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入眼帘的是大片的无色晶状物质。
姜见明熟悉这种晶体, 这是真晶矿的颜色,也是急性晶乱病人身上刺出的晶簇的颜色。
但是此刻,他躺在狭小的一点空内, 上下寂静, 有丝毫声音, 四周簇拥着他的都是这样的晶物质。
“……!!”
姜见明狠狠地倒抽了口冷气。一睁眼就这, 是个人都遭受不住。
不仅如此,他的身体四肢都被这样的晶体爬满了,偏偏“这东西”似乎察觉到他的苏醒, 正徐徐从他的身躯上退走。
是的, 它在退走。
光线不知从哪里落进来的, 环境幽暗但不至于无法视物。
在这点微光之下,四的晶状物质分明在轻轻动弹着,有规律地一下一下,隐约能看到晶体下是属于生物的血肉筋脉。
这东西……居然是活物!
这种违反了生物本能认知的存在,令人从骨子里渗出冰冷的恐惧感与恶心感。
姜见明浑身麻, 他甚至怀疑己是不是身处什么异星生物的胃里,很快就要被腐蚀成一摊血水。
他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到身体好像是个千疮百孔的破烂壳子似的,五脏六腑一起疼的钻心。
“唔……!”
姜见明闷哼一声栽倒去, 身下的晶状物质蠕动起来,轻轻托住了他的后脑放下。
这……这到底是……
身体动不了了, 晶体去复返, 如鳞片般窸窸窣窣爬上他的四肢, 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将他压在原地。
幽暗中,只能听见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姜见明大口喘息,喉头痉挛着泛起腥甜的血气, 眼前阵阵黑。
“咳咳……”
这鬼地方到底是哪里,这晶体活物是什么东西,说到底己怎么会在这里!?
姜见明艰难地侧过头,冷汗滑落鼻梁,他眯眼看到了“己”的半侧肩膀与手臂。
他身上似乎穿着很端正雍容的军礼服,收束的袖口别着金扣。露出来的一点腕口很消瘦,修长的五指虚弱地摊开,几乎只剩一层苍白的皮肤裹在骨头上,显然是个生机枯竭的残晶重病人的手。
姜见明瞳孔微缩,蓦地抽了口气——
要命,这根本不是他的身体!
顿时,似乎什么开关被打开了,大脑中无数全的记忆喷薄出!
姜见明蓦地咬牙闭上眼,但那庞大的信息量渐渐地开始达到难以忍受的程度。
越来越多的东西疯狂地往脑子里灌,头疼如刀割斧凿,越来越剧烈。
好痛……好痛!!!
好像有小山大的齿轮疯狂转动,一次次碾碎着他的灵魂,两厢对比之下,在晶体教星舰内的折磨也不足一提了。
“唔、啊!!啊啊……——!!”
姜见明崩溃地后挺起脖颈,神色是极致的痛苦,被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逼出凄厉的惨叫声。
苍白的皮肤下青色的细筋狰狞跳动,眼角渗出的泪水滑入乌黑的鬓。
他不知道己为什么哭了。
身周的晶体忽然骚动起来,更紧地束缚着他,让他一动也动不了。
几秒后,那截秀长的脖颈往后垂落,姜见明颓然脱力栽倒去,歪头闭眼,再次昏厥在这片诡谲的晶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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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奇异的梦境,但这一次,梦里反复来去的只有一个人。
“这样舒服些吗?”
微风摇动窗帘,斑驳的影子投在书桌上。
不知何年何月的记忆里,他倦懒地倚在软椅上半眠,身后有一双手指为他按揉着额角。年嗓音偏冷,此刻的语气却很疼惜:“我说过,你不能太累。要病了。”
他骨头似的歪头笑笑,说,现在有人照顾我了,不怕生病。
年却忽的俯下身来,清凉的阴影投在他的脸上,同时垂落的还有几缕白金卷。
“……那你愿不愿意……”
年的嗓音有些低哑,很轻柔,像一枚羽毛,“让我照顾你一辈子。”
“你可以一辈子管教我,给我指路,陪我凯旋。当然,也可以什么都不做,让我……照顾你。”
他略有些意外,于是掀起眼睑来,头看着身旁那个孩子。
几秒后,无奈地轻摇了一下头,他温声道:“别胡说。”
年道:“我很认真。”
他沉默了。须臾,他抬起手臂,淡淡地揉了一下年的脸颊,神色有些惆怅。
“现在不行。”
“您还太年幼,谈论‘一辈子’为时过早。”
……
“我爱你。”
转眼,年似乎年长了几岁,身量也抽高了一截。
他有着丝绸般的白金卷,锋利狂妄的翡翠眼眸,容貌美得不似人。那目光里侵略性和占有欲浓郁得吓人,“亚斯兰……我爱你。”
这是巨大的星舰内部,远处灯火通明,喧闹不止,有笑有喊还有哭声,像是大获全胜后一场狂欢的庆功宴。
他呢,明明是那场战役的主帅,如今却被他的年轻君王堵在这样一个漆黑暧昧的角落里,进退不得。
他苦笑道:“小殿下,别这样……”
“不行,你必须答应。”阴影下,俊美的年却更加放肆地禁锢着他,眯着眼用下巴蹭他的锁骨。
“我爱你,喜欢你,我只要你。”
嗓音是冷硬的,语调却在撒娇,像一朵危险甜腻的毒花,“你看……我这么听话,你应当奖励我。”
“我……!”
他好气好笑,抬手打一下舍得,最终还是把目光投更远处——那遥远的星空。
他惆怅地轻声说:“我陪不了您太久的。”
年立刻红了眼,暴怒地冲他生气,甚至上手掐他脖子,逼他闭嘴。
可等他喘不过气来,难受地皱眉呛咳,年猛地松手了,慌张地问他要不要紧,抱着他道歉。
“好,不说了。那些不重要,都不重要……我不在意。”
年忍着渴望,试探着,伸手去勾他领口的金扣,“所以,可不可以?让我爱你……亚斯兰。”
顿了顿,低声道:“……姜。”
他却抿唇低下头,坚决地握住年的手腕,然后推开。
“凯奥斯,不能再叫那个名字。”
……
噼啪!
昂贵的玻璃与瓷器被人在怒火之中挥落,碎了一地。
那位身披猩红厚袍的年轻帝转过身来,容冰戾,恨意勃。
“只是加冕大典上的一个位置已,我为什么连这点东西都给不了你!!”
“不要再说什么你是残人类,你是朕的统帅是开国元勋!!谁敢质疑你?——谁敢质疑,朕就杀了他。”
“再不远星际进军,明年连镇定剂都造不出来。你这是逼朕眼睁睁看着你。”
“这些年,你究竟把我当做什么!?”
最后的那段时光有些狼狈。争吵,和好,再争吵,互相都做了些疯般不理智的事,他们像是在泥淖里互相撕咬的两只野兽。
“为了实现你的野望,不惜驯养一头怪物这么多年……”
帝的眉眼含着冷笑,当初的年已经比他高出一个头,拇指压着他脖颈的动脉摩挲:“朕很好奇,你就有过一刻害怕过朕会咬你吗,统帅?”
“亚斯兰,朕不再听你的话了。”
吵得最激烈那天,帝折断了他的手臂。
他很疼,也很难过。
上一次,命运施舍给了他额外的时;但是这一次,他真的陪不了陛下了。
这一生不长,他认做错了许多事,尤其愧对陛下,不知如何才能弥补。瓦森星城的夜空很干净,能看到细碎的星星,但是看不到远征的星舰。
他半睡半醒地闭眼坐在庭院,意识迷糊地看着夜色,吃力地抬起手落下。
一条老狗甩着尾巴跑到摇椅旁,蹭了蹭他冰冷的掌心,喉咙里呜噜噜地响。
他这一生,其实也曾无数次遥远的星空伸手,无数次渴望那些遥不可及的愿景。
但他甚至不敢让陛下知道他要。
太远了,要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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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疗舱内,黑残晶人睁开了双眼。
他看到白亮宽敞的天花板,淡淡的消毒水气息喷在病房内,门外传来两脚步声,一切都很干净。
这是……哪里……
姜见明怔怔地眨眼,眼前水雾模糊,颊上湿濡了。
奇怪,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泪流不止呢……
好像是,做了一个太过漫长的梦。
在梦的尽头,有人对他说,我们胜利了。
是真的吗?
他这一生……
也能迎来堂堂正正地在阳光下凯旋的一天吗。
动门打开了,小护士惊喜地推着器械车,快步赶到治疗舱旁,“姜阁下,您醒了!太好了,太好了……”
她熟练地蹲下给治疗舱加了药,抬起脸:“医生马上过来,您感觉怎么样,能听得清我说话吗?有有哪里不适?”
姜见明失神地四顾,他伸出手掌,用力地撑着治疗舱的边沿,坐起来,随后摇摇晃晃地起身下地。
“哎,您还不能……!”
小护士吓得花容失色,这两天她一直负责照顾这位帝国上校兼皇太子妃,然了解病人的情况。
以姜阁下如今的伤势和体力,刚刚从长久的昏迷中苏醒,怎么也不可能下地的。
但是他就这么站起来,居然看不出丝毫对疼痛的反应。
或者说,他明明应该是很疼的,却对其视若无睹,完全地忍受下来了。
在护士吓蒙了的眼神中,姜见明径直走到了窗边,手指轻轻地抵在玻璃窗上。
他这时才看清了,己仍是身处星舰之内,从这里可以俯瞰大片的星城。
此时正逢清晨,高大的建筑鳞次栉比,中央广场、辉煌大教堂、凯奥斯军校、亚斯兰图书馆……以及皇宫白翡翠宫,依次被升起的黎光照亮。
街道有些还是破损的,但那些尸体与机械残骸已经被清除干净,不再是一副炼狱的模样。
站在这样的开阔街道上的,是人民。
艰难胜利的消息传遍了星城,大量的人民从避难所中蜂拥出,他们聚集在街头,有人哭有人笑,欢呼着迎接胜利归来的英雄们。
“我们胜利了!!”
“帝国万岁,金日轮不落!!”
姜见明看着看着,眉宇在晨光中舒展了,那是种释然欣慰的神情。
“陛下……”他闭上眼,额头虔诚地抵着玻璃,一滴泪无声地划过脸颊,“……我看到了……”
身后一连串慌乱的脚步声,医师和护士们都战战兢兢地围在旁边,不知道这位身份尊贵的病人怎么了,一时不敢上前。
“太子妃殿下……殿下!您可别吓我们,您是不是哪不舒服!?”
“我们先扶您躺床上行吗?您要什么跟我们说,跟我们说。”
姜见明闻言顿了顿,缓慢头,眼眸里宿着清光。
他缓慢地笑了一下,仍旧是扶着窗户玻璃,有些惊奇地温声问:“你……叫我什么?”
医师惶恐:“太……太子妃殿下……”
姜见明闻言就笑了,他吃力地弯着眉眼,阳光落在苍白的脸颊上,眼泪不停地掉下来。
他抬手看了看无名指上反射日光的晶骨戒指,垂眸吻了一下,恍惚地呢喃:“怎么还是这么胡闹。”
众人更加惊悚。
这……这到底是怎么了啊这??
姜见明淡定地摆了一下手,“别怕,我事。”
他依旧兴味盎然地看着窗外的星城景象,似乎怎么看也看不够,口中问:“陛……咳,莱安殿下情况怎么样了?”
“哦,哦这个请您放心,殿下的伤势和精神状态都有大碍……现在已经基本康复了,您是不是见殿下……”
医师紧张得不行,口上急忙说着,连连小护士使眼色,后者心领神会,飞快地跑去叫人了。
不到半分钟,动门开了,莱安殿下的人还进来,恼怒冰冷的声音先传进了病房。
“刚醒过来作什么?给我躺……”
一句话说完,尾音猛地卡壳了。
熹微晨光中,皇太子怔怔地站在病房门口,对上了那双分明含着泪雾却温柔沉静的黑眸。
寂静持续了两秒。
皇太子有些慌张地别开眼眸,气焰全消,无措地上前两步。
“你……为什么哭。”
姜见明坦荡轻笑:“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