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张脸无疑比我更惊讶。
“看什么看,还不赶快给我弄干净了!”一旁的喝斥再度传来。
“哎,哎。”我低低地应了一声,连忙低下头,扯过衣袖,对着那双黑靴仔细擦拭起来。
“行了,你们先出去吧!”他终于发话了。可这句话却让我心里越发不安。
很快,耳边传来了‘咿呀’的关门声,偌大的房间中只剩下我和他两人,我不愿面对他讥诮揶揄的尴尬场面,只专注地擦拭着他的黑靴。可那声感慨终究还是传了过来。
“哎,你当初为了他可以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只一心想着要带他出宫,隐姓埋名地过平凡人的日子,结果到头来,他衣锦荣归,而你却落得了这么个下场。”
伴着这声声哀叹,我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梦靥般的夜晚。
他额上的鲜血汩汩流出,胸口的心跳也越发微弱,看着面前那张犹豫的脸,我抱着他,泪眼涟涟地跪了下去:“求求你,求求你,帮帮我们吧。”
“日后这是谁的天下还说不准呢,我王武向来不做无把握之事……”他仍在做着利弊衡量,可留给我们的时间却不多了。
“我求你了,只要你能救他,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你放心,我们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出了宫,我就带着他隐姓埋名,做一对平凡的小夫妻,从此不再踏足深宫半步。”
此时,我似乎看到他的眼中有了几分异样的神采,但很快,就被他市侩的本性掩盖了下去。
“这次风险性太高了,帮你们可以,但这风险你们是要担的。”
听出了他愿意帮忙的意思,我被泪眼浸湿的脸上霎时染上了一抹笑。
“懂的,懂的。”我应了一声,仓惶地取下身上的所有金银首饰,无比虔诚地捧到他面前:“你看,这些够不够!”
大概是我眼眶中充盈着泪花的错觉所致。朦胧中,我竟发现他的眼中渐渐蒙上了层水雾,就连神色也跟着悲伤起来……
最终他收了首饰,也信守承诺,在那个硝烟弥漫的暗夜中,将我们装入木桶中,悄悄推出了皇城,可随着李彦琛的归来,我再不踏足深宫的诺言却破灭了。
失信于他一直叫我心存愧疚,好在我将那晚的秘密守住了。否则,依照李彦琛当时对我的宠溺,他是绝对不允许这种勒索过我的人存在的,而且,当初他一人几乎垄断了宫里所有下人的进出贸易,这条黑暗的链条若让李彦琛知道,严惩之下必会被取缔,这样想来,我保守住秘密,让他继续自己的财路,无疑就成了对他最好的回报。
看他今日的模样,他应该是混的越发风生水起了。若是同病相怜,他也不会对我现在的处境这般唏嘘。好在,今时今日,我对这样巨大的落差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我又何须卯足力气跟命运抗争呢?”往日的一幕幕渐渐淡去,眼角的泪却还在,看着面前的那只黑靴,我平静地回复了一句。
“我知道你心性纯良,淡泊名利,一直看不上我这种唯利是图的人,可现在看来,我的唯利是图却是对的!”
“也许吧。”我淡淡地应了一声,继续抬手擦拭起来。
也许是太过投入,当他缓缓俯下身时,我竟浑然不知。
“娘娘。”这阵久违的呼唤在我的耳畔响起,放在靴上的手不由顿住了。
好久,真的好久了,虽然位分还在,但如今这般潦倒处境再没人这么叫我了。自打浣衣局的刘嬷嬷将衣服抱过来的那一刻,从前那个尊贵的太子妃娘娘早已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卑微至极的帮工沈莲瑾。
“不要再这样叫了,让人听见不好。”我很快从悲伤的情绪中脱离出来,轻轻说了一声,继续起了自己的本职工作。
“娘娘!”他大概是被我这样不争气的表现激到了,语气渐渐激烈起来,慌乱之下,甚至连手也伸了过来。
触碰到的那一刹,我慌忙将手缩回,可在电光火石之间,脸颊还是灼热起来。看着我警觉的模样,他慢慢直起身子,变得不知所措起来
“我……”也许是平时粗线条惯了,他酝酿半天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鞋子擦好了,若没有别的事,奴婢告退了。”我缓缓起身,恭敬地说了一句,也不等他回应,便自作主张地拎着水桶往门外走,擦肩而过的刹那,我似乎看到他脸上的茫然和不安,但不管那一瞬的触碰是无心还是有意,我都不能与他深交下去。观念迥异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凡是跟我有过交集的,都免不了要受到我的牵连,夏洁和秋实已经殒命,菜苗和春华虽然性命无虞,跟着我却也是百般遭罪,甚至连远在宫外的爹娘,都被发配到了边疆。也许我注定是个不详之人,虽然现在对这样的推测还没有定论,但跟那些无辜的陌生人总归还是少接触为好。况且,依照我现在的心性根本就不适合结交新朋友。
虽然当时我让他有些难堪。可自打那天过后,周慎对我的态度却渐渐好了起来,吃穿用度不再像之前那般苛刻不说,就连安排的活也少了。
“小姐,想必殿下还是暗中做了吩咐的,您看周总管这态度明显好了许多。”看着送过来的冬衣,菜苗霜红的小脸上满是欣喜。
我对这其中的底细再清楚不过,但却不忍打破她的希望,只是默默转身,走进了屋里。
这样平静的日子让我心里越发不安。今日,刚洗完衣服,周慎就领着两名太监走了进来。
“喏,把这个暖炉抬到屋里去。”他拂尘一挥,两名太监直接搬起炉子往屋里走。
“周总管。”他刚要抬脚跟上去,我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嗯?”他转过身,露出了些许讶异。
“请你转告王武,我沈莲瑾虽然落魄了,却也不需要他一个下人可怜,这炉子从哪来的,你就给我送回哪去。”
我看着他,脸上满是冷淡。
这样犀利的言语无疑深深地刺激到了他。
“哼,还瞧不起武爷,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模样,还当自己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娘娘哪。我呸,你不想要,我还懒得给呢,若不是武爷交代,你以为本总管愿意来你这个破地儿。”
周慎天生就是个恃强凌弱的主儿,我这样的处境,激怒他的后果,得到的只能是恶毒的言语中伤,好在我早已清楚了他的套路,一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他骂的再难听,我也只当是阵耳旁风,刮过去就是了。
“总管,东西已经放进去了!”两名小太监从门内走出后恭敬地禀报了一声。
“再去给我搬出来。”周慎看着我示威似地命令了一句。
两名小太监一时也搞不清状况,只是站在原地一脸讶异地看着周慎。
“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吗,给我搬去!”很快,在我身上所受的怒气就被殃及到了两名小太监身上。
“是,是。”二人忙不迭应了一声,很快又转身进了屋里。
“哼,不知好歹的东西!”两名小太监搬了炉子走了出来,临走前,周慎再度对着我愤愤地骂了一声。
看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这一刻,我似乎才完全放心下来。
王武只是和周慎有交情,凤栖宫并不在他的势力范围内,况且,这里毕竟是后妃住处,未净/身的男人是轻易不得进入的,所以周慎怎样待我,他根本无从得知。
这次风波过后,内务府的克扣也越发严重,他们的供给只能保证我们勉强存活着。这还不是最主要的,这次事件之后,人人都知道我得罪了周慎,在这深宫之中,再显赫的部门都得仰仗内务府,更别说浣衣局这种多是戴罪之身的轻贱部门了。
有了周慎做依从,刘嬷嬷使唤起我们来也越发肆无忌惮了。
我记得当她第一次将老太监污了的亵裤扔过来时,菜苗哭了。
我和春华安慰了她几句,她仍觉委屈。
“那帮老东西,拉撒都在上面,别人不洗,就扔给我们,她这摆明是欺负人。”她过不去这道坎,我安慰再多也没用,大不了我和春华多洗几件就是了。这样想着,我便低下头,拿起那些亵裤浸入了水中,可还未来得及清洗,前一刻还发誓死活不洗的菜苗就夺了过去。
“小姐,你可是堂堂相府千金啊,自小就十指不沾阳春水,几时受过这样的屈辱,要洗也是我洗,我生来轻贱,干这些活本就是应该的。”她说着,用衣袖擦了把眼泪,拿起亵裤,奋力揉搓了起来。
看着她这副卖力的模样,这回,落泪的却成了我。
自此以后,清洗亵裤成了我们日常的主要工作。
冬去春来,岁月更迭,我已经记不清这是我被幽囚于此的第几个年头了。我觉得李彦琛应该早就将我忘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