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那年,范晓鸥就是一只轻盈的小蜻蜓。小镇上的家家院落前,皆遍植木芙蓉,形成了绿色的天然篱笆。到了夏天,白色、红色、粉色的花朵盛开,色泽鲜丽,灼灼其华。
范晓鸥常探头探脑挤过绿篱笆,到隔壁叔公家的园子,偷偷采一把粉色木芙蓉来,回家插在水瓶子里,整个炎热的夏天因此而绚烂芬芳。
对于少女情怀的范晓鸥来说,她最喜欢那句话:开到荼縻花事了。春天的花事结束了,倒不必如古人伤春,夏天的花,次第绽开,别有喜悦与光华。她的心里也有一朵花盛开,铺天盖地开在胸口上,极尽燃烧,极其纯洁,胜过所有华丽而炽烈的语言。
她一直在等待,等待着一个男孩的到来。那个夏天里火热的空气里有馥郁的花香和青草的芬芳,因为一个男孩,她喜欢了夏天。小镇的夏天里虽然闷热潮湿,但这份暧昧的气候里隐蕴着她所有的秘密和少女的心事。
和“欧阳明远”不同,他喜欢集邮,对集邮的技术钻研有加,而范晓鸥则迷上了做书签和制作干花,也能算得上是个中里手。
她采集很大的白玉兰的叶子,然后挑选出叶脉粗壮、细密、叶肉较厚的叶片,泡在水里十多天,时不时用镊子轻轻摆动叶片,使叶片均匀地受到水的腐蚀。腐蚀后将叶片夹出,放人盛有清水的玻璃缸中,用软毛牙刷刷去叶片中叶脉以外的腐败叶肉,就露出了完整的叶脉。拿着风干的叶脉,她涂上自己喜欢的颜色,然后眯缝起眼睛,对着阳光看着叶脉书签,有光渗透进书签,书签呈现半透明状,非常的美丽。
她还制作干花。她喜欢木芙蓉花,喜欢那种沧桑之中透着美丽的独特韵味和那似有若无的幽香。虽然木芙蓉干花散发不出鲜花的清香,也展现不了鲜花的娇艳和妩媚,但那种典雅忧郁的美却是永恒的。犹如她的少女心事。
她把粉色的木芙蓉采摘下来,攒成一束,然后用细麻绳系好,倒挂在窗前,让风自然风干。然后她看着美丽的花瓣,将花瓣一一摘下,放在玻璃桌台上,非常耀目。
接着她用颤抖的手写下自己的心事,她在信上写到:“欧阳明远大哥,我把夏天的花和叶子送给你,希望你一切安好,工作顺利。另外,我——我想问你一句话,我的年纪还比较小,但是,但是我很快就长大了。你——你能等着我长大吗?”
信写好了,她放了好几天,一直没有勇气寄出去。拖了好几日,她决定不让自己再怯弱下去,她把信笺和做好的叶脉书签和干花瓣,一起放进了信封,附上了邮票,然后鼓足勇气在夏日的清晨,背着书包,快步走过通往邮局的林荫小道,那里有个绿色的邮筒。邮筒上绿漆已经剥落,斑驳的筒身上模糊可以看到“本埠”和“外埠”两个口。
她停下站住,见四下无人,便从书包里拿出那封信,动作小心地塞进那个“外埠”的口里进去。邮筒里听不见回声,于是她得绕着邮筒走几圈,再三确定信件已经被邮筒“吞”进去了,才肯放心地离开。
记忆里那个快乐的夏天很是短暂。时间犹如指缝中的沙子,她拼命地抓住,想留住那美好的时光,但抓得越紧,手中的沙就流得越快,直到全都漏光。
她一直等着“欧阳明远”的回信,为了让他能早点回信,她甚至把爷爷的那枚蓝色邮票都送给他,只希望他能早点给她一个答复。她几次都做梦收到他寄来的信件,上面的回信上写着:“好的,我等你,你快点长大吧。”依旧如他往日的笔迹一样,力透纸背,言简意赅,却让她觉得温暖。
她甚至经常脸红地幻想着“欧阳明远”能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然后深情地告诉她:“我没‘有给你回信,是想亲自过来回答你的问题。你快乐吗?”
是的,她很快乐,每次从幻想中觉醒过来,她都被自己幻想中的浪漫情节所感动得要流泪。欧阳明远,欧阳明远,她的整个少女生涯只有这四个字的名字存在。
为了快速长大,她每天早晨都要吃两个鸡蛋,两个馒头,外加一份豆浆,撑得小肚子鼓鼓的。姑姑用奇怪的眼神看她,觉得即使是在发育中的女生,饭量也不该如此突飞猛进。因为饭量大增,她的确快速长着身体,胸前不知不觉也鼓起了两个“小馒头”,她害羞地要用书包带给掩盖上,成天佝偻着背走路。
可是,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那份希望流逝了,记忆中的那个叫“欧阳明远”的男孩的身影也被时光的流沙淹没直到陌路。
夏天一过再过,从等待到再等待,她依旧在一厢情愿的热情中沉沦。直到她在秋天里变得麻木,再变得行尸走肉,冥冥中她一直不肯放弃希望,一直在原地等待那朵隐约中将要为她绽放在夏天灿烂的阳光里的大朵大朵的花。
直到有一天,连等待都厌倦了如此周而复始,悄悄地将她的情感给抛弃,寂寞接踵而至,她的心有如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一般抓得紧紧的,她无助地反抗着,寂寞的感觉让她痛彻心扉,她看到她一片纯白的情感被孤独的刀所凌迟,一刀刀切割,直到她的心变得赤红,血流成河。
秋天到了,她所做的干花也都蒙上了一层灰,暗暗的颜色,看起来很不干净。姑姑大扫除的时候,让范晓鸥赶紧把这些垃圾给扔了,免得又丑怪又占地方。
范晓鸥围着围裙,带着袖套,开始整理房间的卫生。干枯的木芙蓉花被她扯落,早已经失去颜色的花瓣散落了一地,范晓鸥才看到,原来黑乎乎的花束里,茎叶早已经烂掉,花瓣散出难闻的气息。
她的夏天终于过去,在这个所有人都抛弃了她的夏天里,十四岁的她终于听见了自己心中寂寞花开的声音,一朵、两朵……原来花开放的时候会发出声音的,刹那间泪水在范晓鸥的脸上肆意地流淌,少女纯洁的心已不在,没有痛苦没有喜悦,有的就只剩下了一个梦魇,一个在某年某月某日,一个清瘦少年经过她卑微渺小生命时留下的幻觉……
那一年,范晓鸥知道了,原来夏天里的花,即使干枯了,也会有某种极致的魅惑,如同爱情的危险,夺目而容易伤人心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