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七点的亚斯兰星城四区, 北黄道街,一片灯火辉煌。
姜见明从自助出租飞行器上下来,划走了78币点的搭乘费, 目送那架飞行器徐徐飞回头顶的高速空路。
放眼望去, 飞行器红黄蓝绿的尾灯光芒拉出一条条残影, 压过了更远处的星光。
黑发青年站在路旁, 常年略显苍白的脸颊被各式各样的灯光映扫过,反而被衬托出某种独特的孤寂气息。
许久,姜见明无奈地叹了口气, 在冬夜里呵出一小团白雾, 戴了手套的双手插进外衣兜里。
……为了哄好他亲爱的加西亚殿下, 原定提半个小时到达晚宴的他竟迟到了整整一个小时,怎么样。
更要命的是,他居然还真答应下来了。
俗话说得好,万事开头难。皇子殿下退让了最初那一步,剩下的就变得十分流畅起来。
时, 眼看投影对面的姜见明露出为难之色,加西亚立刻低声下气地解释道:“是首领让我去帝国。”
……继承储君之位。
说:“我也想去。”
……找你。
最后加西亚几乎把脸凑投影屏:“到底在哪里?你没有理由隐瞒自己的所在,除非姜中尉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姜见明本来并不赞同加西亚样粘自己。皇子殿下既然和首领达成合意回归帝国,一定有许多正事要做。
他该先去白翡翠宫, 去军方总部,然后该公开身份的公开, 该表明身份的表明……总之不该先偷偷粘过来找一个残人类平民。
两人反复磨了一个小时, 最后以姜中尉的败战告终。
——他没抵得住这人低声下气的缠, 以及那张杀伤力太强的脸。
算了,小事。
先见个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姜见明自我宽慰地暗想,他走到北黄道街的尽头, 将凯奥斯军校外某处偏僻地方的坐标和预估的晚宴结束时间发了过去。
“我们在这里见面,那里应该有一张公共木椅,在树荫下面。请您戴好遮蔽器,在那里坐着等我,千万别乱跑。”
为什么如此熟练呢?然是三年前与莱安殿下的多次地下恋情的经验了……
姜见明暗着收起腕机,抬头,光华入眼。
北黄道街最北面,如今姜见明的眼前,立着一座巨大的豪宅。
样式是复古欧风,富丽的装饰与草坪上的大理石雕像威严堂堂,喷泉内倒映着夜色灯光。音乐缥缈地从城堡般的建筑里面传来。
路旁,不断有高级昂贵的私家飞行器降落,身穿礼服的男女正优雅地走下飞行器,走向座灯火辉煌的豪宅。
所有人经过姜见明身边时,都会向他投来奇怪又好的目光,就像在看着闯入人类宴席的一只猴子。
“……”
姜见明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了。
衣服。在帝国,参加贵族的宴席,是需要穿礼服化全妆盛装出席的。
他被加西亚一打岔忘了回事,直接穿着自己日常出门的衣服就来了,不合适。
反正已经迟到了,姜见明转个身,没有直接进去这座豪宅,而是在北黄道街选了一家礼服店。
他推门进去,门上的风铃叮当响。
里面热情的售货员女孩正在积极地向客人们介绍一件三十多万币点的深蓝色礼服。
女客人们纷纷捂唇而,惊喜于价格的实惠。
姜见明顿生退意。
犹豫两秒,还是走了进去。
“抱歉。”
等面的客人散去,他询问售货员:“我想了解一下,你们家最便宜的那套礼服的价位。”
“??”小姑娘一愣,手里包装着的丝带都系歪了。
她显然是从来没有见过问出这样穷酸的问题,还能问得样坦坦荡荡毫不羞愧的客人。
姜见明神色温和,耐心地重复一遍:“请问你们家最便宜的礼服价位?”
“啊……请,请稍等。”
姜见明的态度过于正经,小姑娘迷迷瞪瞪地被他带跑了,真的用腕机查询了一圈自家店里成套礼服的价位。
很快,她抱出了一套裁剪朴素的灰色礼服,分别是衬衣、外衣、披风、领结、长裤以及皮鞋再加配套的几件挂饰。
“您看看个,牌子是亚尼萨,嗯……它们家的款式,虽然没有什么特殊的亮点,胜在简洁大气,穿去什么场合都不出错。色调沉稳,也很配您的气质呢。”
渐渐找回职业素养的女售货员说道:“而且我们正在年末清仓打八折,物美价廉。您买下的话,我们再附赠您一小瓶亚尼萨自家的男士香水,很合算的。”
小姑娘容真挚:“真的合算,一套下来,只需要不到五万币点就可以了呢。”
……
豪宅内,宴席早已开场了一个多小时。
优雅克制的谈话声与说笑声,伴随着音乐流转开来。被旧贵族们喜欢的繁文缛节的环节已经结束,刀叉在盘中碰撞,食物被切割,高举的玻璃酒杯在吊灯下反光。
足足三张铺满白色桌布的长桌排开,座位并没有坐满。
偶尔有人离席走到自己想要讨好的阁下身边,赔弯腰、敬酒交谈;也有人已经餍足,捧着酒杯和朋友一起坐在远处。
无论如,每个人都是高雅的,每一寸角落都散发着纸醉金迷的气息。
是兰斯家族的晚宴,自然应纸醉金迷。
兰斯在帝国内是一个特殊的家族,他们按封衔算是旧贵族,却出身于光荣自治领,算来与皇太后西尔芙同根同源。最显著的标志就是一头天生银白的发色,被称为“银发兰斯。”
也因此,个家族可以说是半个皇家,包揽了帝国皇权与光荣自治领之间,超六成的军火以及能源贸易,天知道私下里碰过多少军用物品和违禁类新晶械。
总之,一个历史悠久,实力雄厚的庞然大物。
如今兰斯家过分年轻的家主——奥德利.兰斯少爷,正手持盛红酒的高脚杯,坐在最首的座位。
他有一头利落的银白短发,容貌清俊美丽,穿着银灰色的精致礼服,带着丝绸手套。
不停有人上欲与他交谈,每个人都地位显赫,都是在这次“储君之争”中力挺奥德利.兰斯的支持者。
奥德利的神色几乎没有过变化……他始终维持着淡漠的容,向的每一个人举杯,赠予其基本的礼貌。
……太年轻了。无数远观的贵族们在心中唏嘘,将复杂的目光投向位尊贵的年轻人。
六年,奥德利少爷的父母同时遇难,本以为显赫的兰斯家族将要就此一蹶不振,没想到这位时年仅十九岁的年轻人,竟然以一己之力撑起了偌大的兰斯家族。
甚至,取决于皇帝陛下变幻莫测的心情,他有很大的可能更进一步,直接坐那个帝国最尊贵的位子。
而与此相对的……
宴会的另一角,奥德利.兰斯的胞妹,黛安娜.兰斯羞怯地低着头,坐在一个远离餐桌的角落。
她揪着礼服的裙角,不安地扭动着身体。蓬松微卷的银白长发及腰,一双色泽极浅的蓝灰眼眸像一对玻璃珠,少女的气质柔弱而怯弱,完全是一个不谙事的洋娃娃。
兰斯家的小姐,家主的亲妹妹,再怎么躲藏自己也无济于事。
很快,有几个中年男人满脸堆地上向她行礼。
其中一个举起酒杯,开始高唱赞歌:“尊贵的黛安娜小姐,今日的您依旧如白芙蓉一般美丽……”
对方的马屁还没说完,黛安娜浑身一抖,眼眶立刻红了。
“不……”
她哭着躲到了身边的管家身后,把自己缩成很小的一团,用浑身的颤抖来散发出“我好怕”“我好怕怕”“我只是个洋娃娃不要和我说话”的含义。
中年贵族们:“……”
管家习以为常,像护崽的大母鸡一样挡在黛安娜身前,严肃道:“阁下,黛安娜小姐喜静,不喜见生人,还请阁下们不要打扰她。”
远处围观的贵族中有人偷笑,凑的几个人不懂事。
兰斯家的对兄妹,兄长是年少老成、才能显著的新人类精英;而妹妹却是柔弱羞怯、对家族事务一窍不通的残人类菟丝花。
奥德利偏偏又是个病入膏肓级别的妹控,导致这位黛安娜小姐从小被呵护备至,天真得有够可以。
不过毕竟……后者是个柔弱多病的残人类。在上层贵族的圈子里,残人类被养成娇贵的玻璃娃娃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角落里,黛安娜拽着管家的手臂,含泪道:“霍恩,哥哥什么时候过来?”
灯光下她雪肌银发,楚楚可怜地咬着下唇:“我不喜欢宴……人好多,我好像有点喘不气了,我要回屋子。”
“至于么娇气吗。”
不远处,贝曼儿忍不住皱眉嘟囔了一句。
“曼儿,怎么乱说话。”
在她旁边,贝曼儿的父亲皱起了眉头,不轻不重地说教女儿:“天怎么和爸爸保证的,不是说好以后要注意礼仪吗?”
“再说,黛安娜小姐是无晶人种,无晶人种的精神状态比咱们脆弱得多,需要多加照顾也是理所应……你什么?”
贝曼儿憋着嘴角的意,连忙摆手示意没事没事。
——她只不过是想起了某位开着m-激电18单杀红毛虫、在远星际拼到咳血也不肯回帝国的……“精神状态脆弱”的无晶人罢了。
段时间来,在保护协会的努力之下,“无晶人种”个说法渐渐地在亚斯兰星城内流行起来了。
只不过,暂时只有在面对残人类贵族的时候,称呼才摇身一变,变成无晶贵族。
而残人类贫民,似乎依旧是残人类贫民。
“噗嗤。”
靠近门口的那张餐桌,忽然有几个年轻的贵族笑出了声。
“噢,天啊,我不是在做梦吧……”
“人怎么混进来的?”
沿着些人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身影从门口走了进来。
黑发年轻人眉目低敛,平静地跨入灯光璀璨的贵族宴会厅。
他似乎是在冬夜的街道呆过一阵,身周携着一股清清冽冽的寒意,居然把奢靡的晚宴气氛给生生镇得沉下三分。
若是在寻常场合,人们想必为这个年轻人身上独特的气质而驻足留意,甚至心中惊艳。是此时此地……
贵族小姐遮着红唇偷笑,贵族公子双肩抖动地忍着意。
他们的父母面上还能保持着严肃,眼底却流露出浓浓的鄙夷——
些还是能憋住的,至于憋不住的人,早就“噗”地把刚喝进嘴里的美酒喷出来了。
因为衣服。
帝国的礼服制式与日常的衣服差异很大,哪怕来者其实穿的也是稳重素雅的衣装,混在一群闪闪发光的贵族中间,依然一眼就能看出来格格不入。
怎么有人没有穿礼服就出席宴会?
而且,别说没有化出席宴会的妆容,身上连首饰都不见一样!
怎么在兰斯家族的宴会发生样荒唐的一幕,门卫干什么吃的?
兰斯家的大管家霍恩眼尖,远远看见门口的一幕,场气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
他也不敢跟正瑟瑟发抖的黛安娜小姐说,推脱去盥洗室,转个弯冲去了厅外的大门。
门外冬风还在嗖嗖地吹,霍恩大管家气得吹胡子瞪眼,逼问几个门卫:“怎么回事?那个礼服都不穿的平民……是谁放的人进来,主动站出来!”
一个门卫满头是汗:“管家大人,可是这位客人……他,他确实有请柬啊。”
另一位门卫哭丧着脸:“没错,我们最初以为他要么是走错了路,要么是不知天高地厚来闹事的,可他用腕机给我们出示了电子请柬。”
霍恩顿时大惊:“电子请柬!?”
话不听倒好,听完大管家立刻也出了一脑门的汗。
他们的请柬都是复古纸质的,而电子请柬,那可是只有家主才有权限发送的请柬,一般是用来给临时到场的大人物开权限的……
霍恩且惊且疑地回头看向大厅内,咽了咽口水。只见那个衣着简朴的青年人迎着四面八方的视线往里走,脚下步伐丝毫不乱。
大管家越看越觉得心惊肉跳:难道,位还真不是一般人?
……
宴客厅内,姜见明面色如常。室内暖气很足,他脱下了自己外穿的黑色长款棉衣搭在臂弯里,抬眉时迎一圈情绪各异的目光。
他知道自己样很失礼。
他是节俭,不至于一点规矩都不懂,也不打算自诩脱俗、故做狂态。
正相反,他毕竟是差点就做成皇太子妃的人,其实对这些层礼仪心里门儿清。
凡手头宽裕点,凡未来将要面临的艰难险阻少一点,他也不想这样丢人现眼。
是五万币点,打扰了。
有个钱,他不多给自己买一针镇定剂,或者买一盒新晶械子弹?
他还想攒钱买一把威力强些的新晶械热武器,甚至添置再一架私用折叠机甲。他还需要买很多药,补充很多次治疗舱能源……
不够,不够,对他来说币点永远都不够,因为他是银北斗唯一的残人类。
对他来说,多一点钱就是多一点活下去的保障,也多一点寻到真相的希望。
与此相比,丢人算什么?
姜见明随意地扫了一眼大厅内的布局,立刻明白了坐席的规矩。
座次按尊卑来排,三张横放的白色长餐桌先划分出三个不同的阶层,从离大门由远至近,就是地位由高到低。
然后每张桌子再分,按右尊左卑排下去。
他是来找兰斯家对“兄妹”的,没大有兴趣掺和些贵族应酬,于是随便在最“低等”的餐桌挑了个偏僻座位,坐了下来。
面前的刀叉崭新地摆在餐巾上,姜见明稍微挽了挽袖口,淡定地拿了起来。
周围的窃窃私语更大了,已经超过了“窃窃”的程度。
张餐桌几乎所有人的视线——无论是恶意的讥讽的,还是单纯好奇的惊讶的,更多的是看热闹的——一刻都有如针芒一般扎在了他的身上。
在姜见明心中,那并不重要。
现在,他可以享用一份免费的晚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