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见明与林歌定居下来之后, 过了?一段还算平和的日子。
这?片地方是姜见明花费几年时间?细致地打探过信息的。它位于z2野区的边缘地带,贫瘠荒远,但领主的管控力不强。
同时, 这?里被称为?慢性?晶乱患者的临终地——巨大的抛尸坑沉默地立在?尽头, 里面密密麻麻的遗体, 都是自尽的慢性?晶乱患者。
住在?这?里的人, 几乎都是为?了?等死的。过得浑浑噩噩,不分昼夜,更不要提计算年月日。
但姜见明会?记日子。
每到月初的时候, 他会?在?保证了?自己和林歌的日常吃穿用度储备的基础上, 给周围贫困的流民散一点食物。
渐渐地, 这?一带的流民都知道了?有这?么一对古怪的兄妹。
一来二去,周围的人们也学会?了?计日子。
尤其是那些最困苦最绝望的人们,原本他们的生活没有丝毫盼头,只是行尸走肉般活着等死,现?在?每个月的月初成了?他们的盼头。
但食物其实只是诱饵, 当聚集过来的流民多起来之后,姜见明开始向这?些陌生人们传播知识。
他教人们怎么在?干旱的大地上种植适合的作物,怎么用烧干的黑炭过滤污水,怎么制作陷阱和武器来对付异星生物。
他讲一些历史?, 一些神话和寓言,一些诗歌, 一些旧蓝母星时代的人类文明的样子。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 当道恩.亚斯兰成为?开国统帅之后, 还有人追忆那段时光。
篝火将夜色烧出一个小洞,这?群最卑贱的人们围在?一起,眼巴巴地张望着正?中那道身影。
黑发?少年身穿破旧的斗篷, 低眉敛眸,嗓音温润地说着一些他们半听得懂、半听不懂的话。
他笼罩在?暖光里,像渡世的神佛。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 ”
纵使如此,当姜见明慢性?晶乱发?作,依然没人理他。
他第一次当众发?病的时候,倒在?地上抽搐吐血。人们惊恐地四散逃窜,有小孩冲他砸石头。而他直不起身,看?不到是谁。
林歌推开人群冲过来,把他护在?身后,冲周围的人群破口?大骂。
但下一个月初,姜见明还是在?那里。
“神告诉人,园中各样树上的果子,你?可以随意吃。只是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
一个月又一个月。
春风吹融冬雪,秋风扫落夏叶。
慢性?晶乱让姜见明的身体衰败下去。
那时人们都不了?解晶乱是怎么回事,他怕真的会?传染给林歌,就给破屋分了?一层隔间?,将一处乌黑不透光的小地方留给自己。
那里勉强只能容一个成年人伸展开身体。每当发?病的时候,他就躲进去挂上锁,蜷缩着。
有一次他呆的时间?太久,林歌实在?忍不住撞开了?门进去,当场尖叫起来。
她看?到大片血色。干涸的旧血,湿漉漉的新血,少年倒在?里面,身边到处都是呕吐物,地板被抓出一道道血痕。
“蛇告诉人,你?们不一定死。你?们吃了?善恶树上的果子,眼睛就明亮了?,像神那般能知道善恶。”
那天,姜见明醒转后第一次对林歌动了?真火。
他把女孩拽过来,抄起平常用来烧火的柳条就揍,揍一下骂一句。
林歌躲都不敢躲,就扯着嗓子哭……也不知道哭的什么。
没有办法?。
绝症当前,谁都没有办法?。
后来,姜见明开始剜自己的肉与骨,挑出凝结的结晶,用这?种最粗暴的土法?来为?自己延缓死期。
就像赫尔加曾经做过的那样。
被火烧过的刀子切进瓷白?的肌肤,鲜血猛地涌出来。
他把痛哼憋在?咽喉里,睨着那些结晶时眼底总有几分狠色。
“人就摘下果子来吃了?。他们的眼睛明亮了?,才知道自己是赤身露体,便拿无花果树的叶子,为?自己编作裙子。”
夜凉如水,篝火噼里啪啦地烧着,一群面黄肌瘦的小孩儿?们叽叽喳喳,七嘴八舌。
“神为?什么不叫人知善恶?”
“为?什么要骗人说,吃了?知善恶的果子就要死?”
“人为?什么要违逆神?分别善恶树的果子有那么好?吃吗?香吗,甜吗?”
姜见明笑而不语,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用发?抖的手死死攥着斗篷。
前几天他的病才发?作过,现?在?是忍着浑身的激痛坐在?这?里,都说不出太多话来,后背上全是冷汗。
好?奇的贫民追问:“哎,哎,那然后呢?”
“然后……”姜见明强打精神,一开口?发?现?自己声音哑的厉害。
他就用力清了?清嗓子,咽下口?中反上来的腥甜味道,“神将人逐出伊甸园去……”
一句话没说完,眼前忽然一阵眩晕,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缓过神来时,他已经瘫软在?冰冷的地上。周围的贫民纷纷起身离去,避他如避之不及的瘟疫。
脚步声乱糟糟一片,突兀地,有只布满脏灰的手臂伸过来。
姜见明以为?有人想扶自己。但那条手臂从他眼前穿过,五指一捞——顺手牵羊,把他的水袋捞走了?。
然后,周围的人又跑光了?。
姜见明也没有其他办法?,试了?两下爬不起来,也只好?躺在?那里,痴痴地数着天穹上星罗棋布的星子。
意识在?星光里化开了?,最近他开始分不清昏迷和睡觉的区别,大多时候身上都是疼的。
他知道,自己已经快要……
“道恩!!”
朦胧间?,姜见明听见林歌在?叫自己,但睁不开眼。
“——姜!!”
篝火已经熄灭,远处的地平线被黑暗抹平了?轮廓。
四下清冷,人群早已散去。一身破烂衣服的女孩跪在?地上,紧紧抱住身躯冰冷的少年。
姜见明仰起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脸,他搭着女孩颤抖的肩膀,轻轻地摇头。
“说过了?,不要叫这?个名?字……今天的功课做完了?没有?”
“没有!就没有!”
林歌抬头,眼眶通红地嘶吼道,“我才不做,根本做不懂!你?也不要再?做那些春秋大梦了?,我不是好?人,也不想变好?!没有知识,也学不会?!”
“你?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把我教成个什么好?东西的,那群人也是一样!”
“我们和你?注定就不是一种人,我们都是垃圾,渣滓,狗改不了?吃屎,烂泥扶……”
姜见明忽然伸手,把林歌搂进怀里。
林歌睁大了?眼。下一秒,她呜咽了?一声,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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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帝历51年。
野区的蝼蚁们还在?污泥中挣扎,时代的浪潮仿佛与他们无关。
然而这?一年,确实发?生了?一件令历史?齿轮疯狂转动的大事。
“赤血侵略者”奥兰多、圣人类帝国的开创者及初代皇帝奥丁——在?亲手缔造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星际帝国,并维持了?五十一年的统治后,那旺盛的征服欲与掌控欲终究烧干了?他的生命。
星际时代,人类的寿命已经大大延长,但毕竟无法?长生不老。
奥丁年轻时连年征战,壮年后又以高压统治帝国,每天疑神疑鬼,杀这?个屠那个的,怎么想也不算养生。
至于知晓了?晶粒子真相之后的精神压力,决定亲手培养凯奥斯之后内心的矛盾挣扎,就更不必提了?。
暴君的身体在?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内衰败下去。
旧帝历51年的年初,奥丁将皇位传给皇太子,即他的长子安德鲁.奥丁二世。
两个月后,奥丁一世驾崩。
临终前,暴君留下了?这?样一句后世留名?的遗言——
“不要放下战旗,我们的征服将永无止境。”
消息传出,顿时震动了?整个帝国。
永乐园星城勒令所有民众悬挂白?幔,三个月内一律喜事停办,禁止娱乐活动,人们只能穿白?色或黑色的丧服上街,甚至不许在?公开场合嬉笑喧哗。
触犯禁令者一律斩首,严重者株连家族。
皇宫内哭声震天。
最年少的皇子殿下坐在?大殿之外。
翡翠色的眼眸里空无一物。
奥丁死了?。
在?被自己杀掉之前死了?。
这?个小怪物并不觉得欢喜,也不觉得悲伤。
他只是忽然觉得空虚,无比空虚。
其实他的灵魂从来没有被真正?填满过,只是这?些年,与奥丁的斗智斗勇勉强成为?了?无聊日子里的一点目标。
他渴望见血,渴望征服,渴望亲手杀死这?个强大的男人。
但现?在?奥丁死了?,他再?也没有了?停驻于此间?的意义。
如果说还有什么渴望……他倒是有些想知道自己被造出的原因。
实验室投入了?那么多人力物力,又有奥丁皇帝亲自监督,只笼统的称一句“为?了?研究晶粒子”,他能相信才有鬼了?。
哭声还在?绵延不休,有人却来到了?大殿外。
直到眼前被阴影挡住,耳畔传来侍者尖利的催促见礼声,拥有白?金卷发?的小殿下才冷淡地撩了?撩眼睑。
安德鲁.奥丁站在?他面前。
新皇帝的外表约三四十岁,有着与奥丁相似的红发?与绿眼,身穿丧葬制式的黑色贵族礼服。
多年的奢靡生活让他的身材臃肿高大,粗犷的眉角写满了?高傲,居高临下的眼中尽是鄙薄。
“朕从灰鸮实验室那里,听到了?关于你?的真相。”
安德鲁歪了?歪嘴角,哼笑起来,“凯奥斯……朕曾经还以为?你?真的是父皇血脉,原来是个研究用的实验体啊。”
几年前,这?位新皇帝曾经为?这?个孩子的到来感到巨大的威胁,连续好?几天夜不能寐。
但很快,他发?现?这?小贱种对权势没什么兴趣。
——不如说,小贱种根本就没什么感兴趣的东西。
财宝、美人、声名?、享受……凯奥斯殿下对于这?些全都兴趣缺缺,唯一乐意主动做的事情,也只有隔三差五冒犯一下父皇,打架时把皇宫砸毁一片罢了?。
几年下来,安德鲁都没和自己这?位名?义上的皇弟见过几次面。
直到今日,皇位也平平稳稳地落到了?掌中。
当皇家医师宣布死讯时,新皇帝不得不用叩头痛哭来掩饰自己因激动而鼓起的血脉。
——从今往后,他将是凌驾于这?人类星际帝国的至尊者,是可以恣心纵欲的神灵。
那杂草般的亿万贱民将用生命血汗来供养他,而他随意的一张口?,都将决定人类未来的道路。
“虽然不知道父皇生前为?何纵容你?,但今后……朕才是大帝。”
安德鲁昂起下颌,眯起双眼。今日对这?孤僻的小杂种的示威,就是自己执掌皇权的开端。
“跪下,用你?的叩首宣示今后的臣服。”
他听说这?位小皇弟有着超s级的晶骨,想必这?也是戎马一生的父皇会?宠爱他的原因。
但没有关系,从今往后,他将以帝王的权杖驯服这?匹野马,为?其套上缰绳与辔头。
“或者……如果你?想回到实验室痛不欲生的话,朕也将恩赐你?享受痛苦的权利。”
寒风吹过皇宫大殿。
新皇帝站着,横眉怒目。
小殿下坐着,神色百无聊赖。
侍者与卫兵们紧张地站在?后方,随时等候皇帝的指令。
“……”
几秒的对视后,凯奥斯率先收回目光。紧接着,这?位美貌少年的唇角乍现?出一抹危险的笑意。
“看?来,奥丁不是个好?父亲。”
凯奥斯轻哼一声,腕口?有什么光泽闪了?闪。
“难道他临死之前,没有警告你?……”
“不要惹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