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四年冬,梁败楚于昆城,收楚为附庸。
腊月末,与梁边境接壤的蛮帮首领纷纷前来朝贺,梁宣帝当夜设宴六宾于乾清殿。
和蛮帮那些终日与酒为伴的粗犷壮汉不同,台下之人敬他过三巡,梁政的意识已经开始朦胧。
酒微醺,梁政看着台下觥筹交错的人们,听着雅布亲王,阿图木可汗放荡不羁的酒话,神情一阵恍惚。
捏了捏手中碧玉的酒樽,冰凉滑腻的触感让梁政稍有清醒。
他绝艳的面容染上一层胭脂红,眸色依旧深沉,一双漆墨点瞳焦距飘忽不定。眼前人物的景象在他视线内一片模糊,唯有听力此刻还算敏锐。
没有让唯心跟来,他暗自庆幸这个决策明智至极。
遥记他刚登基的那年,也是这些人来梁宫朝贺,也是晚宴上,那时还是宫妃的姚矜突然不请自来的出现在宴会中。
蛮帮人对于女人的看法和反应与中原人截然不同,他还记得他们用放肆贪婪的目光,毫不掩饰的打量姚矜。
他也是男人,看得出这些外族人眼中,尽是男人对女人最原始的欲望。
姚矜只是一个深闺女子,面容也算出众的。当时的情景把她吓的花容失色,不知所措直往他身后缩。
仰头再次将酒杯一饮而尽,杯中来自大漠的黄封酒顺着他的喉咙一路烧向胃中。
这些从边疆来的蛮人用这种目光打量姚矜没有什么,就算开口要他把姚矜赏给他们,也不在乎。
只是,他们决不能动唯心的心思,哪怕看一眼,他也绝对不准许。
梁政脑中一团糟,时不时的浮现出唯心浑身是血的画面,转而画面又跳向她小脸上满是泪水,苦苦哀求他放过他们的孩子。
心口一阵抽痛,梁政蹙了蹙眉,脸上薄红稍微散。苦辣又冲劲十足的黄封酒一杯接一杯入腹,让他锥心的痛苦稍缓。
孩子,他会给她一个,两个,很多。只不过这个,不可以。
他一向自持力很好,若非今日有意把自己灌醉,绝不会坐在龙椅之上一片朦胧之态。天下人都不知,梁宣帝其实和他的弟弟崇亲王一般,不胜酒力。
“宣帝陛下,孤王在此敬你一杯,祝贺陛下,收复楚国!”雅布亲王倒上一杯酒,对着难掩醉态的梁政捧起酒樽举过头顶。“不过,孤王听闻陛下前不久得了一个美人儿,宣华宫里金屋藏娇,可真有此事?”
“雅布兄的消息可真是灵通。”坐于他对面的阿图木可汗也举起酒樽,“不过……有美人儿,这话的确勾起本汉的好奇心了。”
“宣帝陛下,怎么不见身边美人作伴?”雅布亲王向着梁政身后左右张望,“早就听闻陛下宠爱美人儿,去到哪里身边都带着,形影不离的羡煞旁人。孤王和封汉都想一睹美人儿芳容呢!”
梁政的眸子扑朔迷离,长长的睫羽投落在深邃的眼窝中,拉下一片剪影。“不瞒两位,二位所说的是朕的皇后。”
“哦,陛下,那就快让皇后娘娘出来给兄弟二人见见!”雅布亲王粗犷的嗓音震的杯中琼酿打着旋儿。
“对啊,本汉也想见见皇后娘娘!”
梁政不动声色的放下酒樽,身子微微后倾,靠在龙椅的靠背上,“皇后她身子不适,不宜见风,朕让她好好呆在宣华宫静养。”
“美人儿身子弱,皇上平日里可要多多怜着点儿啊。”雅布亲王对着对面的阿图木可汗和梁政皆露出一个是男人都懂的眼神,接着举杯对着半空哈哈大笑。
“孤王原本还想一睹皇后芳容,可如今皇后娘娘身子不适,着实让这黄封酒,索然无味啊!”
梁政眼皮抬了抬,一双黑眸如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醉意中多了一分旖色。
“不如这样,让孤王带来的舞姬给宣帝陛下和封汉献上一舞!”雅布亲王起身,对着梁政抱拳。
梁政的面上一直平淡如水。方才猛灌了几杯,酒劲上来后他的意识已经仅能维持自己坐在龙椅上,听听下面二人讲话。
雅布亲王击掌三声后,从汉白玉台阶上袅袅走来一个妙曼的轻姿。
来人轻纱遮面,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双目。她的身形窈窕火辣,更引人入胜的是,她轻薄的衣裳几乎包不住她曼妙的身躯,小腹袒露,肚脐旁镶了一枚水钻辉煌的灯火中明晃晃的,甚为惹眼。
“奴婢参见皇上,大王,封汗。”轻柔的嗓音能酥软掉人的骨头,两个来自大漠的彪形大汉坐在桌前,目光立刻都被吸了过去。
“快快给宣帝和封汉来一曲最拿手的!”雅布亲王看的眼都直了,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女子胸前呼之欲出的丰满。
“奴婢遵命。”
女子说完,向着大殿之上的梁政递去一个挑逗之意十足的眼神,随着响起的丝竹管弦扭动起蛮腰。
梁政模糊之中看到一个戴面纱的身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站定,呼吸一抖。
“唯心?”薄唇颤了颤,眼前的一片朦胧中梁政捕捉到一个纤纤的身影。他紧紧地盯着那面纱……似乎……看到了那个当初一眼惊鸿的陆惟馨。
他还记得她面纱遮面,坐在高高的肩辇上,茶色的眸子里流淌着淡淡的金色,如东海的琉璃般净澈无暇。他看到他的影子清晰的倒映在她的瞳中。
夏日的炎风遂了他的心愿撩起她面纱的一角,可惜还是只让他看到一个尖巧的下巴,不得见其真容。
眼看着她要走了他还有要事在身,他还想见到她……便想也不想的就把梁彻推了去。“这位姑娘,小弟先寄存在姑娘这里几日,在下有事不能带着他,三天后在下来接他回去。”
现在想起他那时说的话,连自己都觉得,帝王的颜面简直被他给丢了个干净。
后来的一切发生的太顺利,不但再次见到了这个女孩,而且不用他使些手段她就轻轻松松的被送到了他身边。
梁政阖上双目,脑海中的画面浮现不断。一幕接一幕,酒醉梦回。
而台下女子的一舞早已结束,正盈盈的望着梁政,等着他的一句夸赞。
“皇上?”雅布亲王脸上有些挂不住。梁政一直在神游,刚开始看到舞姬时眼神稍有松动,让雅布亲王以为他对自己献上的女人感兴趣,没想到他的眸中片刻后又结了一层冰霜。“陛下?宣帝陛下?”
“雅布兄,梁国天下,皇上什么稀奇的东西没见过?这舞姬跳的舞啊,皇上看的多了,也就不觉得妙了。”阿图木可汗笑看着雅布亲王脸色微硬,豪迈的举起酒樽“本汉这里倒是有些新奇的给皇上和亲王看看。”
“封汉是有更好的美人?”雅布亲王面上不快,硬声说到,“本王的这名舞姬,可是我国最有名的,身段技巧都绝佳,独一无二。”
“亲王别着急,本汉这新奇的啊,不是好的绝对不敢拿来给陛下,恐污了陛下的圣目。”阿图木可汗起身,同样对着梁政抱拳,“请皇上过目!”
阿图木可汗对着身旁的宫婢耳语几声便重新落座,举杯邀请大家共饮一杯,欢歌笑语之间宫婢悄悄离去,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大殿的灯火逐一熄灭,骤暗的室内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诧异起来,雅布亲王在灯熄灭的一刹那更是打翻了酒樽,“咣当”一声脆响,碧玉的酒樽落在酒桌上,摔个粉碎。
满腔的怒气正要发作,突然听闻一个辽远的唱腔,似乎从天边而来,宛若仙音,瑰丽胜似云霞。
“莫忘,万人长安,君王赐名,春风。”
那引人入胜的声音一开始时十分微弱,渐渐随着来人窸窸窣窣的脚步,愈发清晰明了,渐入佳境。
雅布亲王的动作停了下来,怒火消的一干二净。他听着这派别不详的唱词,目光极力向外看。
风灯随着来人的步伐,一盏盏亮起,明灭着橘色的光。
“莫忘,缘起缘灭,千岁尽知,心聪。”
终于能看个清楚,来人身着一身血色长袍,长发用朱色的发带高束,衣袍后摆曳地三尺,发带随着凉风漫天飞舞。
折扇掌在手心遮住容颜,修长的指尖上用朱砂描着细细的花钿,一双明净的眸子勾画着浓艳的胭脂色。
暖光恰到好处的从歌姬的上方打落,影子落在乾清宫鸽血色大理石地面上,那么清宵那么落寞,仿佛早已孤独的唱了千年。
灯灭时梁政的酒已经醒了大半,在他听到这绝世艳丽的唱腔后有些诧异,目光随着投去,在看到来人时终于浑身上下不可抑止的僵硬。
“遥记君初见,红衣如凤,云霞明灭中。”宽大的广袖滑落一截,那人的手腕纤纤,佩戴的琉璃镯子折射着风灯的潋滟。
一直遮挡着脸的折扇终于缓缓放下。全场的所有人在看清楚来人的容颜后,倒抽气的声音几乎是同一时间响起,连绵着,不绝于耳。
梁政身体的僵硬还在加深,他分明从未见过这个人惊世的容颜,可是第一眼看到却有那么熟悉的感觉,这感觉宛若烙铁般烙在心口之上,仿佛早已融入骨血,侵袭入四肢百骸。
他看着她孤孤单单的一颦一笑,柔曼的一个动作一个唱腔,忽而加大力道的一个甩袖却又轻轻一回头。
孤单落寞的影子重重叠叠洒落一地,橘色与血色交错,比唱词的曲调还要让人心碎。
酒劲已散到天外,梁政忍着心口莫名而起的剧痛缓缓起身,绝艳的面容虽无大起大伏的波澜,可“震惊”二字如刺在他的面容上般,一览无余。
“你是……谁?”他浑身上下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薄唇颤了颤,喉咙里音节呜咽,组不成一个完整的音节,“朕是不是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