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咏心中转无数念想, 一个比一个恐怖的念想让他几乎站不稳,直到他想起小白骨,想起那来自将来的小家伙, 他勉强有力气。
不会的, 九儿不会。
他的孩子们一定不会的!
十年后的九儿和小谷可是修士, 是仙人。
仙人……
仙人不怕水的……
秦咏年少时在国子监念了七八年,他是家中庶子, 性情又绵软, 不讨父亲喜欢, 嫡母也向来不待见他。年少的时候没人拘着, 难免贪玩, 秦咏在学堂时没怎么正经上过课, 净想着玩了。
贪玩的好处是,这国子监的每一寸土地都被他踩烂,他很容易就抄小路, 一路躲躲藏藏地跟到了后院冰湖处。
十几年过去,这冰湖依旧是这般模样,还没入冬就结一片薄冰, 水温凉得沁骨, 若是失足落下去,不堪设想!
秦咏掐自己大腿一下:不可能, 九儿最是谨慎,绝不可能掉进这冰湖里!
他躲在一处假山后, 看着头的徐家人。
徐氏身边跟个嬷嬷, 身后约莫有六七个结实的家丁,只见那徐氏吩咐一声,家丁纷纷跳进冰湖。
看到这, 秦咏心又沉沉。
徐氏面露郁色,来回踱步。
那嬷嬷低声劝她:“夫人莫急,此事不会闹大。”
徐氏心烦意乱,对自己的心腹嬷嬷并不瞒着:“德儿被我惯坏了,竟养成如此急躁的性子,他便是想要杀那秦九寂,也不该用这么莽撞的法子!”
这话断断续续飘到了假山后的秦咏耳中,让他如遭雷劈。
嬷嬷安抚着徐氏:“夫人可别这样说,少爷最是心善的,分明是瞧见那秦九寂失足落水,喊我们来寻人。”
徐氏自知失言,轻吁口气道:“这得给我办漂亮了,前几日那从天虞山来的仙人还赞叹德儿品性好,可别闹出些不该有的。”
嬷嬷:“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夫人放心。”
徐氏心中焦虑,还是忍不住道:“你说怎就差了这两天光景!但凡再过两天,等这秦九寂死于非命,我们德儿就是名正言顺的仙人传承……”
嬷嬷:“只要处理干净,也不差这两天。”
听到这些,秦咏还什么不明白的?
他躲在假山夹缝中,左手死死抠住粗糙的山石,指甲翻裂,沁出鲜血;他右手死死捂着嘴,太过用力,骨节泛着青白,唇周更是被指甲给抠出了血痕,一双时常弯着的凤眼全是大滴大滴滚落的眼泪。
他哭得无声无息,哭得绝望至极。
这一刻秦咏只想冲出去,只想和那些人拼个鱼死网破。
他们竟然如此恶毒,他们为什么仙人传承,竟然罔顾人命!
他们……他们把九儿推下冰湖。
他们杀九儿!
他的九儿,他的儿子,他的命!
天知道秦咏用了多大的力气控制住自己没冲出去。
他冲出去只有一个死字。
他杀不这些凶手,反而会被灭口。
到时候……诺儿怎么办!
他的诺儿,从嫁给他那天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的诺儿该怎么办……
可是他又如告诉她这个事实。
他们的九儿……
巨大的绝望笼罩秦咏,他恨透了自己。
是他太无能,是他太软弱了,他连自己的妻儿都保护不。
他枉为人夫,枉为人父!
头的声音唤回秦咏的思绪。
家丁粗哑的声音道:“没找到。”
徐氏声音拔尖:“怎么可能!”
嬷嬷忙问:“少爷是什么时候看到秦九寂落水的?”
徐氏说了个大体时辰。
嬷嬷道:“不可能,如果真在冰湖,早该浮上来了。”
徐氏面上阴晴不定:“倒是我们瞎忙活了,那小子可能水性不错,没准已经回家了。”
嬷嬷看看那冰湖,压低声音道:“这个天气落水,爬上来也活不长,夫人我们还是……”
徐氏哪会不懂,她道:“回府!”
闹就闹,她倒要看看,秦家会不会给秦咏那个窝囊废做主。
徐府一行人出了国子监,秦咏半天才晃过神来。
他们什么都没找到。
九儿不在冰湖里。
九儿……
秦咏脑海中度浮现出那个白皙剔透的小骷髅,一抹亮光燃在男人狭长的凤眼中,他看到了希望。
是小谷……
九儿一定还活着!
回家……他们也许已经回家了!
这个念想犹如溺水人死死抓住的浮木,秦咏顾不上血淋淋的手指,也顾不上冻僵的双腿,他拼了命地往家跑,用尽全身力气往家跑。
不敢想,秦咏什么都不敢想,只能拼尽力气麻痹思绪。
——回家。
——家里他的一切。
许氏在门外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她没置办冬衣,往日里的冬衣都被她偷偷改成父子两人的里衣了。秦咏看到了不让,她只道自己成日不出屋,在屋里不冷。
实上哪会不冷?
公中给的炭火,到了他们手中已经少得可怜。
除了深冬那几日实在冷得受不住,她用都不敢用。
冷习惯了也好处,这会儿她吹着寒风也没什么感觉,只是心焦得厉害,急得恨不能跑出去找他们。
深秋天短,好像太阳刚刚还挂在天角,一会儿工夫就全黑。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冷清孤寂的黑,令人心底生寒的黑。
九儿没回来,秦咏也没回来。
许氏绞着手帕,葱白的手过于用力而青筋鼓起。
怎么还没回来!
是不是出什么!
许氏终究是等不下去了,她要去找他们,她……
叮铃……
一串本该听不见的玉石撞击声响在许氏耳畔。
她僵了僵身体,脑中浮现出的是个极荒谬的念头:不是玉石,是小骨。
许氏抬眼望去,只看那么一眼,强忍许久的眼泪扑簌流下。
眼泪流得太凶,她几乎要看不清那踏着月色慢慢走来的小小身影。
夜很深,月未明。
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只有那如玉般的小少年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近,她看到他柔软的黑发,看到他瓷白的面庞,看到那双长长的眼睫下比黑珍珠还要漂亮的眸子。
看到他在看着她。
她的九儿,她的儿子。
不知为这一刻的她好似和他久别重逢。
是的,久别重逢,失而复得……
在冬日的皑皑白雪中,开出了美丽的海棠花。
是游子思乡、是离愁别绪……
在重逢的一刻,作一支海棠,点缀云端。
许氏几步过去,用力抱住秦九轻,哽咽道:“九儿……九儿……娘……娘的好孩子……”
秦九轻怔怔,这温暖的怀抱对他而言已变得陌生,这年轻的母亲于他来说也些遥远。
十五岁之后,他也没有见过她。
秦家被付之一炬,他的父母连尸身都被烧成灰烬。
他看着满目苍夷,看着摇摇欲坠的海棠树,看着什么都不剩的家……
一声都哭不出来。
至痛之下会失声。
秦九轻用了整整一年,从这个噩梦中走出来,能够发出声音。
他当时活着的信念是什么。
给父母报仇,找出灭门的凶手。
后来……
他认贼作父,愚蠢至极!
小骷髅哽咽的声音将他从深渊中拉出来:“娘亲不要哭……”她哭得他也想哭了,哭很难受,不要留这么多眼泪。
秦九轻轻吸口气,压着颤抖的嗓音道:“娘,我回来了。”
许氏松了他,努力擦着眼泪:“你瞧娘这样子,哎,成什么样子,回来就好,没事就好,快……快进屋……”
小白骨跳到她肩膀上,想给她擦眼泪。
许氏他捧到手心,着道:“小谷乖,娘亲不哭了。”
白小谷见她的确不落泪,松了口气:“不要哭,会痛。”
许氏心里热乎乎的:“嗯,以后娘都不哭了。”
人进屋,秦九轻问道:“爹爹呢?”
许氏忙道:“你们这么晚没回来,他去学堂寻你们了。”
秦九轻心一沉。
许氏又道:“他出去一会儿了,应该要回来了,九儿……”
秦九轻哪里还坐得住,他道:“娘你留在家里,哪也不要去,我去找爹爹。”
许氏心一惊:“可是出什么?”
秦九轻来不及解释,先对小白骨说:“乾坤珠用一下。”
小白骨赶紧变大,从怀里掏出珠子。
秦九轻拿出一个护宅符,刚贴到院门,就听到了脚步声。
秦咏跑得又快又急,他头发乱,脸上丁点血色也没,唇瓣更是苍白干裂,他指尖的血沾到袖笼,把那白色的袖口染得触目惊心。
秦咏什么都看不到,秦九轻正站在他面前,他都看不到他。
他凭着一口气跑回家,跑到瞳孔放大,跑到意识模糊。
秦九轻几步上前,喊道:“爹。”
秦咏整个人怔住。
秦九轻怕他惊惧交加失了魂,忙从乾坤珠拿出一个翠色玉瓶,滴了一滴在他眉心。
秦咏只觉一阵淡淡的香气钻入鼻尖,沁凉顺着眉心蔓延至四肢百骸——他一片乱成团的意识逐渐清晰,失焦的瞳孔慢慢有神采。
等秦咏看到眼前小童的那一刻,悲痛大哭:“九儿!爹爹无用,爹爹无能啊!”
内疚、自责、悔恨、恐惧……
无数情绪缠住了秦咏的心,缠住了他一颗装满家人的心。
秦九轻心中五味杂陈。
他早忘如哭,早忘流泪是什么感觉。
被仇恨裹挟六年,他甚至都要忘父母的模样。
但是这一刻,他仿佛透过小白骨的眼睛,看到了他们的灵魂。
——温暖的篝火。
在漆黑的夜里,在寒冷的冰雪中,在无尽的深渊缓慢燃烧着的篝火。
微小,脆弱,平凡。
却是指引生命的光。