其中一人佯装闲逛一般,迈着方步穿过宽街,却与李瀍和不良人保持着二三十步的距离;另一人则脚步一转,身影随后隐没在了人群当中。
与此同时,善和里某处。
柏夔在张翊均面前一边吃着羊肉串,一边喝着黄酒。全过程好似旧友谈天一般地自然,言语轻松之极,他吧唧着嘴,又问了张翊均一遍:“谁派你来查案的?”
张翊均默不作声,但仍勇敢地迎着柏夔的目光。
“噢,让某猜猜……”柏夔用手背抹去嘴角的油脂,慢条斯理地用红柳枝尖头在空中划了个圈:“柏某私以为,恰同我等背后有一贵人指使,足下身后,怕是也有一号人物吧……”
“嘶……”柏夔冷嘲热讽起来:“不过,若是那人得知你这么容易就中了圈套,不知会不会觉得张兄一钱不值啊……”柏夔说完又病态地咯咯笑了几声。
他说话时而凶狠时而又满是戏谑,这让张翊均听起来甚是不安:性情如此难以捉摸之人,往往也是极难揣摩对付的对手……
张翊均冷声道:“你们的主使者,最终目的到底为何?”
“那不若足下先烦请足下说说,”柏夔口中嚼着羊腿肉,手里挥舞着短刃匕首,用刀尖朝张翊均一指,笑嘻嘻道:“现在这案情……都查到何处了?咱们以物换物?”
张翊均知道,在这张暂时嬉皮笑脸的面皮下,隐藏的恐怕是深不可测的险谲。他们二人表面云淡风轻的交谈,实则更像是柏夔单方面对猎物的试探。但
张翊均也清楚,此人一直以来不曾对自己下杀手必自有其理由,这个理由大到柏夔会选择不辞辛劳地设伏,继而将自己带往这善和坊里的某间废弃祆祠,反反复复地询问同样的问题……
张翊均目光一凛,凝视着柏夔良晌无言。他想要知道的,仅仅只是自己查案的背后之人以及案情的进展吗?还是另有所图?
柏夔许是觉出张翊均不准备开口作答了,他将红柳枝一股脑扔进了火盆,吮吮手指上的油脂,然后缓缓起身轻拍了两下手掌,一名乌衣甲士立刻取来一五寸宽窄的红漆木函。
柏夔把生羊腿放到一侧,将那红漆木函端正地置于案上。
“好教足下知,柏某做襄州参军时,恰逢横海节度使李同捷之乱,两河诸镇进讨,历时近三载,溃兵进逼山南,柏某设计将其尽数擒拿,溃军兵将进而供出李同捷退保方向,虚实几许,朝廷……”柏夔语声稍顿,俄顷接着道:“得以一举进击,祸乱悉平。”
他说这段话的语调很是微妙,时快时慢,尤其是在提到朝廷时的停顿,让张翊均觉出些言语的不自然,许是本想改口,最后却又欲言又止一般。
柏夔掀开木函,他回首向张翊均浅浅一笑,那一抹笑容与先前的嬉笑截然不同,其中藏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嗜血,让张翊均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悉怛谋的那只独眼。
柏夔缓缓道:“溃军将吏最终尽皆被诛。有趣的是,在供出李同捷去向之前,那些将吏都自知必死无疑。足下好不好奇……横竖是死,为何他们仍会招供呢?”
“……襄州兵吏自那事后,便私下唤柏某‘襄州骨医’,足下好不好奇……此名是何来历?”
柏夔这句话说完,一阵阴风吹过,张翊均顿觉整间屋子的气温骤降了几许,就连火盆也随着摇曳了几下。柏夔随后不紧不慢地从那方木函中取出来一把铁锨子,每一根的尖头都被磨得极为锋利。
张翊均一时竟慌了神,他没料到柏夔方才的那番铺垫后面竟是这一手。
恰在此刻,忽然从祠堂窜入了一名便服,一身绯褐色翻领在周围一众乌衣甲的映衬下分外扎眼。那人伏在柏夔耳侧,悄声耳语了几句。
“噢?”柏夔左眉向上微微挑动,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铁锨子摊开,转而笑着对张翊均道:“看来……一会儿就要有人来寻你了,咱们不如加快些进度?”
数条街巷之外。
一名衣着靛青的短须汉子缓步跟在一火不良人和一名锦衣身后,他跟得不紧不慢,只因这火人手里还牵了两匹白马,在巷子里远远看去甚是醒目,根本不需要他全神贯注,他自觉无虞,还朝巷子里的临街铺子里随便瞅了几眼。
但当汉子再一抬眼,
却惊得他瞪圆双眼,愣在原地。
白马呢?
汉子一着急,赶忙疾步追过去,右手不由自主地摸向了腰间匕首。汉子沿着巷子跑了约莫五十步许,忽然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一处转角。
刚转过巷角,一个英气逼人的锦衣年轻人突然出现在汉子眼前,咧嘴笑道:“阁下怕是走错路了吧……”
汉子脸色一变,情知中计,不及细想,连忙拔出腰间匕首要刺。谁知自己的手臂竟被从后死死钳住,不知何时自己身侧突然出现了方才的那几名不良人,双手难敌十拳,不良人三下五除二地便将这汉子制服于地,浑身被牢牢地缠上缚索。
李瀍得意地望向躺倒在地上的汉子,悠悠道:“谁人派你来的?”
汉子唇角一勾,腮帮子却猝然一动。徐武城惊觉不妙,连忙直朝汉子面门一拳,却为时已晚,不等拳肉相接,汉子已然黑着脸咽了气。
徐武城懊恼地拍了拍脸。不良人时不时要经手些长安城暗面的刑案,常有些亡命徒见情况不妙,便立时自戕。他往昔被安排在万年县,对这些本来很是敏感,无奈前几个月被调到善和坊,承平久了,方才竟然也迟钝大意了。
徐武城小心地伏下身去,在汉子下颌一捏,果然从他嘴里抠出来半颗未被他咽下去的毒丸。徐武城拿着褐色的毒丸嗅了嗅,向李瀍汇报道,此似是颠茄与毒芹的混合物。
李瀍这才意识到怎么回事,他满面怔忡,没想到此人竟然如此决绝,一见难以身免,便立刻吞毒自尽,毫不犹豫。不过经过方才的风波,倒让颍王对这几名不良人彻底打消了疑虑,若是乱党的眼线,可不会演得出适才那般巧妙的配合。
这处巷角的尽头是恰一不良人交传呈报的处所,李瀍也觉察出白马着实太过显眼,便暂时在此将马栓了。
李瀍记得清楚,甲巷向前穿过两个街口,行至西坊尽头,便是丙巷,亦即昨夜查明的乱党盘踞之所。从方才盯梢的两人出现的地方推测起来,贼人应当就在那里,张翊均也极有可能被他们绑去。
李瀍将那处无人宅院的位置约略告知于徐武城。徐武城似乎知道那个地方,不由有些惊讶道:“废祆祠?”
“祆祠?”李瀍恍然,难怪他昨夜总觉得那屋宅院墙形制不俗。他记得自己曾读到过,往昔开元时祆教在长安开枝散叶,长安县恨不得各坊都要有大小祆祠,后来安史之乱后,大小祆祠尽皆被取缔,想不到善和里竟然还留有这处遗址。
“正是!”徐武城边说着,边领路在前:“那处废祆祠本来早要拆除,不过……”
“不过?”
徐武城嗫嚅道:“……后来似是有人在虞部动了手脚,拆除一事便就此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