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 军部总医院。
“你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哭着找我。”
姜见明背后被塞了软枕,半靠在治疗舱的床位上, 神色写满了茫然:“……什么?”
而莱安殿下搬了把椅子坐在旁边, 捧着半碗米粥, 认真地吹凉了喂到他嘴里。
“我说, 你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哭着找我。”
——同时振振有词地向他回忆在星舰上的场景。
显然,将“你哭了”、“你找我”这两个举动简单粗暴地合并“你哭着找我”, 会产生极大的表达误差, 而皇太子殿下毫在乎。
姜见明微微睁大双眼, 断然否决:“什么?我可能!”
莱安:“真的,我骗你干什么?我赶来问你为什么哭,你说因为想我。”
姜见明:“可能……我记得。”
莱安:“那只是你记得。”
姜见明正欲申辩,张口又被喂了一勺粥。
他在身体虚弱得厉害,又被那些注射过量的药物弄得动动就头晕恶心, 前两天吃什么吐什么,只能昏昏睡睡地泡在医疗液里头。到今日早上状态才了点,勉强能咽下些清淡的食物。
也因为这个,莱安也敢给他投喂太多, 粥喂了半碗就放下了。
“你还和我置,”他无表情地, “我一直在哄你, 你一句也搭理我。”
姜见明:“……您能因为我记忆清楚就胡说八道。”
他皱着眉埋怨地说了一句, 莱安就低头笑了,摇头道:“欺负你了。”
在军部总医院的这几天,时光倒是难得地慢了下来。
姜见明前几次之所以抵触医院, 单纯是想暴露自己慢性晶乱的病情。在该知道的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他也没了肯住院的理由。
毕竟他在这个状态,确实除了躺在床上也干了什么其他事了。
而皇太子殿下晶骨损耗过度,按理来说也该住院观察,结果这位天天跑他这边来赖着。
姜见明哭笑得,只悄悄跟医师说,把该用的药物都放到自己病房里,他来想办法。
也知道是谁盯着谁接受治疗,大概又是互相饲养了。
稍微稳定一些之后,皇帝和首领又来看过他们一次。
“阁下,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记忆清楚的?”
首领问道:“蓝西施会战的最后,是您指挥着舰队把晶体教逼了帝国境外。那时候的事,您还记得吗?”
“模糊,在几乎没什么印象了。”
姜见明低说了一句,随后皱了一下眉,扭头看向旁边——
莱安正和林歌互相冷眼睨着,这两个人也知道怎么回事,近日尤其对付。
姜见明:“殿下,这事我还没说你呢,你怎么能直接夺了席琳上将的指挥权给我?我当时是什么状态,您心里没数吗?”
莱安看了他一眼:“你跟我说你是清醒的。”
姜见明:“……”
我说什么您就敢信啊!?
莱安看了姜见明一言难尽的神色,又补上一句:“你看着也清醒,和我讲战术的时候,甚至清醒得让我敢相信。”
姜见明恼道:“什么清醒……打到后半的时候,我都快没意识了。”
“可能。”
莱安说得斩钉截铁:“你明明上头。”
“上……上头?”
姜见明一头雾水,上头是个什么形容啊!
就见皇太子殿下挑了挑眉:“原本把你放在治疗舱里,打到一半你非要上指挥席,我都拉住。”
姜见明:“……?”
首领与皇帝悄然对视一眼,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姜见明还蒙在鼓里,和莱安掰扯了半天,说得自己先没力了,头晕眼花地闭眼往后靠。
……这次搞的,他身子是真的坏得厉害了。
过姜见明本身倒觉得后悔,本来他身患慢性晶乱,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体质也将会越来越虚弱。
再一两年之后,他想疯都没有本钱疯了,说定连操纵机甲的体力也无。与其让生命之火慢慢消磨,还趁在把自己烧得快活些。
当然,总有人允许他这么找的。
一轻响,治疗舱的内置输液针头弹了来,刺进病人细瘦的手臂。
莱安收回按键的手,咸淡地对皇帝与首领道:“回吧,他要睡了。”
“请留步,陛下。”姜见明倒还是强撑着倦意要说点正事,“关于晶体教的事情,我还……”
一句话没完他却咳嗽起来,林歌看下去,沉着脸给姜见明拍了拍背,道:“等你身体了再说吧,然咱们殿下要咬人了。”
莱安立刻给他拿了水过来,姜见明就着殿下的手喝了两口,又闭眼缓了缓才压住咳嗽,嗓音微哑:“听陛下的。那我写个报告直接递到军部吧。”
他侧头想了想,又道:“过,有件事或许要紧,请您听我说一句。”
“我在那边见到了晶体教的大教,名叫盖乌斯;当时对我动手的是另一位教,我曾经在辉煌大教堂见过他,名叫苏。”
姜见明正色:“但是后来押着我来见殿下的只有劳伦,这两天听殿下说后来的事,似乎这位大教和毁灭教后来也没有过,我有些担心。”
林歌点头:“明白了,朕会转告军部,多加留意远星际的动向。”
……远星际。
这个词语又牵动了心弦。
等到皇帝与首领离开之后,姜见明有些神地随意捏着莱安的手指,许久才自言自语地说了一:“知道谢少将今到哪里了。”
当时军方的会议上敲定的方针,是让谢予夺的远征舰队在抵达晶巢之后要贸然深入,率军撤回。
算算日子,也快到该有通讯传来的时候了。
莱安轻叹一,“别操心了,有消息我告诉你……休息吧。”
皇太子凑过去,心翼翼地扳着姜见明的肩膀,亲了亲他的眼角。
动作轻,弄得后者笑着直说痒。
……
硝烟散尽后,这个漫长的冬天终于被暖风一点点吹走。
随着细密的春雨落下,冰消雪融,莺飞草长。
事实上,这段日子对于谢少将来说颇为凶险——当然,远在星舰里的少将本人其实并知晓。
但在帝国部分臣民将领的舆论中,唐娜.赛克特听从劳伦的胁迫炸毁高维封锁障的能源站一事,差点变了攻击少将本人的把柄。
也就是谢予夺平常行事高调,年轻位高嘴还毒,看惯他的人太多了。帝国对于叛国罪这一项素来卡得,甚至会有连坐的罪名。陈老元帅力保爱将,才算把他从这场糟心事里摘来。
而唐娜.赛克特的下场无疑是悲惨的。虽然得以在部分程度上免罪,但依旧被判了十年的牢狱之灾。而这一判,就将是漫漫十年的母女离散。
等姜见明的身体状况勉强可以门的时候,偶尔会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
某日下了雨,他趁殿下去皇宫办事,跟医院要了一架电子轮椅,又拎了把伞,独自去了。
姜见明去的是赛克特,为了看望那个被留下的女孩子。
谢银星的外公……老赛克特遭受巨大打击,像短短十数日就苍老了一大截。
他把姜见明引到谢银星的房间外,悲苦地叹了口:“自从她妈妈被带走,爱蜜莉亚经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周啦。”
姜见明推开门,外的光亮照进房间里头。
只见女孩抱着膝盖,把自己缩在卧室里一个黑暗的角落,头发乱糟糟的,像一个被遗弃的破玩偶。
“妈妈是坏人。”谢银星抬起通红的眼睛,嗓音沙哑,“妈妈是为了保护星星才做错了事情的。”
“都是星星,是星星……把坏人当人,为什么要抓走妈妈,应该把我抓走才对。”
姜见明没有说话,只是将女孩搂进怀里。
“要,要,”谢银星却直往后缩,哽咽喊道,“我……我知道!我知道哥哥是为了救星星才被敌人……你为什么还要来看我!?”
姜见明半跪在地板上,强硬地拽着她,让她跑掉。
他知道这女孩懂事,既然知道自己有伤在身,至于挣扎得多厉害的。
“星星,”他道,“星星,别闹听我说。我问你……你的枪呢?”
女孩茫然地抬起头,她低头咕哝了两,抽着鼻子支支吾吾道:“知道,可能……弄丢……丢了。”
“你的妈妈会回来。”
姜见明揉了一下她乱翘的头发,平静地说道,“唐娜夫人的情况特殊,她是被胁迫的,中途又试图有过反抗的行动,正常情况下应该会减刑。”
“无论最终是五年,八年,哪怕真的就是十年又怎么样,你妈妈总会回到你的身边。”
他又伸双手,将女孩翻卷的领口整理了一下,“重要的是,到时候,你想让妈妈看见什么样的世界,看见星星的什么样子?”
“十年后,我们的身边还会有坏人吗?”
“果再有坏人想要逼妈妈做坏事,十年后的星星可以保护她吗?”
谢银星愣了一下。姜见明淡淡道:“还有我,我受了伤,本身又是残人类,身体将会大从前。”
“你的枪法,又是个新人类。果以后想从军,可以来做我的亲卫保护我吗?”
临别前,姜见明将自己口袋里的一只钢笔送给了她。
那其实是金日轮军内用的战术笔,也是新晶械武器,玩意而。难得的是刻着金日轮的军徽,色泽金铜相间,看着帅。
“考虑一下。”他笑笑说。
回去的时候又下了雨,寒意入骨,姜见明冻得停发抖,差点连轮椅都坐住。
他知道,自己应该是活到谢银星长大的年份了。
只希望……
十年后,孩子的身边要再有坏人。
愿望无,唯有春雨还在千万的窗户上敲打着哀愁的曲。
纵使战火被浇灭了,但战火带来的创伤,却长久无法被洗去。
这天,黛安娜来访的时候,穿着黑色的礼服,脸上罩着一层黑纱,是古典式的丧服装扮,与医院安静白亮的氛微妙地相融合了。
走到病房内,她就取下了纱。露的眼眶红肿,脸色青白,像大病了一场,色比姜见明这个差点丢了命的都差。
她来的突然,也没有提前告知,姜见明全无准备。这时吃惊地一边招呼她坐下,一边就要起身下床。
“姜,别起来。”黛安娜连忙上前,双手握着姜见明的手腕,让他躺,轻细语道,“听说你伤的重……对起今天才来看你,这几天身体些了吗?”
她像一下子就熟了许多,以前这位姐只会躲在哥哥背后嘤嘤地哭,少这样稳重地说话的。
姜见明却能看她的压抑。
黛安娜几乎敢正眼看自己,只是停地说话。
她说奥德莉的冰冻休眠手术险险功了,快就要被送到黑鲨基地去。本来就是前沿技术,在基地才更放心。
她说哥哥的两个隐瞒今也暴露无遗,性别和人种……要是后者,在外界经引起了颇大的舆论。
她太敢对,只知道吵得疯,堪的言论交错满天飞。
她还说自己撑起兰斯族。听说过些日子,光荣自治领的人会过来,和帝国协商接管这份祖业。
原本,在父母双双遇难之后,这些年一直是年轻的奥德莉在以她的才能和毅力维持着对族的掌控。
今这根支柱一塌,顿时高楼倾塌。以后兰斯族,就再是兰斯的族了。
黛安娜说完这些,轻喘了口,眼角挂着恬静的笑容。
她凝望着姜见明,咬了咬下唇,手指攥着自己的衣裙,几秒后才轻轻说道:“所以……是这样,我留在族应该也没有什么用,所以……”
“你应该也猜得到吧,”她点头,“对,我经决定进入黑鲨基地了。今天过来,是想和你告……”
“告别”的别字尚未口,泪珠就忽然从黛安娜的眼眶里掉落,沿着颊滑了下来。
姜见明怔了一下。
“对、对起……”黛安娜忽然慌乱了,她停地用手去擦眼泪,但是泪水怎么也停下来,“我……我能哭,能哭的……但是,我……对起,对起……”
姜见明轻叹一,从旁边抽了纸巾给她,“没什么能哭的,人都是会哭的。”
黛安娜抽了抽鼻子,柔软的身子颤抖起来。
姜见明冲她展开手臂示意,黛安娜就像以前一样扑进了他的怀里。
渐渐地,她开始细细呜咽,泣渐大,最后变嚎啕的放大哭。
“我没有哥哥了……”
她的双手紧紧地抓着姜见明的肩膀,张着嘴直喘,崩溃地号哭,“姜,我没有哥哥了……我也没有了……我是一个人了!!”
这次,姜见明没有安慰。有时的安慰是必要的,而有时则显得多余。
他任黛安娜在自己怀里哭了许久许久,直到这个姑娘自己平静下来,无地自容地躲去卫生间打着哭嗝洗脸。
“那个,姜,这个……”
等黛安娜磨磨蹭蹭地走来,她从包里摸了一件东西,红着眼睛道,“我想被自治领的人带走,果你能用上……”
那是一对十字剑柄。
它们没有剑身,只有剑柄。
“这是哥哥的晶骨武器,一对骑士剑,名字叫‘月神之血’。”
黛安娜说道,“啊当然,绝对是哥哥造的,你要生,它是……是族传下来的东西。”
“我会剑术,也敢战斗。果哥哥还在的话,一定会选择交给你的,你拿走它们吧。”
“千万别,”姜见明无奈苦笑,摇了摇头,“你给我这东西,我只会把它上交给帝国的。”
黛安娜沮丧地垮下了肩膀,抱着这对剑柄,“但是……”
“没有但是。既然是奥德莉重要的东西,当然该由她的妹妹持有。”
姜见明淡淡拍了拍黛安娜的手背,“何况,你为什么选择了让奥德莉冰冻?就是期望她可以苏醒吗?”
“果日后她康复了,眼睛一睁,发自己的剑居然被亲妹妹转手送人了,再得冻回冰块怎么办?”
黛安娜破涕为笑,佯怒道:“才会呢,哥哥又没把你当做外人过。”
随后,姜见明又拉她看了半晌有关晶粒子的资料,直到莱安殿下进来勒令他吃药休息,这才罢休。
“那……等我临走之前,”走病房的时候,黛安娜扒着门框道,“姜可以来送送我吗?”
姜见明含笑点头:“荣幸之至。”
……
卧床休养的期间,姜见明将关于晶体教与晶粒子种族的事情撰写文。
自己再重新调查了一些佐证资料,斟酌用词,反复修改,最后写一份七八千字的报告交了上去。
他知道帝国高层掌握了多少真相,或许自己耗费的心血,在部分人眼里值一提。但这至少是他的态度。
身为皇太子,又刚发生了这样的动乱,莱安当然忙碌。
他甚至没能在医院歇多久,又是隔三差五地在皇宫和军部之间来回。
但皇太子每晚必定会回医院陪姜见明过夜,也打扰,就坐在灯边看他打字写东西。
唯有瞧着时间到了或者他露疲态时,才会暴力抓他进治疗舱睡觉。
“……说起来。”窗外夜色纱,姜见明停了敲击虚拟键盘的动作,忽然看了一下无名指上的晶骨戒指。
“这东西还挺邪门的,居然在释放完晶骨之后,会自动跑到我的无名指上。”
他有些奇地问莱安,侧过的眉眼在灯下温柔极了:“您是怎么弄的?”
莱安刚给他端了热牛奶放在手边,没地哼道:“你问我我问谁。”
却忽然从上衣口袋里拎一串特殊材料的链子来,竟和姜见明以前用来串戒指的一样。
“以前勾断过你的项链。”
莱安拉过姜见明的手掌,将链子轻柔地放在他的手心,“给,欠你的了。”
“谢谢您。”姜见明有些惊喜,他正琢磨再去弄一条链子把戒指串起来。
他收紧了手指,想了想,忽然问道:“殿下,当时有人看到了吗?”
莱安知道姜见明问的是什么,是问这禁忌的晶骨戒指,有没有被帝国军士看到。他立刻答道:“没有。”
姜见明悦道:“……殿下。”
莱安:“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之前没有,之后也会有。”
姜见明闭眼叹了口,他关掉虚拟屏,喝了热牛奶,伸手按掉了床头的灯。
昏暗中,莱安的手臂环了上来。紧接着,他被缠绵地吻了嘴唇,那是令人安心的温度。
……
黛安娜与基地首领一起回欧米伽异星的那天,姜见明和莱安一起去送了。
黛安娜再穿黑衣黑纱了。
她换上了黑鲨基地员的白色研究服。
更乎意料的是,她竟然剪了头发,是和奥德莉一样的短发。
只过奥德莉质中性优雅,无论男装还是女装,短发都会显得英姿飒爽。
而黛安娜天生楚楚可人,偏偏在又顶着一张沉沉的表情,剪了这个发型就显得有些伦类。
活像是曾经漂亮精致的洋娃娃,被喀嚓一剪刀给剪秃了毛。
但她精神状态似乎了些,对姜见明说以后果有需要可以随时找她。
飞行器就停在两人身后,她们是要乘上基地的星舰走的。基地首领以手扶胸,微微鞠躬:“阁下,我们走了。请您务必多加保重。”
黛安娜跟在首领身后,也道:“姜,保重。”
首领又转向皇太子:“殿下,还请您照顾阁下。”
莱安:“用你说。”
她们转身,登上飞行器,关上了门。姜见明目送飞行器升空远去,在蔚蓝的天上渐渐变。
就这么走了。下次重逢,知道是何时何地,何等情景。
莱安也抬头看着那架飞行器,握着他的手,口中随意问道:“这两天是是受一点,中午想吃什么?”
“嗯……”姜见明漫经心地,“都可以,您回去给我削苹果吧。”
“……”莱安冷冷道,“你是是以为,我喜欢削苹果?”
姜见明:“没有啊。”
莱安:“你的语过于敷衍,像给狗扔一根骨头,就指望它可以一个人玩上整天。”
路旁树枝上,几朵新花盛开。淡粉的花瓣挂着昨夜雨水,东风一吹,莹莹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