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家伙, 姜见明可不敢再让老教员瞎说下去,连忙给他塞了杯新品的咖啡把人送走了。
他又独自思索片刻,从胸前口袋里摸出随身的小笔记本和笔, 习惯性地开始写写画画, 梳理零散的信息。
现在已知的事情有如下几项:首先, 当年的凯奥斯大帝和莱安殿下, 都是主动决意去晶巢赴死的。
其次,大帝与小殿下都并没有向公众说明理由。皇帝陛下与首领,再加个或许陈老元帅, 她们应当是知道个理由的, 也选择了隐瞒。
由此可以延伸出两个推论:第一, 晶巢内隐藏着的秘密,很有可能会是一件引发民心动荡的相,或许会直接关乎帝国甚至人类的安危,也和首领对他说的“过早接触某些事情不好”对应。
第二,或是时机尚未成熟, 或是他们还有选择的余地。总之,现在银北斗的方针还可以摇摆不定,皇帝陛下还能天天拉着首领嗑瓜子儿,就说明事情还没有到火烧眉毛的程度。
姜见明沉吟着轻敲桌角。
无论怎样, 晶巢他是去定了。所以现在他最希望证实的,就是远征晶巢的重性, 以此说服军部, 不将银北斗的战略转为收缩, 最好能继续派出远征舰队。
风铃又响了,咖啡厅内客人来来往往。姜见明回神,时候已经不早, 窗口不知何时被夕阳映出了彤色的彩云。
他知道自己“大病初愈”,在外面逛久了皇子殿下焦虑的。连忙收拾了下,又用腕机给黛安娜发了条信息,请她帮忙留意一下神圣战役期间——
尤其是第四、第五次神圣战役期间,有没有晶粒子或是异星生物的特异变动。
完事儿了,姜见明走出咖啡厅。
灰白地砖的街,行人不多不少,偶尔有飞行器在头顶驰过。
他边走边从口袋中摸出遮蔽器,准备挂回白翡翠宫。
忽然,面前闪过倩影。个穿格子裙装的女青年从斜后面小跑几步,轻叫出来:“等等,请您留步。”
姜见明侧过头:“你是……”
“姜阁下!您是姜见明上校吧。”
女青年眼睛睁很大,扎起的朴素马尾辫略显凌乱,眼下也有乌青。
她急促说道:“我、我是无晶人种保护协会的成员,也是一名记者,那个,我叫杨小珍……”
姜见明立刻想起来了,次他还在电视里看到过个姑娘,她在采访中积极明媚,和现在的样子大相径庭。
他扫了眼不远处两个手持微型相机、神色同样紧绷着的男子,模糊地意识到了什么,“抱歉,我现在没有时间……”
“姜阁下!!”杨小珍仓促地打断了他,姑娘的脸上有着惶然的神色,“我,我们听说了些……传言。您能不能给我们一点时间……”
姜见明本来抬腿欲走,闻言心内暗叹一声,站住了。
他看向个偏僻的街角:“去那边说可以吗。”
几人走到无人处。才刚刚站定,杨小珍就怯怯问了出口:
“您真的是慢性晶乱患者吗?”
阵寒风自两人之间吹过,路上翻卷着的枯叶被沙沙地吹远了。
姜见明眼底泛起铁般冷凝的色泽。
他患有慢性晶乱的事情,从未对外声张过。连唐镇、贝曼儿、黛安娜种交心的好友和郑越种靠谱的副手都不知道,杨小珍只是个普通帝国公民,是怎么?
看她这种惊惶的反应,前些天接受采访的时候应该还不知道,是近日才知的。
军部总医院不可能泄露病人的信息,那就是他发病被殿下抱出去的时候,八成是当时在军方总部的哪位将军或者随从。谁散布出去的……
……不,姜见明抿唇暗想,是谁已经不重了。本来就是事实,没有不透风的墙。
“请您回答我!!”杨小珍拔高了声音,却在发抖。
纵使刻意绕到了角落,并没大用,在这样的大声喊叫下,很快有人注意到了边。
人们探头探脑地往里看,表情各异地指指点点。
“是姜校。”
“是监察官小阁下。”
几秒沉默,不知是谁说了句:“那是无晶协会的杨小姐,她……她定是在问……那件事。”
显然,慢性晶乱的事情已经不止一个人知道了。
“……”
姜见明回头看杨小珍。个姑娘眉清目秀,应该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年纪,二十出头,正处于什么热血冲动都被允许的好青春。
她身后的两个男子,看着也就二三十岁光景,此刻正用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目光望着自己的方向。
“是的。”姜见明很平静地点头,承认了。
“我确实患病。”
暮色中,风声又起。杨小珍仿佛被一击重锤砸在了头上,她露出空洞的表情。
两三秒后,个女子才苦涩:“所以,您是因为患了慢性晶乱,才以参军的是吗?并不是靠无晶人种本身的力量?”
姜见明眉尖跳,唇角无意间露出几丝苦笑的弧度。
他其实猜到了姑娘会是这个反应,……这人也是,就不能先做做样子,关怀下了绝症的病人吗?
难道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知道慢性晶乱是个多么惨的病了吗?
姜见明没跟她多客气,用平淡的语气说道:“您也应该知道,在承受晶粒子干扰这方面,无晶人种确实有着天生的劣势。”
杨小珍再次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四个字就写在瞳孔里。
后面两个男人面面相觑,又看姜见明……好像由这个人说出这句话,就是什么天上下红雨的事了般。
姜见明深深地看了眼摄像头,又状若无意地移开视线。
“您或许会希望我说出什么鼓舞人心的话,”他缓慢说,“您错了,我并不建议无晶人种参军远星际……随便让无晶人种战场,无论是对他本人还是对他的战友都很不友好。”
石激起千层浪。无数低且细碎的,分不清说着什么的声浪,沉甸甸地从不远处的人群中间涌来。
“您……”杨小珍手指都在哆嗦,“您怎么可以……说出这种……”
“是,”姜见明继续说下去,冷静的语调没有丝变动,“人是有自由意志的生物,如果个无晶人种的极度渴望走上战场的话,他自然会想办法去克服自己的劣势,到那时……”
杨小珍红了眼睛,大声:“您说的办法就是晶乱吗!?我们必须要拿命去填,才能填满这个天生的沟壑吗?”
姜见明并不说话,他在寒风中拉高了外衣领口,将目光落在虚空某处。
时间,他又想起了少年时代的军校战术演练室,模型的个个象征“失败”的红叉。
付出多少,才能跨越鲜红的鸿沟。它究竟有多么地深啊,是不是越往前走,越是深不见底?
只要能走下去,他想。
只要走下去……
杨小珍却猛地抬起脸来,她喘着气,脸上的表情似愤怒又似痛苦,还有浓浓的悲哀。
“为什么隐瞒病情。”她用近乎指控的语气,“为什么不让公众知道!我们一直以为……”
……可是也没人来问过我啊,你问了,我不就说了吗?姜见明收回目光,无可奈何地暗想。
后面的男人讪讪劝她:“阿杨,算了吧。”
杨小珍的情绪却失控了,她不依不饶地拦在姜见明面前:“您是通过什么途径染病的!?晶乱有传染性,私自持有晶矿也是违法的——”
姜见明:“抱歉,家里有人在等,我该走了。”
“所以,”杨小珍眼眶湿红了,她瞪着姜见明吼出来,“您是因为搭上了贵族的势力才以升职如此迅速,个传言也是真的,是吗!?”
姜见明想了想,认为的确如此。
他点头:“我想是的。”
人群中又传出一些声音,好像有个青年骂了句脏话。眼泪就在这时滑过了杨小珍的脸颊。
她双肩颤抖地望着姜见明,哽咽道:“我们曾经把您当做信仰,当做无晶人种的希望之光——现在,现在……”
姑娘抹了把脸,吸吸鼻子:“您就不想说点什么吗?对大家?”
姜见明:“我不明白。”
“别装糊涂了!”杨小珍含泪,尖利地怒喊,“段日子以来,所有无晶人种都把您视为英雄,他们崇拜您仰慕您甚至信仰您!!”
“你声不吭地享受着些光环,利用我们的期待,成了人人称颂的小阁下!!可这些都是假的,你根本就是个自私的——”
“阿杨!”刚刚出言劝阻的男人斥道,“话别说的太过分了……阿杨!”
他仓促地对姜见明递过歉意的眼神,“姜校,对不起啊,我们这姑娘……您,您快走吧,人多了可能要出乱子……”
姜见明不语,他对上杨小珍愤恨含泪的目光。
他当然知道个姑娘期待着自己说出什么话。
些激励的话,承认无晶人种可能性的话;并且添上自己路的艰苦奋斗不屈不挠,表达自己多么关怀人种平权问题。
那些话他知道怎么说,他也不是没有可以证明自己的功绩。
只要说的好,他还是那个众人心目中的英雄。等小姑娘冷静下来想想,意识到慢性晶乱患者参军的艰辛,也定会反过来心疼他,进更加神化他。
姜见明想了想,他走向另一个拿着摄像机的男子,并且注意对方手里有录音麦。
很小,做成袖扣的样子,其实更类似于窃听器了。他指了指那枚袖扣,以目光示意男子取下来给他:“那我说两句吧。”
男子时被军官的气度慑住,手忙脚乱地摘给他。
姜见明轻敲一下,试了试音。随即抬头,看向逆光的黄昏街角。那里站满了人,很多人在望着他。
“你们。”
他垂眸,缓慢地说话:“给我钱了吗?”
“……”
回音在街角回荡不息。
“………?”
杨小珍顿了两秒,才愕然抬起头。
“啊?”
有那么瞬间她以为自己耳朵坏了,或者脑子坏了,或者在做白日梦。
或许这两天所有的痛苦与迷茫都是一场噩梦,醒来她还是那个能为梦想奋斗的杨小珍。那倒太好了,可偏偏有人不放过她。
姜见明:“你们知道我为了去远星际,花了多少钱,又欠了朋友多少钱吗?”
姜见明:“你们知道镇定剂针多少钱吗,知道军用治疗舱启动一次多少钱吗,知道新晶械子弹一盒多少钱吗?”
姜见明:“你们连个币点都没有捐给我,那你们的崇拜、仰慕和信仰,对我有什么用?”
“古蓝星纪元的人信神佛还知道捐点香火钱,现在的晶粒子教徒也会筹钱修缮教堂建造神像,你们未经我的许可,擅自把我视为信仰——”
年轻军官冷然抬眉,字顿:“给、我、钱、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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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钱、了、吗?”
画面中,暮色四合的街角,黑发苍白的青年眉眼沉寒,用无比严肃的语气和逼人的气势,说着毫无形象的话。
白翡翠宫的吊灯将光芒洒在腕机的边角,卧室的大床。
姜见明刚洗完澡出来,身周带着半湿水汽,笑闷在被子里抖,反复地把玩着腕机看。
“我不是为了提高无晶人种的权益的去参军的,更不是为了证明无晶人种有多么英雄才去参军的。”
画面中的青年岿然不动,“我所做的切,都是源于我的私欲。”
“至于其他无晶人种的权益,我没有余力去在乎,靠大家自己了。”
“我不是你们期盼的救主。对此,我感到……”
正常人这里都会说“很抱歉”。
军官平静地说出的却是:“很遗憾。”
说罢,军官将麦递还给愣住的男士,转身离开了里。
画面静止,视频结束。下方的评论数还在飞速增加。
姜见明没有往下划评论区,他自己快乐了半天,抬头望向旁边:“……殿下,请别摆那副凶脸,您不觉好笑吗?”
话音刚落,他就听见“啪嚓”刺耳的声。
皇太子殿下本来背对着他,靠在窗边吹冷风,双手发泄般死死攥着窗沿,青筋暴起。
此时姜见明一说话,赤金晶骨直接不受控制地从他腕口炸了出来,刺碎了皇宫的合金玻璃窗。
“……为什么。”
加西亚喘息着回头,眼带煞意,沙哑:“你对自己能这么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