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八时整,夏雨浓前去上任,天柱县县委董书记与副书记为他送行。两辆小车一前一后出了天柱县委大门,沿着天坡公路向南疾驰而去。新修的天坡公路宽敞平坦,并排能跑四辆车子。公路两边是新栽的云南水杉,老远看上去扯成一条绿色的烟雾。小车呼啸着向前疾驶,在一处叫龙家坡的地方向东拐向了西宝北线,小车穿过马家沟涵洞,翻过柿树沟,越过龙蛇涧,向前行驶了十多公里,就进入了千乔县。在公路的一侧,带子似的苇子河逶迤蛇行,呜咽流淌,河面反射着银白的光波。千乔县的公路看起来比天柱县的公路路况好得多,小车行驶在上面给人的感觉很舒服,好像在云雾里行飘浮似的。车子行驶到千乔县仁义乡境内时,透过车窗玻璃,他们可以清楚地看见群众正在田野里挖已经长成大树的苹果树,苹果树的树枝小山一样堆在田野里,有的已经蔫了,蔫了的苹果树叶子全都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样子。在一个村子的边上出现了一群人,他们列队站在公路两边,有点横眉竖目的样子。在他们面前的公路上,摆放着石块、树枝,架子车,挡住了车子。在公路两头的路上,已经停放了两溜行长长的车队,司机们纷纷把头从车窗伸出去看看,还有的人下了车子走出来到前边观看,回来便唉声叹气。有人等不及了就调转车头向回开去。夏雨浓乘坐的车子停下了,他对董书记说,你们坐着,我下去看看。董书记笑说,千乔县的群众出题考新书记了,就看你能不能把他们出的题答出来。夏雨浓下车来到前边人多的地方,问旁边一个黑脸汉子,这里怎么了?那个看上去有三十多岁的黑脸汉子双手交叉在胸前,昂着头说,不怎么。有怎么的啥。我们不管天王老子,不管是王公贵族,谁也不能从这里过。夏雨浓不禁奇怪了,问道,你们为什么要这样搞?黑脸汉子横了一眼夏雨浓,说,我们火石村群众负担太重了,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了,才这样搞的。我们今天就是要让千乔县的贪官看看我们仁义乡火石村群众的力量。如果不把我们农林特产税降下来,不把我们的负担减下来,不把我们这些年的损失弥补了,我们绝对不放行。我们说到做到。正说着,前边开过来一辆挂着大喇叭的卡车,呜哩哇啦地叫着,一个姑娘的尖嗓子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道:
乡亲们,同志们,朋友们,兄弟姐妹们,老少爷儿们,我们火石村的群众从今天起就在这公路上设卡,凡是来往车辆每车必须交50元。我们这是被贪官逼的没有办法了。这几年千乔县的贪官把我们村子搞得穷得叮当响,我们要吃的没吃的,要穿的没穿的,要用的没有用的,住的是烂瓦房,孩子上不起学,病了没钱看。可是同志们啦,你们可曾知道,当我们村群众在遭受苦难时,千乔县却出现了十几位贪官,他们总共把我们千乔县人民的几百万装在自己腰包里了。现在他们进了应该进的地方,可是我们在这些年所受到的损失却没有得到赔偿。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了,才不得不采取这样的办法,所以还请过往的车辆原谅我们,同时伸出手来帮助我们火石村群众一把,帮助我们走出生活的困境。如果同志们不愿相帮,那对不起,我们就不客气了,你可以在这儿原地休息,但是不能通过,谁要是在这儿胡骚情,我们火石村旁边有一眼涝池,可以请大家到涝池里去洗洗澡,凉快凉快……
夏雨浓在心里妈呀地叫了一声,皱着眉头思考该怎么把这里的群众疏散开。他对面前的黑脸汉子说,把你们村的支部书记找来,我有话要对他说。
黑脸汉子转着眼珠子看夏雨浓,起了疑心,说,你是谁?
夏雨浓说,我是新来的县委书记夏雨浓,你们这样搞是非法的,必须马上把卡子撤离。
黑脸汉子嘿嘿地笑了,说,你是新来的县委书记?骗子!真正的大骗子。我还没有见过县委书记一个人来的。你莫不是大款呀?你一个人开车是不是到什么地方嫖女人去呀?象你们这样的人我见的多了,小车一开,车里把漂亮女人一拉,到外深山里,野洼里,什么地方风景好,什么地方人少,你们就到那儿去胡日乱嫖。你们把社会风气搞乱了,把人心搞乱了,把我们的人民引到沟里了,可社会还把你们宣传成什么成功的企业家,劳动模范,先进代表,你他妈的真不知羞耻。
说到这儿,黑脸汉子往夏雨浓坐的车子看了看,回过头说,你把妓女藏在什么地方了?要不就是到什么地方会人家的,或者是昨晚上已经把人家日过了今天早晨才急急忙忙地往回赶上班去,对不对?
黑脸汉子这样说的时候,周围就围了一大群人,不时地发出一阵哈哈的解颐的大笑。
夏雨浓觉得血管里的血在往头上直冲,脸颊也轰轰地发烧。自打参加工作以来,他还从来没有遭到这样的侮辱。但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发脾气。他得忍着。他着急地说,我的同志,你可能不知道你现在说的话是违法的,你已经对我的人身名誉构成了侵害,如果我告你侵犯名誉罪,你是要赔偿我的精神损失费的。那黑脸汉子似乎愣了一下。夏雨浓又说,我真是新来的县委书记,我叫夏雨浓,我现在必须赶快上任去,市委的领导已经到千乔县了,你们不让我过去,出了问题你们可是要负责任的。
黑脸汉子望望他,又望望周围的人群,忽然转身对大家说,你们看他像不像新来的县委书记?
那伙人仿佛是商量好的齐声说,不象,倒像一个大嫖头。
黑脸汉子说,我看像李天亚的表兄弟,说不定也是一个大贪官,还没有进去呢。
夏雨浓的眉头紧紧地皱着,他掏出腰里的手机要给县委打电话,可是他刚掏出来还没有顾得拨号,黑脸汉子就一把从他手里夺了过去,装在自己的腰包,别打了,装什么大款?不就是一个狗屁手机么,有什么值得炫耀的。还要当着大家的面打,你难道就一点儿不害羞么。
夏雨浓生气地瞪大了眼睛,想发火,但又强压住了火气,他平心静气地对周围的人说,同志们,我知道你们之所以这么搞,是有你们的难处,你们也是没有办法这么搞的。但是我要告诉你们的是,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而且你们这样搞明摆的是违法的,如果上边追查下来,妨碍交通运输,那可不是小事情。你们可能不知道,现在你们堵的这条线是国道线,国道线国家是重点要保证畅通的,如果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中央会随时追查的。那时你们可就后悔来不及了,所以我劝你们快快把卡子撤了,不要这样搞了,趁现在事情还没有闹大。我是为你们好。而且你们也要相信我确是你们县新来的县委书记。我昨天还在天柱县当县长,今天到你们千乔县当县委书记。
那些人静了下来,细细地看着夏雨浓,黑脸汉子忽然说,你说你是新来的县委书记,是上任的,可是谁能证明你呢?
夏雨浓朝自己坐的车子指了指,说,那里边是天柱县的县委书记,他可以证明。
那伙人却站着不动。
夏雨浓走了回去,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掏出烟点燃抽了起来。
那伙人看着他,倒没有了主意,围着黑脸汉子商量什么,不时回头看看夏雨浓。最终还是那个黑脸汉子走了过来,对夏雨浓说,你可以走了,我们不要你的钱,你们也可以把车子开走。夏雨浓吐了一口烟,说,我不想走了,你们堵到什么时候我就候到什么时候,反正我今天也不上任了,让市上省上的领导们等着去。反正有人要急呢,我不急,我急什么,大不了不当这个县委书记。一副赖皮的样子。
黑脸汉子急了,忽然嘿嘿地笑着讨好地说,我说县委书记同志,我们不是刁民,我们也知道国家的政策,所以请你谅解,你现在必须走,你不能留在这里。
董书记说,人家是新来的县委书记,正要上任去,你们可好,把人家堵在路上,这像话吗?
夏雨浓说,走可以,但你们必须把卡子撤了,你们要是不撤,我也就坚决不走。哎你把我的手机还给我。黑脸汉子赶忙掏出手机交给夏雨浓。夏雨浓打开手机开关,立刻就传来了铃声,夏雨浓接了,忽然大声说,告诉市公安局的同志们,让他们不要来了,我已经把火石村的卡子问题解决了,村上群众也愿意撤卡,他们也是有困难,不得已而为之,我已经对他们进行过教育了。什么?……你们要抓人?……算了算了,你们也就不要抓人了,他们是一时糊涂,也没有法纪意识。好了,我代表千乔县人民感谢你们。
回过头来又对黑脸汉子说,看看,你们连市公安局也惊动了,他们要来抓人,我把他们拦下了,你们现在快快把卡子撤了,你们反映的问题我会帮助你们解决的。快要走时,夏雨浓又问黑脸汉子,哎,你们仁义乡的领导呢?怎么没有一个人到场?黑脸汉子嘿嘿笑着说,乡上的领导不知道情况。夏雨浓皱了皱眉,没有再说什么,看着群众不情愿地把路上的卡子撤了,才让司机开着车急急忙忙地赶向千乔县城。
市委在千乔县宣布了夏雨浓职务的任命后,夏雨浓被安排在县委二楼的办公室住了下来。办公室里边是一个套间,支有一张床铺,可以休息,外边可以办公。这里原来是李天亚的住处,李天亚被捕后,他的东西就被收拾清腾出来,一直空着。现在夏雨浓来了,自然就让他住。县委办副主任丁仕宁把夏雨浓领到办公室,又进到里边,对夏雨浓说,你看还需要什么,我让后勤上给你准备一下。夏雨浓看着里边的陈设,他惊讶地发现,在床头边的窗台上摆放着一盆清清爽爽的云竹,云竹约摸有三十厘米高,已经成了一蓬浓绿的云雾。他看了一眼丁仕宁,说,这花是你放的?丁仕宁笑说,原来李天亚的卧室摆放的是一盆虎皮令箭,那花我不喜欢,看起来张牙舞爪的,没有一点儿实在劲儿,所以我就另外摆了一盆,你要是不喜欢,我可以给你另换一盆。夏雨浓说,不了,我也喜欢这花儿。丁仕宁笑说,夏书记你喜欢就留下。夏雨浓给丁副主任抽出一支烟递过去,打火点燃,来到外边坐了下来,说,丁主任,我初来乍到,情况不熟悉,还请你多多帮助。
丁仕宁吸着烟,脑袋歪在肩上,望着头顶的天花板,说,我是副主任,负责综合组工作,对我们县的情况知道得也不是很多,不过我会尽量地把有关情况搞清给你汇报的。
夏雨浓说,正主任是谁?
丁仕宁说,正主任叫庞有礼,牵扯到李天亚的案子里进去了。
夏雨浓说,你知道李天亚现在在什么地方关着吗?
丁仕宁说,听说在市鸡公山监狱关着呢。
夏雨浓说,你陪我看看他怎么样?
丁仕宁大吃一惊:看李天亚?现在人们对他躲之犹不及,你还要看他?
夏雨浓说,我想在他那里了解一点情况。
丁仕宁说,那我打个电话联系一下。
夏雨浓说,别联系了,到那里了我们给监狱狱长说说就行了。
夏雨浓忽然又说,当了几年副主任了?
丁仕宁苦笑了一下,说,抗战八年了。
夏雨浓说,怎么作副主任这么长时间?
丁仕宁说,五六年前,还想到基层去干干事儿,可是县上不同意,说我走了没有比我更合适的副主任人选了。其实还不是因为我人老实,好说话,不与正职争什么,所以我就一直留在副职上没有动。现在我已经四十五六了,早过了提拔的年龄了,这一辈子算是完了。
夏雨浓说,四十五六年龄不大啊,我也是四十多岁呢。
丁仕宁笑说,我的年龄与你的年龄在价值上是不等值的,你的年龄值钱,我的年龄不值钱。你的年龄四十多岁是青年,我的年龄四十五岁是老汉。
夏雨浓说,言过其实了吧。
丁仕宁说,李天亚把我耽搁了,再干也不行了,年龄不饶人啊。
夏雨浓正要与丁仕宁出去,忽然电话响了,夏雨浓抓起电话,话筒里传来了柳学泳的声音:夏书记,凤小莺听说今天要走了,要到深圳去呢,听说现在已到咸阳机场了。怎么办呀?
夏雨浓一惊:她走了?
柳学泳说,我是才知道的。夏书记,我劝你快快去咸阳机场,动员她留下工作,她如果留下了你的工作会很出色的,我说的话没有麻达。
夏雨浓说,柳学泳,你现在在单位门口等我,小车一来咱们去咸阳机场,快一下。
柳学泳在那头说,我的妈呀,还要拉上我呀,好吧,舍命陪君子吧。
夏雨浓放下电话,对丁仕宁说,你知道凤小莺么?
丁仕宁说,知道呀,她要走了,听说要去深圳的。
夏雨浓说,现在咱们不去市监狱了,快快去咸阳机场。
丁仕宁有点奇怪地看着夏雨浓,半天没有动弹。
夏雨浓说,快快去安排车啊。
丁仕宁这才不情愿地去了。
千乔县离咸阳机场有15公里,桑塔拉小车上了高速公路后以时速100公里的速度向前急驶,公路两边的景物哗哗地向后闪去,让人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但就是这样,夏雨浓还是嫌慢,不时地提醒司机加大油门。又不时地问柳学泳凤小莺的个人与家庭情况,柳学泳一一说了,又说,我如果是凤小莺,碰上你这么礼贤下士,我无论如何也要回来工作,士为知己者死吗。
大约过了一小时又二十分钟,他们的小车开进咸阳机场里,一下车,夏雨浓就与柳学泳丁仕宁向候机大厅跑去。丁仕宁觉得心里怪不舒服,但又不好说什么,他觉得这个新来的县委书记有点怪,不就是一个人么,有这么值得大动干戈的么?而且又是一个老姑娘。真是的,现在的人不知为什么一提起女同志都兴致那么浓的,还是女同志在这个世界上吃的香。而柳学泳,则在心里虚构着他的下部作品,他的作品里已经出现了夏雨浓与凤小莺的对话,而且凤小莺在听了夏雨浓的许诺后并没有马上回去,而是在机场徘徊,犹豫不决,还是他柳学泳作了动员她才回心转意重返千乔县工作。
在候机厅里,柳学泳很快找到了坐在一个角落里的凤小莺,她身边放着一个棕红色的皮箱,肩上挎着一个蛇皮小包。凤小莺整个人打扮得清爽而又干练,就连脸上的神情也是干练的,整齐的,没有一丝紊乱。但是她脸上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漠与深遂,也有一丝无奈与怅惘。当她看到柳学泳、丁仕宁与一个她不认识的人站在她面前时,一瞬间她并没有想到他们的到来与她自己有关,她还以为是他们送什么人在这里巧遇了呢。
柳学泳绷着脸颊:凤小莺,你怕太不够意思了吧?要走也不打一声招呼,千乔县人民把你得罪了?我柳学泳也把你得罪了?
凤小莺咧开嘴巴苦笑了笑,你说啥呀?我有什么呀!怎么……
柳学泳指着站在她面前的夏雨浓说,小莺,这是新来的县委书记,今天刚上任,听说你要走了,他就来了。
她有点吃惊了,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他;夏雨浓伸出手与她握手。
夏雨浓说,凤小莺同志,我是今天才到任的,刚刚听到柳学泳说你要到深圳去,我想来送送你,同时也想与你谈谈,现在还有时间吧?
凤小莺看看手表,还有十多分钟就要登机了。你说吧。
夏雨浓坐在她对面的座椅上,望着她说,凤小莺同志,我来是希望你能留下协助我工作,不要走了。行不行?
凤小莺脸上掠过一丝嘲讽的笑容,她抬起手把额上的头发往边上掠了掠,转过了脸子。
夏雨浓说,其实咱们内地对你来说还是挺大有作为的,你学的是工商管理专业,管理是你的强项,我们县就缺你这样的人才。你走了不但是千乔县人民的损失,而且对你本人来说也是一个重大的损失。你到了南方也可能把事干成,但那儿人才济济,你到了那里也可能会被埋没的。而现在国家正在搞西部大开发,你只有在内地在西部才能真正把你学到的知识用到地方,也才能真正搞出成就来。
凤小莺还是没有做声,只不过她的脸孔慢慢变得舒展了。
柳学泳看着夏雨浓,心里想的却是,你夏雨浓把凤小莺动员回来当然是好事,但从你本人来说未必是好事。而丁仕宁却在想,凤小莺你这个大傻瓜还听他的话干什么,你现在快快离开千乔这个是非之地,到南方去挣大钱去吧。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只有傻瓜才留在千乔县不走呢。
凤小莺这时说话了,她说,夏书记,我感谢你老远的来说服我留下,我也感谢你对我的信任。可是我不能留下。我在千乔实地工作了一段时间,实践证明这个地方对人才不重视,而且也进行排挤打击迫害。更有那些守旧的习惯势力无时无刻不在阻拦人才的成长。这些年来,千乔县出现过多少被外界啧啧称道的人才?可这些人却在千乔无法生存。别的不说,柳学泳不就是例子,他前些年创作的长篇小说《秋天过后是冬天吗?》在全省获过奖,被评为省级青年创作金奖。可是这个人却在千乔县呆不下去。千乔县的文化局、千乔县的宣传部都在找他的茬子,非要把他赶出千乔县不成。既然这样,你就与人家柳学泳不要有什么关系,可是不行,这些单位在每年的工作总结中硬要把人家的创作成就说成是自己培养的功劳,说到这里,凤小莺想起了这个地方人们常说的一句俗话,拿人家的球毛给自己栽胡子。栽了就栽了,可还说是天生的第二性征。但她是一个姑娘家,这话是从口里说不出来的。她脸红了一下,又说,你是在官场干过的,你知道这里官场人的习惯是谋人不谋事,那么多人一天在单位不研究农业与工业,不研究实际中出现的新问题新情况,成天投机钻营,寻情钻眼子找关系往上爬,要不就是到处请吃请喝,今天你请我明天我请你,把国家的钱拿上拉关系。为什么会出现李天亚的腐败案,有那么多人牵连进去,还不是生活中有了产生腐败的土壤。说起来令人伤心,我到千乔县来提的一些好的建议县委与县政府竟然没有采用过一件子。不仅如此,还有人给我泼脏水。所以我经过再三考虑还是决定到深圳去,你就不要劝我了。
夏雨浓的脸上浮现出了一股深深的失落的神情。
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留下对你来说是利大于弊。你的专业特长可以得到尽可能的发挥。夏雨浓不甘心她这么走,他还在进行着努力。如果你留下,我想我会安排你一个比较好的职务的,你必须要独当一面,而且还要挑重担子。
凤小莺低下了头,她显得很矛盾。
夏雨浓又说,你家中有上了年龄的父母,你又是孝子,你走了不放心父母亲。如果你留下,我准备在县城给你安排一套单元楼,你把父母亲接来,这套房子就作为对你的安置房,不要你掏钱。当然对于你来说,留下主要是为了工作,不是为了住一套房子,但是从我们县委与政府部门来说,这是落实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如果你这么不清不白地走了,以后千乔的人民是要骂我们的。你能忍心让千乔的人民骂我们把一个真正的人才放跑了吗?
凤小莺转过目光把夏雨浓盯住看了好大一会儿,后来她又转过了目光,叹了一口气。
夏雨浓说,这样吧,你考虑一下,你要是去深圳的话,也可以去一下,如果你回来工作,你的往返机票县委给你报销,就算你在深圳进行了考察、学习。
柳学泳说,小莺留下吧,夏书记多么重视你呀。你走了确实是千乔的一大损失。我知道你这些年对千乔的经济进行了深入的研究,有好多独到的想法与计划,如果你走了岂不可惜。在南方你是研究不到西部的情况的。地域不同了,感受与经验也就不同了。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
凤小莺终于抬起了头,说,夏书记,你们让我考虑一下,行吗?
夏雨浓忽然激动了,紧紧抓住凤小莺的手,摇着:谢谢你小莺。
机场的广播响了,催促旅客快登机。凤小莺提起皮箱慢慢向验票口走去,头也不回。夏雨浓与柳学泳和丁士宁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被众多的旅客的身影遮住才转过身往出走。在候机厅外边,飞机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大地都在颤动,他们站在那儿看着在阳光下闪烁着银白色光芒的飞机滑过跑道向远处尽快地驶去。飞机引擎的巨大轰鸣震得他们的耳膜嗡嗡地响,当飞机高昂着头向云层爬去后,他们看见机场跑道上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影。夏雨浓心里一震,大喊一声:小莺,向前跑去。阳光下,凤小莺有点迷惘地看着向他飞跑而来的人,脸上慢慢爬上了红晕……
当天下午,夏雨浓从咸阳机场回来后与丁仕宁一起坐车去市鸡公山监狱去看李天亚。
在路上,夏雨浓问起李天亚的问题,丁仕宁说,夏书记,李天亚的事儿提起来让人觉得可笑,也可悲可叹。事情的出现是因为县建筑公司的唐经理要给县委党校的李校长要送礼。县建承接了县委党校的工程,唐经理一直想给李校长送点礼表示谢意,可是这个李校长就是不收。到工程完结后,唐经理打发副经理拿1万元去送给李校长。这副经理不但贪,还是个大儿话子,他自己贪污了5000元,只拿了另外的5000元去送。也是事情该出现了,这位副经理来到县委党校,只问李校长在哪儿,学校里有两个李校长,一个是正的,一个是副的,他又没有问是哪一个校长,学校里一个教工便指了指副校长的屋子。副经理也没有问清楚,把钱交了就走了,回去后经理问这个校长住在什么地方,副经理说了,经理听了大怒,把副经理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他把钱交给了不该交的人。副经理受了气,又折回头去要钱。钱是要了回来,但是副校长却怀疑校长收受贿赂,一纸匿名信把校长告下了。检察院立即出动,对县建的经理进行搜家,一下子搜出了一个小本子,小本子上记着许多拼音字母,拼音字母后边是数字,比如李天亚的名字就是:litianya。检察院同志顺藤摸瓜,一下子把李天亚与他的“八大金刚”挖了出来。李天亚的问题比较严重,在黑森林公园建设上他把于化奇的权夺了,由他自己来决定工程队的招标,那些工程队大都要向他送礼,他收了一些贿赂,但最后落实了不到5万元。开始人们把他说成了巨贪,说有几百万元,风大的像是十二级台风。但最后却并没有那么多。他的所谓“八大金刚”也不是什么难兄难弟,只是平时跟他比较紧一些罢了,与他关系较好罢了,其实这些人也没有多么大的问题,但他把他们全都牵了进去,最后弄得全被判了刑。
夏雨浓笑说,丁主任听你的口气好象挺替他们惋惜的是不是?
丁仕宁从后边把头凑了过来,前倾着身子,说,夏书记,你想想,他们从一个一般干部干到部局长,干到县团级,这多么不容易。他们大都为这个职务奋斗了几十年或者十几年时间,别人不说,咱们说说李天亚,他要不是在任上时工作干得好,把全县的土路全都修成了柏油路面,能当上县委书记?没向。可是那么多年的奋斗却在一朝之间灰飞烟灭,你说能不可惜?
夏雨浓说,现在李天亚怕是后悔极了。
丁仕宁说,可不,要不他为什么要自杀呢?
司机小董从前边把头歪了一下,说,夏书记,你这次来了可要把我们县上的歪风邪气刹刹呢,也要把像丁主任这样的人提拔一下,现在干部中为群众着想的人太少了。
快到市监狱时,夏雨浓让丁仕宁到下边买两条烟和水果去。丁仕宁在一处小商店前停下买了两条金卡猴王烟,五斤香蕉。
鸡公山监狱的狱长方朝东是夏雨浓在省委党校学习时的同学,夏雨浓到后找了方朝东,提出想见见李天亚,了解一下千乔县的情况。方朝东笑说,雨浓你他妈自打回来后一步一个脚印子,我却只在这鬼地方与犯人打交道,没意思透了。夏雨浓说,你这里才是真正的实权,把人管得服服贴贴的,他谁也不敢胡骚情。方朝东说,那咱们两人把职位换了怎么样?夏雨浓说,可以呀。我现在天天盼的是无官一身轻。方朝东说笑毕,才严肃了脸子说,雨浓,市局对我说过,对李天亚要严管,不要让外人接触。所以吗,你们的会见我很为难。不安排吧,你是我的老同学,安排吧,市上与局里知道了要怪罪我的,你说怎么办呀?夏雨浓从包里掏出一条金卡猴王烟交给方朝东,说,这情况我还不知道,早知是这样,我就要给市委秦书记打个电话说说,我想他会同意的。要不,老方,我现在给秦书记打个电话说说?方朝东摇摇手,说,一说倒惹事了,不说了不说了。当下叫来了李天亚。
李天亚垂着光秃秃的头,脸上有股萎黄和绝望的神情,额头布满了皱纹,在一个狱警的带领下来到方朝东的办公室,看见屋子里是丁仕宁与夏雨浓,明白夏现在成了县委书记了,他苦笑了一下,说,夏书记,恭贺你官升一级。丁主任你来了。
夏雨浓从身上掏出烟给了李天亚,还替他点燃。
方朝东向沙发指了指,让李天亚坐下,对他说,夏书记想了解一点情况,你在这儿向他谈谈。
李天亚坐下,看着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夏雨浓,吸了一口烟,说,你想了解什么?
夏雨浓说,我今天才上任,对县上的情况不了解,还想请你谈谈全县的经济情况,谈谈干部的情况,谈谈在你离开之前还有哪些工作没有搞完,或者说是干了半拉子工程。当然如果有时间或者你愿意,也可以向我谈谈你的情况,你现在的一些想法。
李天亚苦笑了一下,说,可以呀。不为别的,光为你刚一上任就找我了解情况,我也得向你谈谈。千乔县的经济原先发展还好一些,基础工业也上去了,也形成了一定的规模,比如我们的建材工业,我们的“三面”:方便面,挂面,臊子面;我们的制造业、印刷业、纺织业、化工,我们的果品猕猴桃等,都可能说是称得上有成就的。这些年的产值一直都在稳步上升。但我们农村的经济发展却一直不理想,农民的收入因市场的疲软和粮价的过低处于一个低的水平。有些村子的群众现在生活还很困难。尤其是我们在政策指导上的一些失误,比如全县的十万亩果园的问题,就给群众造成了很大的损失,现在我想起来还感到心里难受。
说到这里李天亚停了一下。而丁仕宁则看着夏雨浓,脸上是一副迷惑的样子。夏雨浓说,那么县上干部的情况呢?
李天亚用手搔搔光光的脑袋,说,关于干部方面的事,我现在没有资格说什么,有那么多的干部成了腐败分子,跌进了监狱,我还有什么面目谈干部,我对不起他们。把自己毁了,也把他们毁了。我平时对他们太迁就了,总认为他们也不容易,跟上我干事,收入又低,还要养家糊口,所以对有些人反映他们的问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唉,现在一切都晚了。但县上却也没有什么高质量高水平的人才,都是一般的人员,缺少对全局有重大指导作用的高层次的经济管理人才。因此上要把经济搞上去绝非易事。当然如果硬要让我说县上的干部情况,我还是可以说一点的,那就是绝大多数的干部是好的,是热爱本职工作的,也是勤勤恳恳的。但干部队伍的情况却也并不乐观,在现有的干部队伍中,有相当多的人员是成天把心事与精力花在谋人上而不是在谋事上,花在如何讨好上级领导上,还有的干脆是通过行贿为自己买官。而对于经济领域里出现的新情况与新问题却很少有人研究。由于社会风气不正,所以县上每每推行一项工作时总是困难重重,如果我不亲自督战,我不可着嗓子吼叫,我不把各个部门的头头紧紧抓住,工作的进展简直太难了。我想这可能与我们国家现在的干部政策有关系,一个干部只要上去了就下不来,领导干部成了终身制。这种情况严重影响了干部的能力的发挥,造成了一大批干部精神上的懒惰状态,不思进取,缺乏创造力。唉,这大概是我们内地最为严重的问题。至于其他的情况你可以到县委县政府任何干部那里去了解,这个没有谈的必要。不过我可以给你谈一点另外的事情,那就是你必须要提高警惕,在千乔,有那么几个不干事的人,他们整天专门给人搜事,他们想打倒谁只要把罪名加到谁的头上就成了。我是他们手下的牺牲品,我倒霉透了,倒了八辈子霉了。
李天亚仰天长叹,说,我给共产党卖了二十多年命,干的功劳不少了,可我一出问题,共产党就把我一脚踢开了,想起来让人心寒呀。要是我给私营老板干活,也不至于落这个下场呀。
夏雨浓有点吃惊地看着李天亚,说,不是共产党把你踢开了,是你自己把你自己踢开了。
李天亚苦笑了一下,说用手搔搔光光的脑袋,说,是的,也怪我,如果我不贪那几个钱,能有这样的下场。
夏雨浓又说,你离开千乔县时还有什么工作没有搞完?
李天亚想了想说,有那么几件事没有搞完,我记得一件是县药厂的拍卖问题,常委会上定了的,还没有实施。另一件是麦村有一个叫晁黑达的人,是一个企业家,投资建了一座示范小学,很有影响的,书记办公会议上研究过了准备提拔他担任麦村乡的副乡长,后来我出了事,这事儿也就搁下了。我建议你有时间了与晁黑达接触接触,提拔他当副乡长。市上白副书记与组织部都建议我把该人提拔一下。
夏雨浓在本子上记下了这个人的名字。
又说了几句话,夏雨浓不准备与他再谈了。他拿出买的烟与香蕉交给李天亚,李天亚推辞了一下,但还是收下了,眼里有一层泪光在闪烁,他颤着声音说,夏书记,我感谢你。我出事后你是第一个前来看望我的领导。夏雨浓说,我看你身体不好,是否能保外就医呢?李天亚愣了一下,说,能行?夏雨浓说� ��你可以与监狱领导说说。我也可以向狱长说说。李天亚说,那就太感谢你了。转身走了进去。夏雨浓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涌上了一股酸楚的味儿。
方朝东要他们留下吃饭,但夏雨浓谢绝了。夏雨浓提出了李天亚的保外就医问题,方朝东默默地望着夏雨浓,好大一会儿才说,雨浓你这人的思维与处事方式与一般人不一样。你的心肠太好了。你提的问题我会考虑的。
往回返的路上,夏雨浓一言未发。车窗外,夕阳如火,晚霞燃烧,半个天空成了一片火的海洋,秦岭在晚霞里呈现出一种玫瑰样的梦幻般的色彩,而路边的洋槐花则开出了一片灿烂的红雾,空气中有甜馨的洋槐花的香味。地头田边,沟边塄边,到处都有放蜂人摆的蜂箱,金色的蜜蜂精灵一样嘤嘤飞舞。仲夏的景物在夏雨浓的大脑的屏幕上是一片旋转的色彩的光晕。他有点昏昏欲睡。
在夏雨浓上任后的第三天,千乔县委召开县委常委扩大会。会议由县委副书记文书苹主持,参加会义的有县长于化奇,副县长项景贤、武宏大,县纪委书记郑宇清,组织部长邰任玉,宣传部长向月宜,县委办副主任丁仕宁,政府办副主任叶至坚,政法委书记崔秉枢,公安局局长魏平,金星镇党委书记王玉晨等人。会议记录是凤小莺。这是夏雨浓上任后的第一次常委扩大会议,所以参加会议的人都到的比较早,也显出了某种拘禁,过去一惯在会议上开玩笑的几个常委也收敛了,只是把香烟吸得滋滋地响。常委会上的议题是:
⑴仁义乡火石村群众闹事问题;
⑵县教育局等几个局的局长人选问题;
⑶县属国营与集体企业汽修厂、机械厂、棉织厂、轻工厂、织布厂破产与资产重组问题;
⑷全县10万亩果园面积重新登记与农林特产税计划落实分配问题;
⑸县药厂拍卖问题;
等等。
这些议题由县委办丁仕宁汇总了来自几个常委的意见与要求后提了出来,又经书记办公会议通气后再上常委会。可以看出,这是千乔县目前面临的急需要解决的几个重大问题。
夏雨浓发现千乔县的常委会议与天柱县的常委会议有某些不一样的地方,天柱县的常委会议召开时发言是自由的,谁有什么说什么,没有次序。但是这里却不一样,副书记文书苹宣布开始后,人们便静静地望着他,等他发言。他看着人们的目光,也就说了几句。无非是让大家都说话,作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充分发扬民主,不搞一言堂。但在具体问题上,他却没有说什么,他对许多事情还不太了解,只能听听大家的意见。他向大家交心说,千乔的工作要大家发挥各自的聪明才智,所以一定要团结。他说自己才疏学浅,如果离开了大家的帮助肯定一事无成。常委们对他的谦虚表示欢迎,说他们一定会配合他把工作搞好的。
但在研究第一个问题时,却出现了他无法预料到的问题,政法委书记崔秉枢提出,鉴于仁义乡火石村群众闹事已经越来越大,有好几次把去处理问题的县上领导干部的车子都挡下了,还把仁义乡派出所的摩托车也当众推到池塘里去,前不久又在国道上私自设卡,不狠狠刹刹不行了,所以他建议请县公安局出面逮几个闹事的,把嚣张气焰打击一下。
县长于化奇接过崔秉枢的话,手指在桌子上笃笃地敲着,为自己的话作着强调,说,严打我们搞过几次,也取得了一些成绩,但对火石村,我们却没有列入严打的范畴,这是不是一个疏露?火石村的问题如果处理不好,千乔县的安定团结也就是一句空话。也许有人会说你们共产党内出现了那么多腐败分子,现在还敢管我们吗?你们屁股上的屎还没有揩干净呢。可是我要说,他李天亚是李天亚,我们是我们,我们这一届班子总是干净的吧。
夏雨浓想起了上任那天他碰到的事,眉头皱了起来。
副书记文书苹掠掠耳边的鬓发,说,夏书记,听说你那天被他们拦住了?
夏雨浓说,是的,他们在公路上设卡子,向过往的车辆收费,说是贪官污吏把他们整穷了,没有办法生活下去了,所以才设卡子。他们不让我的车子过去,我提出自己是新任县委书记他们开始不信。后来却向我诉苦了,主要是经济负担问题,他们说负担太重了。我看见田野里有好多人家正在挖果树。
于化奇说,现在政府与群众的矛盾在那里都是与经济有关的。
夏雨浓说,既然如此,那就把这个问题先放一放,等我们再做一些调查研究工作,完了后再作决定怎么样?
于化奇说,夏书记,你初来乍到,对火石村的情况不了解,自从李天亚出了事,火石村的群众可真是猖狂极了,到处告状,还组织起宣传车到处胡搞宣传,说李天亚把他们整苦了,你那天上任时碰到的事还不典型?那些刁民骂你的话你能忍受住?那里的歪风要是不赶快刹刹,我们的政府就成了聋子耳朵——样子货了。你现在刚上任,人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先烧上一把火,把火石村的刺头子烧一下。如果你对上任那天碰到的问题采取躲避的姿态,会让火石村的人以为我们是怕他们呢。所以嘛,我的意见是就这个问题表决一下,如果大多数同意了就交公安上处理。
于化奇的意见代表了常委中绝大多数人的心声。李天亚出事后他们觉得倒霉透了,好像自己也成了腐败分子似的,脸上总觉得没有光彩。而火石村群众的闹事也把他们的脸伤了个扎,所以他们现在竟有点众志成城了。他们大都想借机把火石村中的刺头子的气焰狠狠地打击一下,长长自己的威风与志气。现在夏雨浓上台恰巧是机会,而这个机会是不能错过的。但于化奇的真实用意却是这样的,他要一改过去的放权了,他要把组织上赋于自己的权力牢牢地掌握在手里,他要利用火石村的问题把自己的强者的形象牢牢地树立起来。是的,火石村的群众对夏雨浓的人格侮辱是一支带响的利箭。他要利用这支利箭去射自己的心中之的——一个完全不同于过去的于化奇的形象。而这支利箭一旦射出去也就能起到一石三鸟的作用:一是树立起了自己的形象;二是向夏雨浓表白了自己对于他的关心与爱护;三是能检验一下夏雨浓对于他这个县长的态度。但于化奇唯独没有考虑到的是这样的行动究竟对整个事态能起什么作用。是的,当一个人完全沉浸在自己个人的小天地里时,他看问题的方法是多么的偏狭与固执,他的眼界是多么的浅陋与浮泛。
会场里人们的目光全都在一瞬间似乎是不经易地对准了夏雨浓,但却又象泥鳅一样轻飘飘地游走了,让你怎么也抓不住。夏雨浓发现凤小莺的目光斜觑着他,里边是担心和忧虑。夏雨浓转过目光看于化奇,发现他神色平静,也不知他的真实用意是什么,心里纳闷,但初来乍到,情况又不熟悉,也不好表态,只好转过目光对文书苹说,你看吧。文书苹说,也不是我反对,以往我们没有少派工作组去火石村,可都把问题没有解决了,所以现在究竟应当怎么办很为难。不过既然于县长提出了,可以么。于是常委们举了举手,文书苹数了数,一共是八名,超十五名常委的半数,获得了通过。于化奇说,魏局长,这次就看你的了。魏平用手搔搔肥大的脑袋,看看夏雨浓,又看看在座的常委,说,你们都想好,要是再出现越来越糟的局面,群众把事情闹到省城去,我可不负责任。你们都在会议记录上把字签了,把押划了。众人便大笑,说你这个魏大胖子,光会躲避责任,你们公安上就负责维护地方治安,现在倒要我们为你具结划押了。有人甚至说,魏大胖子你们就是这样保驾护航的,就说千乔县的社会治安总也不见起色,原来你是源头啊。魏大胖子也不恼,一任大家在他身上开玩笑,好像这是他的乐趣似的。众人玩笑开毕了,魏平认真了,说,既这样,我们公安上打头,检察院、法院也出动吧。公检法司齐出动,免得叫其他几个部门说我们把头功抢去了心里不平衡。众人又笑,说你这个魏大胖子就会钻空子。但还是决定了由政法委统一调动。
一丝不快浮云一样从夏雨浓脑际慢慢漂过,他的脸色一定不好看,聪明的文书苹看见了,忽然对夏雨浓说,下面的议题还说不说?夏雨浓头也没有抬地说,说吗,把议题说完。
文书苹于是又一一提出下面需要研究的事情,对于县教育局和财政局等几个局的局长人选,因为先前的几个局长牵涉到贪污受贿案子,已经被关进了严窝地方,所以现在教育局等几个局急需另派几个局长。分管组织工作的文书苹副书记笑说,虽然教育局前局长进了看守所,但是下面要进县教育局的干部已经有55名了,他们这些天把我找的不行,有从上面压下来的条子,有从外地打电话过来的省军级领导,还有从省委组织部门写来的信,捎来的条子。你们可能还想不到,有人甚至发动学校的教师集体写信签字要某某人担任这个局长。于化奇笑说,那你这些天可就肥了。文书苹这时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张纸,交给夏雨浓书记,夏雨浓接过一看,只见上面记着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有关人员给她送的礼品、时间、数量与人名名单。文书苹说,这些礼物和钱我已经全数交到县纪委了。坐在旁边的县纪委书记郑宇清说,是的,文书记已经把礼物和钱全交了。魏平说,夏书记,你把那张纸给我,我照着上面的人名字把他们全抓了,看以后谁还敢再送礼。夏雨浓把手中的纸片子扬了扬,说,这些人名交由县纪委保管。也不许追查这些人的责任。崔秉枢说,这怎么行?把他们轻饶了。夏雨浓说,这与环境有关,以后再对他们进行教育吧。
但是教育局局长却一时定不下合适的人选。因为在要求进教育局的人员中间一时还找不出一个懂教育、正直、事业性强的能胜任工作的人,于是这项议案也只能搁浅。而其他几个局因为教育局没有定下人选,也就一时难以定下。
第三项有关几个企业的破产与重组问题,会议提出按照破产法的程序,应由县法院对提出破产的企业进行裁定,不管是债权人还是企业自己提出来的,最后都要通过县法院审定破与不破。法院应当增加工作的透明度,把好关口。如果符合破产条件,再由县法院会同县计经局、县财政局、县人行、县工行、县经委等部门协查资产,清理登记,落实债权债务关系。但要防止假破产真逃债。如果不符合破产条件的坚决不能破产。但于化奇却提出了不同意见。于化奇说,现在必须明白,破产是手段,目的是为了把我们县属企业从沉重的债务负担下解脱出来。我算了一下,全县县属企业在几家专业银行的贷款余额是8000多万元,光一年的利息是几百万元。仅水泵厂的00万元技改贷款,债务已经背了六七年了,水泵厂一年的利润全部交了利息也不够。现在国家有破产法,我们何乐不把这些企业的产破了呢。如果破了,我们可以进行资产重组。可以把身上的包袱彻底甩脱了,可以轻装上阵么。对不对?
常委们大多数同意于化奇的意见,同意把处于介乎间的企业也都破了去。
夏雨浓看着于化奇,看着众人,忽然觉得他们是那么的陌生,企业破产这么严肃的问题,他们竟然是那样的用心。可是他现在又能说什么呢?他沉吟了一下,说,如果属于破产的范围破了当然好,但是破产了同样有负作用,比如说,如果全破产了,损失了资金的银行就会把我们列为高风险地区,以后肯定不会再发放贷款了。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我们已经完全丧失了信用。所以我们一定要慎之又慎,千万不能麻庳大意。也千万不能有钻政策空子的思想。而且须知破产的企业的资金,虽然是银行的,但其实是我们储户的,是银行把我们储户的钱拿来放给了企业,所以破了后也就是把我们自己的钱破了。但是现在大多数人不这样想问题,他们变着法儿想应该怎么从国家的口袋里往出掏钱。
副书记文书苹笑说,夏书记的爱人是银行的信贷科长,所以他要维护银行的利益。
夏雨浓说,这不是一码子事。他有点讨厌文书苹把什么事情都扯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
有关企业破产的事定了由于化奇亲手抓。具体工作由县法院牵头,县经委与县财政局协助负责。
但主管工业的副县长项景贤却又说,我听说有些企业打早就在下面做着破产的准备工作,只怕我们提出破产的事时企业大概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
第四个问题由于意见分歧没有办法研究下去。
有关全县十万亩果园面积重新登记一事于化奇说,还登记什么?差不多都挖完了。
武宏大是从省上下来的科技副县长,已在千乔县两年时间了,对千乔的问题也是略知一二,说,还有没挖的吧?他是一家科研所的工程师,听说是一家名牌大学的毕业生。
县委常委、宣传部长向月宜忽然说,现在对十万亩果园不是重新登记而要重新进行评价:这究竟是一项正确的政策,还是一项错误的指挥?我们不能再绕弯子了。向月宜脸庞阔大,呈长方形,看上去有点像包文仲,也有人说他长有一张驴脸。他在白廉担任县委书记时一心想当副县长,但是白廉却不提他,他便对他心里有了仇恨。而他现在只所以提出要重新评价十万亩果园的事,也完全是出于一种阴暗的报复心理。他在心里说,你白廉也不就是多么光鲜明亮,你也有露出脏屁股的时候。
但是却没有人接着说什么。
会场里忽然冷寂下来。
夏雨浓发现在十万亩果园问题上常委们有点躲躲闪闪,知道这是一个敏感的问题。心情便有点沉重。但是向月宜为什么又与别人不一样呢?他的要求究竟是出以公心,还是有其他什么目的,他一时难以知道。
文书苹看了看常委们,说,这个问题下次会议再说吧。讨论县药厂的拍卖问题时,于化奇说,拍卖县药厂是李天亚在台上时做出的决定,决定出台不久他就犯了事,拍卖就搁浅了;如果承认以前的决定有效,就可以拍卖,如果不承认,那就拉倒。但我估计美国在华的董事长可能会在近期找上门来的。而且我还听说药厂的工人在下面要闹事。大家看吧。
几个常委发了言,有的同意拍卖,有的不同意。还有的说再看看。夏雨浓问道,与美国的那家公司签了协议没有?于化奇说协议已经签了。夏雨浓十分干脆地说,既然协议已经签了,还有再说的什么?拍卖!
于化奇说,可这协议是李天亚签的呀。
夏雨浓说,李天亚签的也是代表我们县一级政府,并不仅仅是李天亚一个人的事。如果你们当时不同意那就应当提出来拒签,现在既然已经把协议签了也就要坚决执行。
常委们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夏雨浓,对他这样表态感到不可思议。
常委会散会时已经上午十二点钟了。
在离开常委会议室时,夏雨浓对丁仕宁说,你晚上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丁仕宁说,好吧。
这天晚上十点钟,丁仕宁来到夏雨浓办公室,夏雨浓笑着招呼丁仕宁坐下,把手中正在看的文件推到一边,给丁仕宁散了一支烟,自己也点了烟抽了起来,说,丁主任,我想让你把千乔县的一些情况给我谈谈,可以吗?丁仕宁说,这有不可以的啥。
丁仕宁整理了一下思绪,慢慢说,夏书记,我还是从李天亚说起吧。那天在去市监狱的路上我说了李天亚的受贿问题以及当时破案时的气氛,那是真实的,千乔县的党政干部都有那个感受。但李天亚最本质的方面是极端地专制,他是个权力狂,容不得不同意见的存在,如果谁想在他手下提意见,那他非把这个人搞下去不可。过去曾有人想与他斗,结果都被李天亚弄下去了。
夏雨浓走过去坐在丁仕宁对面的沙发上,说,于化奇与李天亚的关系是如何处理的?
丁仕宁说,于化奇的县长权力很大一部分被李天亚夺了去,开始于化奇非常气愤,也想与他斗斗,但是看到李天亚把一个姓成的副县长硬是逼得调了出去,大概还有其他方面的原因吧,于化奇也就打消了与他斗的念头,变得俯首贴耳了。
夏雨浓说,你能分析一下这其中的原因吗?
丁仕宁说,我可能分析不太准,但我可以把听到的告诉你,不止一个人议论说,于化奇可能有他的小九九,他想等李天亚调离时他好接他的班,如果现在把李天亚得罪了,李天亚不在上面说好话,他于化奇也就上不去。于化奇太知道现在咱们在提拔干部上的规律了,千乔县在白廉执政前就有一位县长因为与当时的县委书记闹矛盾,最后这位书记调离时县长没有上去,只好到县政协当了一位主席。所以于县长想以委屈求全来保他以后的升迁。如果说李天亚犯错误有什么外因的话,那么于化奇也算一份儿。于化奇虽然没有腐败,但我觉得他内心也腐败了。李天亚出事后,于化奇一心想当县委书记,可是好梦没有做成,你来了,于是他一变过去的俯首贴耳而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丁仕宁笑了笑,又说,夏书记,这话儿本该不是我说的,听起来好像是挑拨你与县长的关系,我其实是想让你多多了解一下千乔县的情况,完全没有其他的用意。
夏雨浓转了话题,说,你认为由公检法司出面能把火石村的问题解决了吗?
丁仕宁说,能解决个屁!越解决越问题多。你记着我说的话,要是魏平局长这次把火石村的问题平息了,我就不当县委办副主任了。
夏雨浓奇怪了:这个火石村就这么牛皮?
丁仕宁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那是成年累月积累起来的问题。也是我们现在有些制度上存在的问题造成的。说起来也让人觉得火石村的群众可怜,把可耕地都用来种了苹果,搞什么“果园五配套”,搞得贫穷交加,可是县上乡上的各种税收却没有减下来,还是年年照收不误。而且县上乡上每年在工作总结里面都要写上一笔火石村果园获得了大丰收,人均收入达到了几千元,收入可观,狗屁!其实火石村的群众这几年的收入是年年下降,可乡政府一级的工作总结里总是写着群众的年纯收入每年以百分之二十的速度在递增。这完全是骗人把戏。你说火石村的群众不闹事谁闹事呀?
夏雨浓越发奇怪地瞪大了眼睛:火石村的问题常委们都知道吧?
丁仕宁说,他们心里都亮得像镜子似的。
夏雨浓担心地说,魏平局长去了不会出事吧?
丁仕宁说,难说。反正他们去没有好果子吃。或许会多几个人进涝池洗澡。火石村的涝池可深呢。以前已经有好几个干部进了涝池洗过澡了。县城的干部现在说起话来常常会说,哎,这几天没有到火石村洗澡去吗?你听,火石村的事儿成了人们的口头禅了。
夏雨浓的神情严肃起来。他仰起脸子,目光透过窗户看着外边的什么地方。
丁仕宁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看看夏雨浓书记,又说,听说省委组织部有于化奇一个大学时的同学。千乔县出了李天亚与一批腐败分子后,于化奇找了省上那位同学,但是没有起作用,听说省上对千乔县的问题印象太深了,认为在原班子提拔不妥当。市委感到外界的压力太大,对千乔的班子也进行过议论与分析,初步的意见是,在千乔凡是没有问题的干部也一律不动,这样于化奇也就没戏了。而且市委在千乔的腐败案出现后内部产生了分歧,因为白廉是管干部的,所以他在市上就有了对手,这个对手就是吕耀龙。以前有人曾向市委反映过李天亚的问题,吕耀龙要把李的问题查查,但是因为白廉对李天亚的印象好,也是一条线上的人,所以就处处护着他,常委会上处处给李天亚说好话,保他,可到最后,把一个县委书记就护到四堵墙里去了。当然事情如果仅仅是样的话也就好说些,关键是,市委书记秦淼过去一直也抓的是千乔县的点,副书记白廉就是在他抓点时被提上去的。白廉上去了后,秦淼的点也就成了他的点,于是白廉又树立起李天亚这样的典型和样板。过去秦淼一直以千乔引为自豪,但李天亚的出现却给他脸上抹了黑。现在与秦淼关系不好的领导抓住了把柄,给秦淼出难题。而秦淼呢,因为年龄大了,快到了退二线的年龄,所以也就不计较别人对他的态度。但在干部任免上他还是紧紧抓住权力不放。说到这里丁仕宁笑了,说,夏书记你其实对市上班子的情况比我熟悉。我可是班门弄斧了。
夏雨浓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丁仕宁说,你认为凤小莺搞什么工作最合适?
丁仕宁看了一眼夏雨浓,说,夏书记,你要是愿意,把凤小莺提起来怎么样?
夏雨浓说,让她干什么?
丁仕宁说,当县委办主任。
夏雨浓有点吃惊地看着丁仕宁。
丁仕宁说,其实论水平与能力,在全千乔县,没有人能与凤小莺可以相比的。只不过以前李天亚不重视人才。你现在重视了发现了人才就要大胆用。我年龄大了,不论干啥都一样。但是正职我是干不成的,我这人没有这个能力,我知道自己一顿能吃几碗干面。
夏雨浓何尝不想把凤小莺提起来呢?但是这个建议从丁仕宁口中提出来却又让他觉得有点不真实,似乎也存在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夏雨浓说,你的建议我们可以考虑一下。现在凤小莺还是让干以前的工作吧。
丁仕宁说,我会安排的。
丁仕宁走时夏雨浓对他说,谢谢你丁主任。
丁仕宁的身影很快地消失在外面的昏蒙的灯光中。夏雨浓看着他的背影,忽然从心中涌出一股对他的同情与怜悯。却又想,应当尽早把他从县委办推出去。他虽然感谢他向他谈了那么多情况,但是他又不喜欢他知道得那么多。而且他的眼神他也不喜欢,那种眼神太深也太难懂了。
冷静下来后,他又觉得自己必须要与副书记文书苹好好谈谈,还要与其他的常委们也好好谈谈。他现在急需要把千乔的问题全部掌握了,他不能光听一个人的意见,他必须广泛听取大家的意见。还有当前千乔县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他也必须心中明白。常委会上出现的情况对他影响太深刻了,因为对情况吃得不透,他觉得自己有点像是盲人摸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